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辞》秋星河

31、打秋风百般隐忍，风满楼山雨欲来（1）

　　这天，三支金花留校参加蓝天剧团的新剧排练，蕴华从荣养堂巡查回来，刚进家门，远远就见管家指挥众人抬家具，几个老妈妈搬着花瓶瓷器、被褥帐幔、座钟、留声机进进出出，见了低头唤“二小姐”，步履匆匆往东小院而去。
　　东小院是个独立跨院，被穆崇山用来做棋牌室和台球室招待客人，只因这一年他滞留天津，家里极少宴请客人而空置下来，也因此屋内的洋炉子长久没用。这次还特意找了修理烟筒的师傅过来，架起高高的梯子，爬上屋顶换新烟筒。
　　胡妈妈怀抱几个卷轴，特意绕到蕴华跟前， “二小姐回来了，正好替我看看这几幅画哪个好？”
　　蕴华漫不经心地翻，都是些富贵牡丹之类俗不可耐的玩意儿，半边眉毛高高挑起，“怎么？东小院要住进人？”
　　“是了。过不了两天，舅老爷一家都要搬进来了。”胡妈妈说。
　　她心里实在有好大一通抱怨。
　　早年陈老太爷健在时，姨太太和那对混帐兄弟欺负老太太无子，明里暗里给老太太和陈淑碧吃了不少暗亏。一头是无子的正房发妻，一边是连生了两个儿子的美妾，陈老太爷一生独坐跷跷板在伦理道义与美色子嗣之间左支右拙保持平衡，连带着陈淑碧的童年也都在自强不息与护母周全中度过。然而陈老太爷的糊涂与清醒如影随形，此消彼涨，所幸临了清醒占了大头，看清两个儿子纯属黑心棉、都是不靠谱的败家玩意儿，将来也就被他人骗光和自己败光两条出路，绝无第三种可能。不说将家业发扬光大，勉强平庸度日都不敢奢望。陈老太爷只得将祖传的药号和秘方传给女儿、女婿，另有边边角角的产业和一大笔现钱给了儿子。
　　仅用三年时间，那对难兄难弟以超出陈老太爷预期的速度败光了产业，实属超水平发挥。老父坟前和着鼻涕眼泪嚎啕愧对祖宗，“如今满京城都笑话，儿子没地儿站了……且容我等往关外打拼出一份家业，将来寒食清明再来给您老人家洒扫。”
　　陈淑碧得以清净太平过了二十年。
　　胡妈妈心想，老天爷的眼睛怎么就像当年的陈老太爷一样，时而清明时而浑浊？怎么不叫那闹心的兄弟俩老死在关外？让他们回来，从此陈淑碧的肩上又多一庄扯不清的官司。
　　然而太太交代了，二小姐年轻气盛，不能再叫她火上浇油。胡妈妈唉声叹气，欲言又止，最后还只好说：“二小姐没什么事，我先忙去。”
　　蕴华掉头去找她母亲。
　　屋内寂静，空有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回荡。陈淑碧右手算盘，左手账本，桌角的那碗燕窝搁置已久。她入冬咳嗽是顽疾，滋阴润肺的药物没少吃，燕窝银耳更是不能断，然而这几天却都吃得少了。
　　蕴华拿手背触碰那粉彩瓷碗，端出4十之八九茯苓，“热一热再端过来。”
　　穆崇山以低价在日本倾销纯碱，低于成本的价格都是自家在补贴，前前后后已经投进去六、七十万。家里几个账房先生每隔三天来一趟，报一次账，陈淑碧核对一次——此时放手等于前功尽弃，只是不知道这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价格战要打到什么时候，等哪天家里能动用的现银都用光了，陈淑碧就算把算盘打出花儿来也后继无援。
