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辞》秋星河

33、 吾家有女初长成，商海诡谲战人心（1）

　　腊月十三，周姨娘的女儿在医院出生。近日来穆崇山忙碌异常，酬酢场上往来不断，连带陈淑碧也频频出门处理事务，周姨娘母女住在医院将近一个星期，除了玉坠和秋扇两人日常照料，也只有蕴华代表父母前去看过一次，孩子至今不曾取名字，周姨娘且以“妞妞”唤之。
　　出院那天，穆崇山未曾出门，却也没有亲自去接，陈淑碧见状，只好让老管家和胡妈妈一同前往，将大人、孩子接回石大人胡同。到家后，胡妈妈到上房复命，因见老爷、太太与陈瑾相有事相商，只好先往桂园，向蕴华报备。
　　“两个产后半年的妇人，金妈和范妈，都已叫周姨娘当面相过。周姨娘说金妈妈肤色看起来更白些，声音也柔和，只怕她的奶水更好些。看样子更中意金妈。但最后也说了，全凭太太定夺。”
　　蕴华笑说：“这种事，随她的意思就好。她既然更喜欢金妈妈，给那位范妈妈十块钱，今天就叫人回家去吧。再告诉厨房，小妞妞吃奶期间，这位金妈每日至少一条鲫鱼一只老母鸡，以确保她奶水充足。周姨娘坐月子，她的饮食也要精心。”说到这里，不由得对左右自嘲笑道，“我都成什么婆婆妈妈的人了我，连一个奶妈妈的吃喝也要过问。”
　　叶香笑说：“那是二小姐心善。要不然，就凭周姨娘往日干的事，老爷又不上心，太太和二小姐只消不管不问，将她不死不活丢在一旁听天由命，又能怎样？”
　　胡妈妈也极力说是，蕴华只摆摆手，“不说了，只求问心无愧。”这便笑吟吟望向胡妈妈脸上，“您老人家刚才说我爸爸妈妈与三舅爷正商榷事情？三舅爷呀……我还真想不出爸爸妈妈有什么事情需要与他商量？”
　　胡妈妈被她眼中的光芒炙得脸上火辣，几乎就想脱口而出，还是陈淑碧的原话让她在最后关头管住了嘴，“此事事关她一生的幸福，自有我替她周全清楚，即便说与她知道，也只能让她烦恼，还是不要说了”，于是改为说：“是啊，我也纳闷。”
　　这时就听庑廊下有人说：“三少爷来了。”多日不见的薛云来头戴礼帽，掀帘子进来，怀中几枝意态盎然的腊梅，比起他含笑漫声“纳闷什么，说出来我也参谋参谋”的调侃，更有先人一步的功效。
　　婉华已闻声从稍间出来，蕴华看不得她一脸喜色，厌弃道：“又不是散财童子来了，瞧把你高兴得。”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嘛。谢谢三哥。”婉华自发接过腊梅，鼻尖下轻嗅，喜气盈腮，说不出的光彩照人，“定定住天涯，依依向物华。寒梅最堪怜，常做去年花。”
　　“吾亦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胡妈妈见状，告退出去。蕴华抬脚也要离开，薛云来笑说：“我一来你就走，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要不然呢，我只会一句最俗的为有暗香来，也没法与你们联诗咏梅啊。”
　　婉华扑哧一声，“别淘气，三哥许久不来了，快把你体己的好茶叶拿出来好生款待才是正经道里。”
　　蕴华望着薛云来，又看向婉华，扁着嘴长吁短叹，“我究竟是欠了谁的？”扬起声音来，“叶香、叶香，快沏茶来，要好茶，越贵的越好。”
　　敞亮的明间正堂摆上四色茶点，婉华为寻一尊配得上梅花的插瓶隐身在帐幔之后，蕴华与薛云来相对而坐。她小心端详他的面色，忽然伸手打掉他一直不肯摘下的帽子，如此，他额前并未痊愈的伤疤顿时无所遁形。
　　“这么说来，是真的了？”蕴华敛起笑容，压低声音。
　　“什么？”
　　似这般懒散的抵赖，什么时候才能说得清楚？蕴华将身子往后一仰，冲里面大声叫婉华，“我记得有一个白地黑梅瓶，配你的宝贝梅花最好，收在大立柜的最底层，你慢慢找，不着急。”转过脸，目光肆无忌惮地徜徉在他身上，直至薛云来一点一点收起嘴角的嬉笑。
