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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吾家有女初长成,商海诡谲战人心(2) ...

  •   这夜,名叫桂园的净土上,婉华不知道第几遍重温难以释手的《浮生六记》,屋中安静,时不时翻书的声音成了难得的响动。
      叶香往洋炉子里添足了煤,火钳子给拨拉均匀,和白芍坐在一处打毛衣。她俩也耐得住静,因婉华在看书,半天没说一句话。直到遥远的巷口传来一句“约零炭呦”,吆喝声刺透风声渗入深宅大院,可见那卖炭翁沿街叫卖的功力。
      拿根多余的钩针篦了篦头发,叶香忽然叹了口气。太小时候的事已记不清,大约只记得一到冬天她和一群孩子去城外某个垃圾场捡煤渣子。大户人家每天拢火时倒出的剩煤渣,极少有里外都烧成炉灰的,多少还剩些“黑心儿“,她们便在炉灰里刨,遇到一块煤,先用竹板敲敲打打,把外边的炉灰打掉,芯里没烧完的黑炭就捡回家去,将就着,家里也能对付一天。寒冬腊月中小手冻如萝卜,也不叫冷,比起到后来□□,全家一路往北流徙,兄弟姊妹饿死病死,拣煤渣子的日子已算好的了。
      白芍听见她叹气,问她怎么了,叶香低声说:“这个天还不收。”
      白芍知道叶香所指。她们几个连带隔壁薛家的秀珍被卖前的遭遇大抵相似,无非是蝗灾、疫病、霜冻,秋禾无收,十室十空;也有遇到军阀混战,地方自行筹备给养,凡民众所有,虽一草一木皆悉数征集一空。山穷水尽的时候人们只能卖儿鬻女。
      都是外乡人,卖孩子只为解一时之急,从未想过雇期届满接回去或者一年三节瞧看之说,签订的契约中竟直接注明“赠与穆家,年长之后或为择嫁或即为妾室皆凭主人之便”。碍于民国律法虽不曾有卖绝之字样,实情就是卖绝了。
      好在得遇善人,否则眼下还不定在哪里熬日子,兴许连卖炭翁都不如。白芍心里默了默,“小本买卖讨生活,难呐。”
      叶香刚要再说什么,忽然门一开,“呜呜”的风声横冲直撞,玉竹转身关上门,跺脚嘀咕了声:“什么破天儿,冻死人了。”白芍赶紧给她斟杯热水递过去,“那边消停了?”
      玉竹借茶杯上方漂浮的热气嘘了一下脸,找回些暖意,“呸”一声说道:“好家伙,我刚才一进去差点儿没被热浪掀出来。就这样儿还敢嫌五弃六的,拽着二小姐拉拉杂杂半天,说什么太冷了,床褥太硬,早起吃雪燕才养人,落地钟每隔一时辰叮咚叮咚吵人不安生,听闻洋行有种台钟小巧而安静……亏得二小姐忍性儿不发作。”
      白芍说:“东小院这么难伺候,夏菊在那边岂不遭了罪了?“
      叶香有意不让夏菊太近小姐的身边事,只让她没事看看院子、浇花喂鸟儿,这点琐碎事能花几个时间?她大半天都是空闲的。后来陈家人住进来,说人手不够使唤,陈淑碧本意往外边再雇人,是婉华说夏菊这一阵得空,力主她过去试试,不行再雇人。
      就这样,夏菊从一颗闲得生锈的螺丝钉摇身一变,成了连轴转的陀螺。
      她虽不太合群,办事儿也各色,但同是小姐院子里的丫头,玉竹对内部斗争和同仇敌忾分得清,愤愤道:“谁说不是呢!那边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还有更可笑的呢,三舅太太居然对二小姐说什么夜里要早睡,女孩子身体健实将来生儿育女,比多少算账管家都正经。还说他们陈家人丁也不算繁盛……居然对二小姐讲这个,三舅太太是不是疯了?”
      “确实不对劲儿。陈家人丁盛不盛,与二小姐说不着。” 白芍沉思了下,“不是有什么事吧?”
