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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打秋风百般隐忍,风满楼山雨欲来(2) ...

  •   民国十五年的北伐,始于两党精诚团结。其初期,苏联人投入大量军事顾问、钱财武器、革命友谊以及无处不在的声音。指手画脚的时间一长,难免招来国民革命军总司令的戒备和打压。厌恶和戒心总是你来我往,苏联人继而放了大招,打着“广州地理位置不佳远离革命中心”的旗号,设计出整套迁都武汉的方案,试图牵制国民革命军总司令在地方、财、政上的掌控。
      然而事与愿违。
      总司令于民国十六年春发动了对江浙三大城市的进攻,三月二十四日占领南京。自此,长江以南千里沃土尽数落入北伐军手中,与武汉对峙资本足矣!至此,轰轰烈烈的北伐就在两大党派以及党派中的□□、□□、骑墙派的咂摸中变了味儿。
      等回过味儿来,四月十二日,喋血黄浦江的惨剧已然造成。
      黄埔毕业生薛希来参加了对直江浙战争,并在战斗中担任副营长授准少校军衔。作为中下级军官,身处风吹草动的前端,在给蕴华的家书中毫不掩饰其担忧,“国运飘零,每况愈下,而外辱日甚。理应谋求一统,上下齐心迎头赶上,与列强方有一争之地。旧式军阀拥兵自重,勾结列强,纵兵央民,派销鸦片大肆敛财,驱逐议会破坏司法,军政税法无一可取,实乃一方毒瘤阻挡国家进步,不可不除……眼下却不尽然,虽有党派之隙却无大是大非之别,怎可持一己私利而同族相残?亲痛仇快,胜有何欢!”
      为国家统一故,以军政伊始,却不能以武力从一而终,古往今来太平盛世哪个不是文治第一武功第二?而眼下北伐暂停的乱局,只是党派内部纷争,实无上升到兵戎相见的地步。如此立场主张清晰坚定,可惜出自一个小小中尉之口,远不能阻止各方乱象。等到了民国十六年暮春,北伐不仅止步于江浙,还出现了奉系北京民国政府、武汉国民政府和南京国民政府。以统一为旗帜的战争打到半截,非但没能统一,反而背道而驰,闹剧一般。
      北京城作为奉系民国政府的都城,未受战火波及,又因临近一年一度的农历新年,大街上照例是没心没肺的玲琅满目。城头变幻大王旗,你方唱罢我登场,总有打不完的仗,还是流水的家常。
      此时周姨娘产期临近,托人捎了信回来,信中措辞凄惨,谈及自己孕期后程时常头晕目眩、脚肿难行,唯恐难产,请老爷太太大发慈悲允许她返回城中医院生产,待孩子平安落地,她再回秦李庄,从此吃斋念佛为自己往日劣行赎罪。人命关天,陈淑碧不愿在此时为难她,遂找了个晴天,让人将周姨娘接回家中待产,并去信穆崇山告知此事。穆崇山并未单独为此事回信,只在五日一次的电报中提了一句,“世事纷扰,家事繁累,一切有劳夫人操持,望闲暇善自珍重。”
      周姨娘回到石大人胡同那天雪后放晴,她们主仆三人提拎几个单薄的包袱从一堆扫雪的佣人身旁穿过,据事后叶香所说,十分的落魄。蕴华没有亲见,因为那天赵家从天津来人,要把赵茹嘉接回去过年。婉华、蕴华、薛馨来几个前去送行。婉华与茹嘉最要好,自然又有一番诉不尽的依依惜别。
      薛馨来有要紧事与蕴华说,只抽空再指导赵茹嘉一句:“回去小心你那个五姐。腰杆挺直啰,她要打你,你就以十倍的力气还回去,看她以后还敢不敢。”
      婉华:“……”
      赵茹嘉:“……”
      能不能给个操作性强的建议?
      一个薛馨来不够,蕴华也添乱,“四姐说得对。和平得不来共处要它何用?若井水不犯河水还自罢了,否则,”她在北墙根下嘿嘿地笑,“闹个水漫金山,你以后就住咱们家来。”
      两个强硬派凑做堆儿,眨眼的功夫就能引发世界大战!婉华一个头两个大,拉赵茹嘉到一边耳语,“别听她俩胡说。我劝你能忍就忍吧,真闹起来你是不怕的,反正过了假期就走,可你姨娘怎么办?”
      三人目送她离去,薛馨来把蕴华拉到另一边,“我问你,你家那俩舅舅最近没闹幺蛾子?”
