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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2) ...

  •   一句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将江南梅雨时节的细雨霏霏说得诗情画意,但若当真身居其中,就该知道那种连绵数日的潮湿阴寒深入骨髓,十分难耐。未雨绸缪,蕴华决定趁放假空闲,织一件毛背心。以往薛希来在广州,李文白先生说距离太远,捎带东西不方便,而一旦到了江浙,只隔着半个中国,应该不成问题了吧。
      她心知自己算不得心灵手巧,只能选上好的褚色开司米毛线,用最普通的平针织法起头。叶香在一旁替她绕毛线球时,玉竹、白芍几人纷纷围过来问:“这是给老爷的?”
      叶香扑哧笑了,“你们猜?是给表少爷的!”
      玉竹说:“二小姐对表少爷真好!从小到大,除了老爷太太,还没见二小姐给哪个织过东西。就是老爷,也只是钩了条围脖,还是前年的事儿了。”说着凑往蕴华耳边,“依我说急什么,赶明儿表少爷学成回国,二小姐做了薛家大少奶奶,有的是功夫做衣裳。”
      薛家大少奶奶?蕴华一怔,眼前浮现梅小姐的面容,后脖颈发凉,茫然叹息过后,毛衣针定在虎口与肘关节之间。
      此时道一万句罪孽深重也于事无益。
      “别胡说。”勉强挤出的笑容都是苍白的。
      叶香心中诧异,只当玉竹玩笑过了头,抄起边上一根竹制毛衣针作势要挠玉竹,“最近这丫头疯了,逮谁都敢瞎说!眼瞅着大小姐要回来了,到门口迎一下,赶紧的!”
      几人正说着,忽然听到门外有个男人说话,声音里有些低声哄慰的味道,虽尽力压低了,屋内几人还是听到一句大概,“就快到了,还难受吗?”
      玉竹、白芍赶紧迎上去,帘子已从外头头掀开,薛云来半扶半搂着婉华进来,玉竹、白芍见状搀过婉华问道:“大小姐怎么了?”
      婉华嘴唇发白,声音也颤,“没什么,外边刮起了北风,有点冷。”薛云来却说:“才刚喊头疼,快扶她躺下。”
      叶香听闻端了个搪瓷脸盆去倒热洗脸水,婉华被玉竹扶进稍间前,还不忘说:“三哥喝杯热茶再走。”
      薛云来目送她入内,催促道:“你进去休息吧,不用管我。”
      白芍灌汤婆子、又拿些仁丹回来,见状顺手放下稍间的珠帘和镂雪纱帐。她们几个都在里边照顾婉华,蕴华就挪过来,斟杯热热的茉莉花茶给薛云来,笑问:“游艺园好玩么?”
      那地方在先农坛以北,内设有旱冰场、保龄球场,台球场、电影院、杂耍场、魔术场,还有一个演木偶戏的小场子,花上两个铜元进园这些场馆可随意进出,只有文明戏和京剧需另置座位费。花钱不多,能玩上一整天,对于时下拥戴男女社交公开的文明新人类,简直是最佳去处。因此京中士女,倾城来游。连带着先农坛、城南公园一带都是车水马龙,人海如潮。
      中午的时候薛云来征得陈淑碧同意,领着婉华从何宅出来,两人也不坐家里的汽车,各叫辆洋车,直奔游艺园。穿过南北东西曲折相连的大厅,来到位于北面的京剧场和文明戏场,只见海报黑板上写着《狸猫换太子》几个大字,而文明戏那边是《乔太守乱点鸳鸯谱》和《探亲家》。
      薛云来问:“你要看哪一出?”
      婉华说:“游艺园的京剧与别处不同,主角、配角、打旗的龙套甚至是武行,清一水坤角。这在他处看不到的,咱们既然来了,不妨瞧上一瞧?”
      薛云来自然无有不允,另购置了戏票,领着婉华上二楼观众席,途中问她饿不饿,在大厅西头有一家番菜馆,味道还不错,随时可以过去。
      婉华抿嘴对他笑道:“三哥不必忙,等看完了戏再论。”
      楼梯不算宽大,还有些陡斜,服务员在前头领路,薛云来便着意走进婉华身后,以防她一个脚踩不稳,自己还可以在后面替她垫背。婉华今日因出门做客,穿了件玫瑰紫厚哔叽呢连衣裙,西式的款式,细细的脚脖子从蓬松的裙摆下露出来,薛云来在她身后无意间瞧见,只觉得眼前的人儿处处纤弱不盈一握,配上她宽和恬静的为人,真像庭院一角的紫玉簪,安静无争绽放吐蕊。
      恍惚中忆起她们姐妹今年虚岁十四了。不想起来的时候一片坦荡,然而思绪一旦窜进脑海,又觉得凌乱不可思议,只好一只手放在身前,准备随时扶她一把,而目光就此打量起四周。
      周围的男女,那些大方公开挽手的,显然关系确定不避讳人的了。又有些虽也是结伴看戏,但始终保持一臂之距,彼此也礼貌客气得很,想是处到进可攻退可守的半中途。
      这头胡思乱想,不知不觉间已被服务员领到座位前。戏台上一段西皮流水,紧凑铿锵过后,周遭喝彩声不断,婉华已经坐下了,拉住薛云来的手,仰头笑,“三哥赶紧坐下,正讲到刘太后毒死总管陈琳了。”
      她总是这般大方诚挚,他自家感慨了一番五色令人目盲,张罗起替她买些垫胃的小吃。
      找来服务员,递过去十枚铜元,“可否劳烦您跑一趟,买两包五香牛肉干和糖炒栗子回来?”将另外三个铜元也塞到麻子服务员手中。
      那麻子欢喜小费阔绰,一叠声答应,“您只管坐好看戏啰,我去去就回。”
      游艺园的京剧场就这点不好,台上唱着戏,门口出来进去的人陆续不断,真叫人怀疑这里边哪些是真心来看戏的,又有多少是贪图男女同席的新鲜拿看戏当成幌子的?薛云来错开几个离开的人,回到座位低头一看,婉华两手攥紧了雪花绸手帕,泪珠子正成串往下掉。
      他对这个妹妹也有用不完的耐心和温柔,轻声细语问她:“怎么了?”