      玉竹说:“不管了。二小姐从东小院出来就去了太太那里,打发我回来取她的大毛斗篷,你快找出来我好送过去。”她嘴里说得赶,但接过白芍找出来的斗篷,却又不急于赶往上房,而是先回了一趟自己的屋子,从箱子里翻出一对里外全皮的护膝,趁二门未关,去往前院。
      陈淑碧年轻时并不信佛崇道,后来因为子嗣艰难,四处求医问药也不见成效,唯有投向虚无缥缈的宗教勉强一试,最后果然儿女双全。也因此愈发虔心,打坐诵经,一跪一个小时,从无怨言。都是些日久年深的功夫,而眼下,蕴华这样年纪轻轻的女孩子陪在她身边,静默中一跪许久,只是平静无波的眼神透出某种不知名的执着,如此,陈淑碧就不得不过问了。
      胡妈妈领命而去,很快回来附耳禀告。
      “唉……”陈淑碧指着蕴华叹道,“这些孩子,没一天不让我操心。你坐过来吧。”
      终于还是将近日的事和盘相告。虽说与馨来暗中告知的情形相去甚远,让蕴华有些猝不及防,但还不至于惊慌失措。只有当得知父亲多得姑夫暗中援手筹措资金时,她才恍然发觉,自己早已一身冷汗,不由得暗叫庆幸。
      庆幸有三哥替她认下放走大哥的罪名,否则姑夫一旦心存芥蒂,父亲今日的困境便少一个全心全意奔走相助的人,而两家人维持了几十年的亲密无间,也将出现裂痕。
      原来这盘下得如此之大!
      得陇望蜀,吃相如此难看,若任由那只手肆无忌惮伸到自己眼皮子底下,妄图以为摆弄完自己下一个就是婉华,那真是异想天开。
      却说那边陈瑾葛夫妇、陈瑾相夫妇被陈淑碧派人连夜叫过去,一进门钱氏嚎天嚎地叫冷,从他们住的小跨院到上房也就七、八分钟的功夫,短短的路程又能冷到哪儿去,陈淑碧坐在官帽椅上,面无表情地看她矫情,指了座位让他们坐,说:“快过年了,我手头上琐碎的事儿也多,趁着今儿人齐,有几件事和你们说说。”
      陈瑾相和齐氏搭档惯了,浅薄粗鄙的事让钱氏冒头,巧言令色足恭就该齐氏上场。她身体往前倾,从头发到脚尖都是情真意切,“我们在这里叨扰大姐,也没能帮上什么忙,心里正愧呢。大姐手头上有什么事?只要能用得着我们的,尽管说,我们没有不尽心的。”
      陈淑碧说:“确实有事让三弟代劳。”将面前左边的信封推出去,“这里面是咱们陈家十大名药的秘方单子。”
      陈瑾相狠狠哆嗦,简直难以置信,梦寐以求几十年的生财之道居然就在眼前。
      自古祖传秘籍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何故?曾祖父身子孙,人伦之道,养老送终,承祀香火,都在男子身上,有她女人什么事?陈家的药号和秘方交给陈淑碧,出嫁从夫,还有陈家什么事儿?老太爷这是嗝屁前让屎糊了眼,糊涂!偏偏他又做得无懈可击,什么见证人、律书样样齐全,他们弟兄想翻案都没地儿下手。
      几十年来他陈瑾相京城、满洲两处颠沛流离站不住脚,没少指天咒骂,大凡这秘方落在他手上,有了长久之本,何至于此?
      今儿是怎么了?老天爷不打招呼就冲他砸黄金豆,不该是怨气冲天连天都怕了吧。还是陈淑碧得了绝症自知命不久矣,临死前多少搂回些姓陈的良心,让陈家的东西认祖归宗?陈瑾相思前想后还是这种可能大些,望向陈淑碧的眼光里赤裸裸地写着“你啥时候咽气”几个字,一番得意,差些就到忘形的境界,直到哥嫂那眼刀子千刀万仞的飞过来,他才醒悟,赶紧将东西藏好在衣襟底下,问:“大姐,这是?”
      陈淑碧对那几人挤眉弄眼视而不见,“这些年西药盛行,其成份公开透明,效力经洋人验证,世人纷纷推崇。而教育部公布大规程却将中医摒弃于政府教育体系之外,咱们这些招牌药与中医同气连枝,早晚每况愈下。更不要说许多进步人士公开质疑咱们这些老字号的药效,甚至有些人把中药与丹术混为一谈,称之短期是药长期是毒。”
      陈家祖祖辈辈靠卖药制药为生,陈瑾葛、陈瑾相还没有混账到数典忘祖,纷纷愤愤道:“简直一派胡言!”