　　“当日我既然决定，就已做好万事我担的准备。你这么做，又是何苦？”
　　“是啊，何苦？”薛云来温温然地笑，“也许我就是想试试自己的脑袋够不够硬？”
　　蕴华愣怔过后，长长的叹气中似乎包含了无尽的苦恼，“你这个样子，我怎么还？”
　　“本来也没打算叫你还，”薛云来沉思片刻，又改口笑说：“你若实在过意不去，就拿你最珍贵的东西抵偿吧！”
　　蕴华既恨他自作主张替自己揽过，又气他漫天要价前来讨赏，然而多年后回想起来，那种又气又恨的日子就像既加糖又加醋，居然是酸甜可口的。

　　与卜内门公司的英国人商场较量，穆崇山夫妇同心，源源不断地将现金填入虎口，又有新闻界和商界朋友的鼎力支持，终于在月前，将英国人乔纳森逼近支撑不住的境地。到了十几天前，乔纳森托人表达谈判求和的意思，地点就选在上海的德国俱乐部。穆崇山依约前往，却在谈判的前夜接到电话，谈判取消。他败兴而返，途中才得知外间有传闻——与乔纳森的价格战早已让穆家焦头烂额，为使资金快速回流，穆崇山欲将心爱的小女儿嫁入乔纳森家族与其联姻，如此，便可摒弃价格战，由两败俱伤变成双方共赢。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穆崇山怒道，“乔纳森家族除了年近五十的乔纳森本身，余者男性不是更老就是尚未成年，与乔纳森家族联姻，唯有将女儿嫁与半个老头子为姨太太，这与卖儿卖女何异！且不说蕴华尚未成年，就是适龄婚嫁，我为人父亲者，又岂能干出这等散尽德行的事！”
　　此时车厢包间内只有最亲近的秘书、账房两人，面面相觑之后，秘书说：“谣言止于智者，本身并不可怕，关键是用心之险恶，令人切齿发寒—— 此等谣言一出，市面上不免揣测您急于嫁女的背后，是支撑不住，变相求和。谣言散布的时机又不早不晚，就在谈判前夕，如此，未上谈判桌的乔纳森吃了定心丸，又拖延不肯低头了。”
　　穆崇山点头道：“你说的这些，我何尝没想到。双方憋着气较劲儿，乔纳森已有求和的意思，临门一脚的时候陡生变故，功败垂成呐！”转向账房，“咱们手上的现金，还足以支撑东京、仙台等地倾销几日？”
　　“最多就是月底。月底再不恢复正常价格，资金链断裂，四面楚歌。”
　　穆崇山因此咬牙说：“此时攻心为上，务必在外界营造假象，咱们的资金没有任何问题，我穆季鸾实力充足，乔纳森一日不服软，便打到他低头为止。”
　　“东家请恕我直言，出了二小姐的事，此时再怎么营造假象都有苦心孤诣、自欺欺人之嫌。说到底，谣言不平，揣测难止。其中更有一层隐忧不得不防……”
　　“说下去。”穆崇山说。
　　秘书说是，“如此我便明说了。咱们这次与英国人打价格战，新闻界大肆呼吁支持国货，可谓鼎力相助。联姻的事若不及时、彻底澄清，难免让天下人以为东家趋炎附势、表里不一。若因此寒了新闻界的心，口碑直下，将来再想收复人心、赢得尊重，也就难了。”
　　穆崇山在窗下沉思，“依你说，如何才能彻底澄清联姻的谣言？”
　　“解铃还须系铃人，自然还是在二小姐的婚事上做文章。东家试想，此时若传出二小姐与某位青年才俊订婚的新闻，又有遍请名流和新闻界的盛大宴会，联姻英国人的事可不就不攻自破了么。东家此举，一举挽回声誉不说，对英国人亦是敲山震虎，乔纳森摸不透咱们的实力，心虚之下，只能重回谈判桌。”
　　计是立竿见影的好计，只是以儿女婚姻为砝码周旋，有伤体面不说，更不是慈父所为。穆崇山厌烦地敲着烟嘴，半天不置一词。秘书见状，又进言，“东家，此事宜早做决断。”
　　穆崇山抬起手，“这些年东奔西跑，儿女的事全由太太操持，我平日疏于照顾，本就有亏。此时有难，却又第一时利用之，实在有失磊落。此计休要再提。”