      婉华像是没听见也没看见,只一门心思放在戏台上——正是刘太后假借仁宗之旨将李妃押解进宫,一番威逼利诱。
      她看得专注,泪水落得也专注,一颗颗豆大似的,锲而不舍地冒出来,顺着脸颊掉入胸前灰白格纹的围巾中,无声的消融。
      ——她总能全心全意的哭,投入而忘情地笑。她的世界不分彩色与黑白,她经年累月地在黑白里温柔地爱着彩色,在彩色里朝圣黑白。
      戏唱完了,半晌,婉华才回过神,见薛云来举着五香牛肉干和糖炒栗子,眼珠子错也不错地盯着自己,转过身将眼泪细细擦拭,才不好意思地说:“对不住了三哥,让你笑话了。”
      “不会,”将栗子递给她,他说:“握着,暖和。饿了吧,走,带你吃番菜去。”
      两人一块吃了饭,在东南院的小花园散步,那一片小桥流水,梅花梨树,也别有一番清幽。薛云来问婉华:“前些年看你喜爱作诗,最近却不怎么听你提了,不知可是又有佳句了?”
      婉华说:“也写了几句,本不成文字,偏叫那位小太岁瞧见了,非说什么我的东西一字一血泪,叫我弃了凄恻之词。还尽塞给我些《辛稼轩集序》、《简斋集》之类,说什么气吞山河也非一蹴而就,多看看就有了。我被她一打岔,十亭诗兴丢了七亭,索性就丢开了。只最近没事学别人写了几篇散文。”
      小太岁的豪举薛云来可以想象,他笑说:“有没有考虑过投往报社?以你的才思文笔,将来掀起一股清新文风也未可知。”
      “三哥真是过赞,我怎么敢当?我想三哥哪天有空,能先替我批改厘正就好了。”
      “你只管拿来。现在我还能订正一二,再过些年,依照你的文学素养,兴许就是你做我的老师了。”
      婉华请薛云来矫正文章,是真心仰慕他的才学,薛云来夸赞婉华亦不是自谦,两人你谦我逊,忽然听见不远处有人“扑哧”一声笑出来。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不知从哪片树丛冒出头,躲在一对青年男女的身后。那青年男子穿着浅蓝色锦云葛长袍,手里捧着糖炒栗子,香喷喷的热气从牛皮纸袋中透出来,格外诱人。他跑得急,满头大汗也不知道先擦擦,只先让同伴——一个着杏黄色旗袍的年轻女子吃栗子。女子不肯,从手袋里抽出白绸手绢作势要给他拭汗,你让我敬的情形,倒与薛云来和婉华有得一比。
      那青年男子的妹妹躲在两人身后,忍不住笑出来,指着二人说:“你们尚未形成婚姻就这般相敬如宾,将来举案齐眉可想而知!”
      她本戏说兄嫂,不想让婉华听着,将“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八字在嘴里反复嚼吟,有种沧桑明媚簪进岁月肌理,甜蜜与疼痛流去又流回的感觉,不觉脸颊、耳根出飘出一抹绯色,叫薛云来暗感诧异。
      再一看时间,竟快五点了,他便提议回去。
      起风了,薛云来提议打电话往附近汽车行叫辆车,婉华说:“何必费事,出门直接叫趟洋车就行。”
      于是两人共乘一车,待车夫掀起棉暖棚,点亮车灯,薛云来将车上厚厚的毛毯盖严实婉华的腿。车夫是个力大无穷的中年壮汉,穿着灰不拉机的棉褂子,一顶瓜皮帽,裤腿扎得紧紧的,穿街过巷一路跑回去特别稳当,暖棚两侧的马提灯居然只有些许摇晃。婉华在薛云来身边安静极了,就像那两盏照亮方寸的煤油灯,不论世界鼓噪、飞驰、平凡、激昂,她始终默默坚守。薛云来忽然自觉拿出前世今生的轻柔温存都不足够,轻声说:“可惜今天时间太短,还有杂耍、魔术、木偶戏没来得及看。”婉华就说:“明天如果三哥还有时间,叫上蕴华,咱们再来一趟?”