      世间万物往往盛极而衰,中药在这片土壤当了几千年的霸主,总有被外来事物挑战的时候。陈淑碧没有那哥俩这般义愤,更不会自欺欺人否认西药见效快、服用方便这些优点。前几个月中医理事会的人联系她,陈家也是老字号了,不妨为振兴行业尽力一二,她便有此念头,主动出击扳回颓势总比被人撵着追强。再加上近日老三又摁奈不住邪念,一石二鸟刚刚好。陈淑碧摆摆手,说:“我是想着,既然社会上有声音质疑中药,我们家不妨出来做个表率,将成分方子公诸天下,是救人的神农本草还是烹炼金石的秘术大家一看便知。
      公开的方子还叫秘方么,还能指望它挣钱么!才捡到怀里的大金蛋还未捂热呢,就有人过来说其实不是自己的。就知道那毒妇不安好心,心肠黑到底了这是!陈瑾相气得须发倒竖,就要破口大骂,还是齐氏按住了他。
      只听陈淑碧说:“我知道,这是咱们陈家数代相传的宝贝,但只公开成分,材料比例还是保密的,外人要想仿制也不易。中药行当没落在即,但凡有一两分希望咱们也要自救。”她一个眼神睇过去,竟然有种乌云压城的气势将陈氏弟兄笼罩其中,“我已经答应中医理事会,年前在京城三大报纸上公布咱们家十大名药的成分,这是自证亦是自辩,老三你照办就是了!”
      陈瑾相还钻在“到嘴的肥肉飞了、陈淑碧坑我”的死胡同里出不来,心思活络的齐氏已经算过来了,只让公开成分,配方比例还在他们手中,肥肉到嘴里的过程虽然膈应,好歹它还是肥肉,赶紧吃下去落肚为安要紧。要是不答应,陈淑碧当场就要把信封收回来,又或者叫老二家去办,你是乖乖照办呢还是现在就跟她撕破脸呢?只怕那时候才真的是煮熟的鸭子飞了!她紧紧拉住呲牙咧嘴的陈瑾相,笑道:“大姐放心,既然吩咐了,肯定照办。”
      陈淑碧不再看她,头一偏,“老二媳妇。”
      叫了他们来看老三家分好处,自己看得见吃不着,钱氏正是眼热嘴馋心痒难耐,不意陈淑碧忽然叫她,就说:“哎,大姐——”声音拔得老高,陈瑾葛冲她“啧”一下,她回瞪他,转脸笑道:“大姐,您这是有事吩咐?”
      “我替你们看好了一处三进的院子,已经交了银子。十二间厢房,就在哈德门外。房子还算整齐,当然如果你们不满意,想怎么修葺就自己看着办吧。”陈淑碧从面前的锦盒里掏出一副钥匙,在钱氏和齐氏之间似有些左右为难,但还是说:“你是长嫂,既然没有分家,理应安排好一家子的生活。当然我也知道多年来你一直兢兢业业,倘若一时力不能支,是否可以考虑让三弟媳妇来管?”
      已将叫老三得了秘方,钥匙再给了他们,自己这一房还捞得着什么!钱氏急了,刚叫了句“大姐——“,陈淑碧打断她,”当家不容易,就拿这次搬新家来说,十几间屋子收拾布置,门房、厨房、库房都要操心,丫头、老妈子、洋车夫也得安顿妥当了。好在原来的房东好说话,什么时候你们安顿好喽,什么时候叫上我一起找他过房契去。”
      大半辈子跟着丈夫东跑西颠,造成这种局面,究竟是钱氏的菲薄鄙陋多些还是运道不佳多些,时至今日也分不清楚,但她这次却异常机灵——陈淑碧的话她明白了,他们搬家之日就是房契拿到手之时。原本与老三家商议,住进穆家,不从陈淑碧身上连血带肉扒下一层皮不能轻易离开,但现在形势有变,老三家得了秘方,自己家再不答应搬家,估计连个房子都搂不着,有便宜不占,何苦来着!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钱氏如此琢磨,陈瑾葛也与她想得八九不离十。陈瑾相算盘打得更快,已经琢磨出味道来,低咳一声,“大嫂,房子这事得相好了,依我看……”
      陈老三一肚子坏水倒三天三夜也倒不完,钱氏哪容得他“依我看”,急忙道:“中馈之事交给我,大姐放心。这不离过年还有十来天,赶是赶了些,好在孩子们都大了能帮忙,明天一早我就过去,看能不能赶在年前把新家收拾出来。”一面说,一面蹭过去,从陈淑碧手上接过那副钥匙。
      孺子可教,陈淑碧总算露出丝丝笑容。论理客居家中的亲戚赶在过年前搬走,不好看相,主人家当真需要挽留几句过了年再走不迟,不过这几人相互恶心几十年,演戏时亲密无间,戏过了也不必惺惺作态。陈老三拿去报社公开的秘方陈淑碧给的,与房东签订契约置房子也是她付钱,人证物证俱在,再想瞎说穆家刻薄寡恩那绝不能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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