　　秘书顶着穆崇山烦躁的眼神还想再说，忽见一旁的账房使出的眼色，暂且按住不提。午间就在车内简单用过些饭食，穆崇山喝茶看报，因为心事重重，一时也心不在焉。秘书和账房两人见状退出包间，来到一、二等车厢的交接处，秘书说：“东家显然左右为难，此时我们更应助其看清形势。你方才为什么拦我？”
　　账房说：“你的主意好是好，只是仓促定下二小姐的婚事，也太糟践了东家的掌上明珠。”
　　秘书却说：“纯属权宜之计，做不得数的，过两三年风头过去，再找个理由退婚便是。现如今就是已婚夫妇，一语不合就闹决裂的也有人在，何况只是订婚？况且又不是立时就叫二小姐嫁过去，谈不上什么糟践。”
　　账房犹豫片刻，渐渐也觉得有理，“只是上哪里找这样的人家，将来万一退婚不成，你这个当初乱点鸳鸯谱的人可就罪过大了。”
　　“所以这事儿还得太太首肯，太太出面找人。”
　　秘书与账房私下一合计，纷纷劝穆崇山暂缓回津，两人都说：“唯恐太太也已得到消息，还是当面说清楚为好，否则万一太太误会，您岂非腹背受敌，里外不得安生？”穆崇山也自知自己与陈淑碧隔阂已久，真让她以为自己为利益而授意联姻，岂不寒心，于是同意过天津而不入，先回北京。
　　秘书原本的主意是抵京后先找机会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和利害关系说给太太知道，争取太太同意。哪料到火车才将天津甩在身后，而廊坊还肉眼难见时，石大人胡同的深处，陈淑碧忽然将腕间的七宝手串一把按住，死死捏在掌中。
　　“卖掉年字号药房？”夫妻甫一见面，陈淑碧便直奔主题，穆崇山大吃一惊，而陈淑碧眼中的神色，无人能忽视她的决心。
　　她说：“既然现在的难处是资金，那便在资金上下功夫，卖掉药号筹足银两，咱们与英国人再战就是，何必扯东扯西那些有的没的？”
　　那便是死活不松口在二小姐的婚事上做文章了。
　　秘书与账房四目相对，都噤口不言。
　　穆崇山却说：“不行。当初老泰山临终时将陈家药号托付我二人，本意使其发扬光大，继往开来。它虽不姓穆，我却也把它当成自己的孩子，焉有卖掉陈家产业而救穆家工厂的道理。此事你也不要着急，我始终也没有拿孩子的名誉开玩笑的想法。”
　　陈淑碧点点头，觉得穆崇山总算还有些为人父的人味儿，既如此，她的主意便是眼前最可行的法子。她面冲秘书和账房，“若月底之前英国人服软，咱们在国内和日本的销售步入正轨，前期投入的资金最快多久可以回笼？”
　　这点秘书早有测算，“此役功成，咱们便是整个亚洲最大的制碱工厂，凭借产品质量和价格优势，日进斗金不在话下。半年、最多半年，前期所有投入便可完全回笼。”
　　陈淑碧此时忽然涌起一股拿得起放得下的豪情，“很好！就当将药号典当出去半年，半年之后资金回笼，咱们再将它赎回来，事急从权，有何不可？”
　　“事急从权。”穆崇山在心中默默体会她的用心，感动之余，很快理出头绪，“不行，还是不行。非但不行，卖药号的想法，出了这个门，今天这里所有的人都不许再提。”已然浮现雷霆神色，“年字药号占据京城药房半壁江山，举足轻重，一旦消息不胫而走，市面上将很快揣测到与英国人相互杀价已让我们资金掣肘。今趟的事，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端看谁先熬不住，我料想乔纳森的情形比我们只坏不好，这时候让他得知我们身处困境，就是亮明底牌，往后谈判将全无余地。”
　　如此一来，此计亦不通。岂不是又回到蕴华订婚的老调上头？
　　几日间夫妇二人多方酬酢往来，陈淑碧盛装潋滟，与一干富商太太打牌交际，阔绰出手的背后是穆崇山小心隐秘地通过薛鸿飞筹措资金。事情不敢大张旗鼓，暗中进行，自然时效有限。到了周姨娘出院那天，陈瑾相终于闻声找来。
　　见到穆崇山也在屋中，陈瑾相面露惊异，旋即笑道：“大姐夫今天不曾出门？这样看来，事情雷声大雨点小，逢凶化吉了？”