      两人这头商量得挺好,可惜一进家门婉华叫起头疼来。薛云来暗暗后悔,方才不该由着她坐洋车,这天太冷了!他拉住一个老妈妈让往上房给舅舅、舅妈报信,婉华不让,说:“大过节的,别嚷嚷开,叫大家都不安生。”
      她虽不许广而告之,消息还是很快传到上房。陈淑碧遣了胡妈妈过来,先看了看婉华,出来招呼薛云来说:“三少爷吃了饭再回去?今天厨房准备了热乎乎的锅子,还有新鲜的肥羊和山珍,保管三少爷爱吃。”
      薛云来看看外边,时候已不早。他如今上了大学,又忙着出版社的翻译校对,能陪母亲的时间不比从前,假期里就尽量多陪伴些。他说:“不了,我坐坐就回。”
      胡妈妈知道他担心婉华,就说:“我看大小姐是让冷风激着了,但精神还行,这两日饮食清淡些,再发发汗就过去了。”她要回上房复命,也不能久留,寒暄几句就出门而去。
      蕴华坐过来一边织毛衣一边陪薛云来闲聊。她本就不太熟练,只能集中精神全力以赴,薛云来讲上四、五句她才应一句。
      “这是给大哥的?“
      蕴华说嗯,又听他说什么时候你也能给我辛苦一遭?她心想同是哥哥,眼吧前儿这个虽然嘴欠些,对自家姐妹却也真心友爱,比亲哥哥也不逊色,顾此失彼总是不美。“等我完成手上这个”,就势抬眉冲他笑一笑,只见那厮一脸不得好死的坏笑,贼眼冒着贼光,仿佛抛下诱饵后在岸上悠闲哼唱着,而自己正是那只瞎了眼的准备上钩的鱼。
      当场默默翻个白眼,重重地哼一声过去。
      屋里安静下来,婉华的东稍间里,说话声轻轻簌簌,连同那副紫水晶帘子拂动时噼里噼里的清脆声,还有蕴华的口是心非的 “哼”,几个声音同时撞进他心里,对着他又吹又拂又挠。
      过了一小会儿叶香从东稍间出来,对蕴华和薛云来说:“睡下了。还交代我说她没什么事儿,请三少爷不必担心。”
      说是不要担心,他又哪儿能完全放心,第二天吃过早饭就过来,先去上房问候过舅舅和舅妈,往姐妹俩屋里而来。叶香见是他,直接引到东稍间水晶帘跟前,稍微掀起纱帐一角,只见婉华披散着长发靠在床背上,腰下垫着杏色鱼鳞纹缎面软枕,身上盖着黄色珍珠绒薄被,正把玩一串通透无暇的西瓜碧玺手串。宫鬓堆鸦,秋水翦瞳,病中倦容,令人无限怜惜。
      蕴华也过来了,本不想给薛云来好气,可他对婉华的关心却是实实在在不掺一滴水的,一切看在婉华的面儿上,说:“有些低热,没什么大事,只是今天不能出去玩了。”
      “见汗了吗?”
      蕴华说:“昨晚半夜里就见汗了。”
      薛云来又问:“那么吃过药么?什么药?请的中医还是西医?”
      “咱们家用惯的梁大夫,开了几副桂枝汤。”蕴华说。她说话时玉竹正好从外边拿了益智图进来,见这两人一板一眼地对话,咯吱咯吱笑说:“真失礼,三少爷来了,我们连一杯茶也没奉上。”
      蕴华说:“忙什么,也不是生人,想要什么自己会取。瞧不上的,你纵好心好意端到跟前,人家心里还笑你傻子缺心眼儿呢。”
      这又是哪一笔陈年旧帐?玉竹摸不着头脑,“什么话,过门就是客,哪有叫客人自己斟茶的道理?”她从罗汉床的小榻几上取过一只三寸宽的宜兴紫砂杯,斟入热热的茶水端到薛云来跟前,“早起大小姐说今儿喝普洱,还说普洱需用紫砂壶来配,才能衬出沉郁之气。三少爷尝尝看。”
      薛云来望向蕴华,见她只管低头拼那几十块散落的益智图,似旁若无人。心下无奈地笑笑,说:“好好。谢谢。我略坐坐就回去了。”
      哪知婉华在里面听见了,叫叶香出来说:“大小姐说她没多大事儿,三少爷和二小姐无事就自便吧,不必为她一个过节都困在家里。”
      蕴华就进去说:“我在家陪着你不好么,你自个儿一人多无聊。”
      婉华说:“怎么是我一个,”眼光往四周一睇,“白芍、玉竹她们几个不是人?”
      白芍几个知道婉华的心思,不肯为了她自己一人搅绊了蕴华和薛云来过节的玩性儿,纷纷说:“二小姐真是的,大清早说话就糊涂,罚你远远地出去清醒清醒。”
      蕴华安能不知婉华的心意,只好顺着她,换好衣裙鞋帽,叫上薛云来,二人一同往外边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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