　　因周碧痕而心生嫌隙的私怨，重来不曾影响他们夫妻在大是大非面前的判断和取舍。陈家的药号和穆家的工厂，只能相互扶携，共渡难关，如此才上不辱先人下不负后人。此刻季鸾艰难，她亦要咬牙支撑，实在不行，年字号药房外兑出去五个，也能再周转出一大笔钱来，又或者，存在妹夫那里开新银行的钱先周转一些过来？思及此处，她停下手中的算盘，揉捏发胀的眉心。
　　蕴华放轻脚步过来，在妈妈身后站了片刻，瞅准时机问：“前些天您给了二舅一万块大洋开药号，也不知道他们捯饬得怎么样了？我问过咱们家几个老掌柜，都说没见他们来进货。难不成他们不卖紫金锭、蟾酥丸这些自家的招牌药？”
　　陈淑碧避而不答，只去问：“你打哪儿来？”
　　“刚从荣养堂回来。”
　　那就是都瞧见了。胸有城府的孩子，无师自通地学会旁敲侧击和窥斑见豹，光这份脑力和定力，倒退三十年的陈淑碧也自愧不如。
　　“那你知道了，我已让人收拾东小院，后天你舅舅他们就搬进来住。”
　　蕴华看妈妈直奔主题，也就不藏着掖着，“他们在外边赁了院子住着好好的，为什么忽然要到咱们家来？”
　　陈淑碧淡淡地说：“他们八口人外带老妈子、小丫头，两进的院子确实窄挤些。先在在咱们家住下，哪天外边寻摸好了合适的三进院落，修葺整齐搬过去，就可以长长久久安家了。”
　　蕴华心思飞转，顿时切中要害，这是赖上她们穆家啦！
　　院子合适与否全在他们上下两片嘴皮子，一年找不到新居他们住一年。到时候同在一大门内，天天携家带口过来与陈淑碧畅谈契阔，老泪挥洒，唾沫纵横。请佛容易送佛难，不从陈淑碧身上刮下厚厚一层给那几位镀个金身，送不走这几尊大佛！
　　单看陈淑碧回避他们的这段时间，大舅妈带着小丫头能从胡同口哭到她们家门口，再洒泪原路返回，就知道一哭二闹对某些人而言比拉闸放电还要痛快——体面尊严都豁出去了，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这些蕴华能想到，陈淑碧不可能想不到，会是什么苦衷？
　　“妈妈，家里现在已经到了紧要关头吗？”
　　正值傍晚，细碎的残阳勉力穿过枯枝，揉进窗棂，光线无力摇摆，给她年轻的脸庞抹上一层淡白。陈淑碧看着女儿，飞扬的眉目搭配尖尖的下巴，勾勒下坚韧不摧的线条。她忽然意识到，完全可以把女儿当作成年人来托付了。
　　陈淑碧说：“从两个月前北伐军占领武汉至今，你知不知道那里已经发生过多少起工人罢工事件？”
　　薛希来的信经过李文白先生转交，陆续已经七八封。没有过多提到武汉，因此当蕴华搜肠刮肚地回忆最近报纸上关于武汉的报道时，发现所能记住的只是北伐军与直系互有胜负，不禁一时茫然，“啊？”
　　陈淑碧说：“将近一百起。平均每天一点六次。北伐军势如破竹，背后是苏联人的大力支持。然而你该知道天底下哪有免费的午餐，作为交换，北伐军所到之处，苏联人鼓吹城市暴动那一套工人纠察队、工人组织便如火如荼。工人们要求工资至少涨到八十，不可加班，年假超过三个月，稍有不答应者，冠以无良资本士绅之名，出动纠察队抓人，直接关进私牢，家产没收。现而今武汉三镇许多企业被迫停工，银行歇业，就连商业公司也纷纷倒闭，市场一片狼藉。”
　　农村的情况更乱，成立了农会，一脚将地主踩翻在地，动辄向土豪乡绅罚款，戴高帽游乡。出面举告者视如同罪，一群人涌进其家宅，牵牛分谷，是物就搬，小姐少奶奶的绣床也能上去滚上一滚。