　　这个内弟属黄鼠狼的，向来无利不起早。这一阵借居家中，碍于老妻的面子，穆崇山敬而远之，听他出言试探，也当充耳不闻，只指了沙发的一处让坐，待茯苓上茶过后笑道：“腊月里人情往来，每年都一样的。今早难得偷闲，下午就不好说了。”
　　陈瑾相留着两撇八字胡，闭嘴不说话的时候，很像一只老谋深算的猫，而一旦张嘴，更像戏过了头的江湖术士。
　　譬如眼下，他说：“我在茶馆里听人们传得纷纷扬扬，说什么姐夫有意将二外甥女嫁给英国老头子做小老婆。我一听当场就炸了庙了我，就对那些王八蛋讲，姐夫家大业大，就是当朝太子都不见得配得上我外甥女，更别提那什么英国老头子。”囫囵灌下一碗茶以示义愤填膺，“结果那帮王八蛋却说，姐夫今趟颇为艰险，不嫁女儿联姻，工厂就面临倒闭。我已经捋袖子跳起来了，却被一人按住，叫我听他细说。”
　　“那人吧，长得斯文，说话也慢条斯理，我心说听就听，如果他狗嘴吐不出象牙，我再揍他也不迟。”
　　——且看他狗嘴里吐不吐得出象牙，穆崇山夫妇此刻也是一样的心思，看陈瑾相独奏下去。
　　“那人说，现在平息谣言比计较谣言的出处更紧要。我细想之下也觉得有理。”
　　穆崇山也不与他纠缠究竟有无此等谣言的细节，直接问，“这么说，你有法子？”
　　“法子嘛，不敢说多高明，就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咱们快快给外甥女找一门般配的婚事，登报启示的那天，我打包票一切瞎说八道当场烟消云散。”
　　居然与秘书的主意异曲同工。穆崇山夫妇心照不宣地四目以对，陈淑碧决意探一探陈瑾相究竟打什么主意，顺着他说下去，“虽说一切都是坊间传闻，茶余饭后图个一乐，但给孩子找门般配的人家却是正经话。她这个年纪，在我们那时候也该相看人家了。婉华脾气秉性都好，我不发愁，蕴华却是又倔又强的孩子，什么样儿的人家合适她，估计没个六、七年也不好寻摸。”
　　“哎呦喂，六、七年？眼下姐夫的事可等不了。别说六、七年了，就是三、四天恐怕都有变故。”
　　“姑娘家找婆家，可不就是慢慢来嘛。我们这样的人家，难倒还上赶着嫁女儿？”
　　“大姐，都是自家人，有什么难处你只管说出来，外边都传开了，再藏着掖着就是不把兄弟我放在心里了。”
　　“什么话？你是孩子的舅舅，孩子将来还指望你多多照顾呢。”
　　姐弟两人齐头并进各说各话，都在台面的意思之外憋着一口气较劲儿。眼见陈淑碧死活不肯松口承认陷入困局，更不愿意问计，陈瑾相索性直捣黄龙，“就是这话，我身为舅舅，姐夫的事、外甥女的事我不管谁管？也正因为是自家人，那叫什么来者，举贤不避亲？您看守拙怎么样？咱们自家的孩子，秉性知根知底没的说了。若将蕴华许配守拙，一来可以解姐夫的燃眉之急，二来，两家亲上加亲，这在过去，都是常有的事。”
　　如果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都不算异想天开，这世上就没有异想天开了。穆崇山夫妇对痴人说梦付之一笑，继续屏蔽不堪的传闻，极力维持着女儿们的一片净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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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芸乃执余手而更欲有言，仅断续叠言‘来世’二字，忽发喘口噤，两目瞪视，千呼万唤已不能言。痛泪两行，涔涔流溢。既而喘渐微，泪渐干，一灵飘渺，竟尔长逝！”这是《浮生六记》当中关于女主人公去世的一段。
《浮生六记》和梁实秋的《槐园梦忆》推荐大家有空时看一看，道尽相濡以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