      薛穆两家几十年毗邻而居,同一个巷口进去的大宅门,近亲加近邻,稍有风吹草动人尽皆知。
      钱氏、齐氏从胡同口一路哭到穆宅的那段时间,薛二太太没少看热闹,那一阵戏票都省了,天才擦亮就打发小丫头去胡同口蹲守,随时报道进展,比起事件的正主儿还上心。再经她的嘴巴一抖搂,整个薛家二房无人不知,穆家太太有一拨儿上不了台面的亲戚,专职打秋风。仿佛幸灾乐祸了,自家的亲戚烂泥就能扶上墙。
      等陈瑾葛、陈瑾相搬进石大人胡同,进出的时间一长,自然而然与佟老舅太爷、薛二老爷打上照面。呵,同样提笼架鸟,同样胸前鼓囊——怀揣着蝈蝈。一攀谈,都爱画眉鸟,“百转千回,入耳即娱”,佟老舅爷说:“离那白玉鸟远点儿,那玩意儿脏口,”嘬嘴逗弄笼中物,“咱口脏了,四九城里玩鸟儿的人都躲着你。”
      相互介绍自个儿的蝈蝈,一个是寿安山出厂,一个来自黑龙潭,都是佳品。玩家相逢,言语投机,茶室里接着聊。押音在东华门南边找山喜鹊、二闸东边有鹞鹰;买蝈蝈上天桥,天气放晴时一排的蝈蝈摊,清西陵的最棒,可遇而不可求。玩鹰却不提,忒贵,一只好鹰动辄五、六百块,就是寻常鹞鹰也得百儿八十。买下来也熬不起,那畜生生性枭悍狡诈,没七、八个烈性汉子熬它个半个月褪不下那层野性。不如养金鱼,金鱼池地区的金海鱼庄最有名,想要蓝龙、紫龙睛也不是没有。
      再说起鼻烟壶、玉器、鸟儿笼、骨扇,烤肉季的烤肉、东来顺的羊肉、便宜坊的烤鸭,无不臭味相投,更不提“人不辞路,虎不辞山,唱戏的不离百顺、韩家潭”,心知肚明眉飞色舞。
      只叹相逢恨晚!
      既是同道中人,佟老舅爷自发替友人排忧解难,“这样,陈二爷、三爷,”他用二锅头把杂毛撸个锃亮,老眼滴溜溜遛过在场几人。他与薛二老爷既是翁婿又是舅甥,于寡廉鲜耻上相知相得多年,香的臭的彼此不避讳,“从穆家太太手指缝中漏下银子来,要熬到猴年马月去?”
      真是一语踩中陈瑾相的痛脚。他活了大半辈子,一瞧不上细水流长,要就得来票大的;二看不惯循规蹈矩的蠢人。古话说的好,人无横财不富,这天底下的金山银矿无数废材不让他坑蒙拐骗,真辜负皇天厚土。
      顿时贼眼一亮, “佟爷有何见教?”
      “哎呦,”佟老舅爷这时候拿出持重来,“见教不敢,只是你弟兄二人也忒实心眼儿。”
      陈瑾相头一次听到如此评价,当场表示虚心请教。佟老舅爷说:“穆家就三个孩子,前头俩双生子也快到了定亲的年纪,她们不论嫁给谁,不得带过去诺大的嫁妆?”
      陈氏弟兄面面相觑,比起穆家姐妹的陪嫁,他俩抓耳挠腮编出什么买房子开药房岂不是寒碜死了。果然同道还是前辈多,切磋之下得灼见。当下辞了前辈,兄弟二人回家关起门分赃——穆家有俩丫头,咱们通共仨儿子,这笔账怎么分?当然一家出一个,二一添作五平分!