　　蕴华不明白了，“……这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陈淑碧无声翻出几张报纸，蕴华接过来一目十行，也不知是哪个旮旯凭空冒出的专供上厕所打发时间的十八流小报，文笔还不错，从善恶美丑说起，洋洋洒洒旁征博引，议古论今，最后切入主题，“周济乡里、富而能仁，此为大善，古往今来无不颂扬于世……现有无良商人，外行捐款，博尽美名，实则对上门求助的至亲视而不见。其亲眷谈及困顿艰难，哀哭悲恸，四邻闻之无不动容。无亲无故之人尚且悲悯，至亲骨肉却避之如蝎，如此铁石心肠、表里不一实在伪善，谓之金玉其外亦不为过，当世大谬也……”
　　蕴华淡淡一哂，“咱们家多少年积德行善，满京城里任谁不知？单凭几句捕风捉影的闲凉话，就能把我爸爸打成无良资本家？况且报纸舆论再怎么广而告之，那也是武汉三镇的事，离北京城还十万八千里呢，八竿子打不着，妈妈是否多虑了？”
　　果然年轻就是简单，等到老了，才担得起谋且深算的重责。陈淑碧幽幽叹道：“人们相信的不是事实，而是他们愿意相信的真假是非。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啊！”
　　“儒以文乱法”自古有之，文章词句乃传承几千年的利器，伸张正义维护公理是它，煽动人心颠倒黑白也是它，总之张嘴两面话，全在锦绣文章，一黑一白，同样千古流芳。
　　蕴华思虑再三，又说：“能捕捉武汉城市暴动的契机，掣以声讨无良资本家的正义大旗，稳准狠地将咱们家置于口诛笔伐的风口浪尖，何等心狠手辣又手段高超，这不像二舅和二舅妈的手笔。”
　　“当然不是他们那一家。”陈淑碧苦笑。
　　陈瑾葛是庶子，但自出生始，“太太无子，你就是陈家长子，将来要继承陈家诺大产业的”这样的话听得不比吃下去的珍馐少。等再大些，常听闻他姨娘训斥小丫头做事要上心，“磕着陈家的金疙瘩，我饶得了你们哪一个？”比照着金疙瘩的模式来养活，到了十岁上下，就养出了个精通吃喝玩乐、眼高手低的纨绔来。若是以酒囊饭袋为标签给当时四九城里的膏粱子弟排名，陈瑾葛不用助跑，轻轻松松就能挤进前三。
　　等到了陈瑾相出生，状况又不一样了。上头有个嫡出的大姐，再就是同胞兄长，虽然草包些，但再草他也是长。嫡与长他陈瑾相两边不占，只有另辟蹊径，天长日久探索下来，居然发现歪门邪道是最合适的画风。他既不是个东西，又擅长阴损下作，成亲之后更有群策群力，陈老太太母女没少吃他的暗亏。
　　譬如眼下，陈淑碧断定找小报瞎编造谣的背后主使，十之八九非他莫属。她说：“总之你要记住，会咬人的狗不叫。你爸爸以低价在日本倾销纯碱，已经持续了几个月，你姑父和约翰逊先生鼎力相助，还有许多商界的朋友都在呼吁支持国货。你爸爸估计英国人支撑不了多久，届时自然上门谈判。只要能坚持到那会儿，主动权就在咱们手上了。在此之前，咱们家里千万不能给工厂添乱，任何落人口实、鼓动外界和工人喧哗的事情绝对不能发生，否则……”
　　“否则之前的一切努力付之东流。”蕴华一点就通，“忍是心头一把刀，我皮糙肉厚，十把刀也无妨。妈妈也尽管放心，哪怕吉时已到、符纸已烧、三清已拜，只要有您的话，我就能叫他们兴不了风也作不了浪。”笑了笑，洁白的牙齿一闪而过，开门而去了。