      与人指点迷津,佟老舅爷自觉功德无量,一个乐呵喝大发了。和薛二老爷相互搀扶回了薛家,喊上佟老太太三人一起吞云吐雾,赶巧薛馨来进来问好,将事情听了个一清二楚。
      蕴华默默地听完,望着学校门口陆续离开的人群,也不知道神游到哪里去,半天,才说:“知道了。”
      相当漫不经心。
      馨来少不得再说,“你们可当心些。不怕贼吃就怕贼惦记!”目光往那边一瞥,“尤其是婉华,分明就是娇嫩的百合花,谁上来都能扯它两瓣,你若不看好她些,我天,真不敢想。”
      蕴华说:“扯它两瓣?那得问我同不同意。总之谢谢你四姐,我留心着。”
      周姨娘也好,陈瑾相也罢,肆无忌惮地将手伸到自己眼皮底下摆弄婉华……蕴华抚平衣袖的皱痕,为这些人没有自知之明的狂妄冷笑连连。
      她一副天塌下来尽管来的狂样儿,薛馨来气不打一处来,“你真是……狂得没样了。谁稀罕你的谢,我是为了我的心。”
      “知道、知道,”蕴华点头如捣蒜,“为了你的心。”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入夜之后,走在庑廊下,北风撕心裂肺地吼,撼动庭院里的枯枝残杆,没完没了地敲打窗户玻璃,偶尔停下来歇口气时,四周却比平日更为死寂。
      下午的时候,前门延年堂的许二掌柜打来电话,说这些天陈三爷陈瑾相私下里接触他几次,话里话外陈家的药号除了单纯卖药,也想建厂,本钱是有的,就缺个大掌柜和统管制药的大师傅。要是哪位行家瞧得上,陈氏弟兄虚位以待。
      延年堂位于前门大栅栏繁华地段,销量、收益一直是年字号药房的几大擎天柱之一。前店后厂,大掌柜与二掌柜向来职责分明,一人长袖善舞生意场上你来我往应付自如;二掌柜则为人拘谨不爱言谈,十年来掌管制药,像个无声戥子秤一是一二是二分毫不差。他年纪轻轻就寄情山水花草,平日里一出门只往墙脚路边寻摸,捡个破煤球、断树根、碎瓦片回去装饰花盆就能自娱自乐老半天。
      就这么个闷人儿,居然也懂得与陈瑾相周旋,答应他郑重考虑。生意场的规矩,没有当面拒绝就是有下文,陈瑾相当即省去云山雾罩的瞎扯,直接许诺,若许二掌柜能带着紫金锭、蟾酥丸这些陈家秘方过来,陈氏药号愿拿出三成干股。
      此等公然挖墙角更像一种假意试探,看看陈淑碧的容忍底线究竟在哪儿。而回到穆家待产的周姨娘性情俨然大变,远离是非谨言慎行。
      越是无伤大雅,越有风平浪静的错觉,如同眼前冬日的死寂,让蕴华不禁怀疑“愈喧愈静”四字所言有误。
      门扉叩响,很快有人应门,居然是秀珍。见到蕴华并无意外,只是看她穿得单薄,原本忧心忡忡的眉目更添一层道不明的情绪。
      蕴华却有些诧异秀珍出现在这里,笑说:“三哥呢?他叫我过来说有事相商,结果自己反倒爽约。言而无信,哼哼,我算知道他了!”
      秀珍也笑,“三少爷临时有事上口外去了,这不是怕你白跑一趟,临走前特意交代我在此处等侯,好告诉你消息。三少爷还说,他拜托的事,等他回来再说。”
      “还好离得近,否则真是白跑一趟了。”蕴华对薛云来少有的不靠谱不以为意,告别秀珍后,原路返家。

      回到屋里,婉华还在灯下如痴如醉地看她最近的心头好《浮生六记》。柔和的身影被八角翘檐纱灯垂下的黄色流苏遮住一截,露出半路水钻蓝丝辫滚边。
      蕴华静静看她几秒,“有这么吸引人么?”暗中嘀咕,“那我也瞧瞧吧。”挨着婉华,姐妹俩同看片刻。都是些家长里短的闲话,无聊得紧,她眼皮发涩,实在熬不住,只得洗漱躺下,一夜无话。
      东方泛白的时候,推独轮车的水夫三哥开始穿梭于大街小巷,穆家二门之内,蕴华伸个懒腰悠悠转醒,因见身旁已空,“婉华、婉华”地叫了几声,却是白芍过来挽起毡帘,云竹端来脸盆,洗漱毕,坐在圆桌边开始挑燕窝。
      婉华觉浅,一向起得比蕴华早,通常蕴华的燕窝挑到一半的时候她那碗已经好了。今天却例外,到现在还没动弹。
      蕴华偶尔瞥过去,自言自语道,“睡前看,睡醒还看,就这么好看么?”
      那一位醉心在文章中,半天没有回音。蕴华早有所料,默默把自己那份燕窝的细毛剔完,拨过另一碗继续埋头苦干。
      须臾,传来咻咻涕泣声,婉华居然一边念一面泪珠滚落,“芸乃执余手而更欲有言,仅断续叠言‘来世’二字,忽发喘口噤,两目瞪视,千呼万唤已不能言。痛泪两行,涔涔流溢。既而喘渐微,泪渐干,一灵飘渺,竟尔长逝!”伏案痛哭,长久不能自已。
      玉竹、白芍几个见惯此等场面,都知道劝不住,然而不劝也不妥,大家手足无措,纷纷望向蕴华。
      蕴华太阳穴突突直跳,大感“我家夫人”的痴病越来越重,只得上前掀开婉华手上的书,把其中一页拍到她眼前,说:“你瞧瞧,沈三白自己也说‘恩爱夫妻不到头’,原是要告诉诸位看官情深不寿。古人都悟了,你还强自画地为牢。这个书看看就算了,不能过于沉溺。闺房闲情固然有趣,更多的时候缠绵哀感。你不如看侠情小说,为国为民为知己,事了拂衣去,何等快意恩仇!”
      白芍拧了温毛巾过来,“大小姐擦擦脸”,婉华抽抽噎噎勉强止泪,重新抹匀雪花膏,姐妹挨在一处说话。婉华仍是伤感,“这是本好书。若非两人相知相许,又怎能将荆钗布衣疏食的日子过得恬适自甘?假若不是芸积病身故,沈三白一生可谓夫复何求了。”她脑子里忽然勾勒出几笔人物白描,此言更像自言自语,若得此深情,齑盐布帛何妨,天不假年何惧,一生足矣。
      蕴华可没有那些悱恻空虚的感悟,只得漫声附和,“是,是,何求、何求。”
      两人才又说了几句,室外金光一跃而进,珠帘乱颤,叶香跑进来说:“二小姐,隔壁薛家四小姐在小西门外等您,说有事。”
      “这可是位稀客。”蕴华一面笑,径直前往小西门迎馨来,见面便问她:“这么早?吃了么?”
      “一早就听说了一件蹊跷事,心急火燎,哪个顾得上吃?”
      “怎么,火烧房子啦?”
      “这……倒没有。”
      “那就上我们屋先一起吃点东西再说。”蕴华不由分说拉起馨来往桂园走,馨来还在犹豫,“方便么?”蕴华笑说:“我们上薛家的西跨院不方便,你来我的桂园却没有什么不方便的。”
      屋内已经摆好早饭,中西合璧品种齐全,蕴华只招呼馨来坐下开动,馨来因看婉华迟迟不吃,便说再等等吧,蕴华笑说:“别等啦,穆大小姐看够哭够才能回归凡尘俗世。”说得婉华不好意思,只好撂下书本坐过来。
      馨来简单吃了一片面包,说:“我听说了件稀罕事,只因风言风语,又没有前因后果,更事关大哥、三哥和你,谨慎起见,只能亲自对你说。”
      蕴华头皮忽然发麻。
      “有传闻大哥并非在美国留洋,而是正月十五那晚私自出逃至广州,参加了黄埔军校。还说,那晚上放走他的人,正是……”话到这里,蕴华坐在椅中不由自主地一挣,馨来渐渐肃然,“正是你。”
      婉华迷茫的眼神从馨来的脸上游弋至蕴华身上,看她茫然仰起面庞,不置一词地出神,再说话时,竟有些许干涩。
      “还有什么?”
      “起先就是这么一说。后来又传三哥已在我大伯、大伯娘面前承认,那晚原是他助大哥逃走。大伯怒极之下将茶杯砸过去,三哥竟也不避不躲,以至头破血流……”
      “啊——”婉华双手掩面,冷气倒抽。蕴华看了她一眼,走到窗前,一掌推开隔扇,让冷风抽在脸上,身后的婉华已经用颤抖和压抑的声音问馨来,“究竟现在怎么样了?”
      “现在的情形,大伯、大伯娘自然不能对外公开承认大哥跑去黄埔,也就不能以此为由公然惩罚三哥,三哥是否头破血流,我没有亲眼所见不得而知。只是传闻可怕,”馨来苦笑说:“我须得告诉你们,如若有所计较,趁早。”说完撂下餐巾,意味深长地拍一拍蕴华,告辞而去。
      馨来的好意,蕴华心领,只是没等她赶早计较出打算,就听说父亲回家了。日前曾听母亲提起,英国人主动联系父亲,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愿意放弃价格战,且约父亲农历新年前去上海谈判。按日子算,此时父亲应该在上海。
      虽然不知出了什么变故此时回家,姐妹二人既然知道消息,就该第一时间前去上房请安。屋中,穆崇山与陈淑碧二人密密地说着话,听说二女前来,同时收住声音,只是陈淑碧手撵数珠,气息略有短促。
      晚饭后,姐妹二人前后脚回到桂园,因为探听不到任何消息,甫一见面均是无奈地摊手,如此更可以确定出大事了——如若没有父母同时授意,不可能将消息瞒得密不透风。
      “会是什么事呢?咱们接下来怎么办?”婉华问。
      “不知道,”蕴华也只能笑,“你继续看你的书,我算我的账,只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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