　　陈淑碧凝视小女儿离去的方向，半天不说话。当年自己还未出阁时，也从未把老姨娘和陈瑾葛兄弟俩当成死仇来看。跳梁小丑而已，不值当拿出画符斗法的狠劲儿来。偏偏在蕴华这里，短暂的避让也带有不惧鬼神的气势，利器易折，她如此棱角分明，时值乱世，究竟是通行证还是催命符？陈淑碧忽然有些想不透了。
　　陈瑾葛、陈瑾相兄弟俩得了陈淑碧的赞助，消停了一阵，专心在外头筹办药房。而陈守岚兄妹几人完全继承了不学无术的良好家风，在学校念书形同过场，迟到早退省下的时间，不是消磨在百货公司、咖啡厅、电影院，就是打发在婉华姐妹屋中。
　　从此婉华姐妹的房间俨然成为各种外交活动的重要场所。
　　姐妹俩的首饰匣子为陈娇开启了珠光宝气的天地乾坤，每次过来必要将里边的东西尽数往身上铺陈，对镜半晌，恨不得再描眉画鬓做足全套以衬珠玉之美，最后才依依不舍地摘下，却总有一两样忘了。
　　谁没有个健忘的时候，叶香等人也不好意思委婉提醒，等次数一多，“首席大宫女”叶香也不乐意了。天底下眼皮浅的多了去，但真没有这么不要脸的。索性给首饰匣子上个锁，钥匙叶香贴身收藏，每逢陈娇上门她便躲到前院，找长信喝茶嗑瓜子，人走了再回来。
　　“掌钥大宫女”不在，婉华也只能无可奈何地笑。陈娇又疑心出于蕴华唆使，陈家是耗子下崽子一代不如一代，然而耗子却最能分清软硬，婉华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搓圆捏扁别人说了算。蕴华却是个厉害的，但看她一派真诚谈笑如常，又不似作伪，难道传闻有误？
　　被陈娇顺走的项链手镯蕴华还真没有放在心上，只要不觊觎她书桌下方抽屉中的东西，也不要瞎翻茹嘉的——现眼现到客人跟前，她也丢不起这个人，其他的都好说。倒也不是她小小年纪就肚量非凡，只是在她的认知里，人的无耻下限通常伴随年纪增长，经历过市井泥潭翻滚浸淫才能不断刷新。一个豆蔻年华的女孩子，也是受过教育长大的，对别人的东西再怎么眼馋心热，但凡有点廉耻心她也做不到见一次拿一次。果真这样，也是当世奇葩，全当长见识了。
　　而陈守岚和陈守拙几个，每次过来都被满墙书籍闪瞎了眼，又不方便咋咋呼呼，只好将挂在墙上的书画颠来倒去地品。这两个，一个结巴一个暴牙，都是嘴上欠缺，偏还不知自藏其短，摇头晃脑地颂吟那副《早春》秦隶，哼哼哈哈加上平仄难分，一首诗念下来无人不替他们捏一把汗，还是让二人把其中一句念为“最是一年春好匆”。
　　五岁上下习秦隶是穆家传统，非但两个姐姐写得一手润泽醇厚的好古隶，到了济华和迦南这里，先生天天耳提面命“字品见人品，字正人端正”以敦促二人习字。韩愈的《早春》是描摹古隶的上好体裁，每个孩子至少描上百遍，遴选上佳者装裱起来。济华闭上眼都能倒背如流，也是为了向他“严父慈母”炫耀自己学有小成，听了陈守拙的话竟然甘当人师，从罗汉床上跳下来背着手清咳一声，道：“陈二表哥你念错了，那是‘最是一年春好处’。”
　　他说这话时，婉华和茹嘉正陪着陈娇玩翻绳，蕴华漫天胡诌应付着陈家弟兄。玉竹和白芍伺候着房中的水仙花和榕树盆栽，迦南安安静静地剥橘子——总之，任哪个长辈临时起意抽查，都得夸一句太平盛世兄妹友悌。只是一片虚假繁荣背后，每个人都留出一只眼睛和耳朵。
　　等到济华此语一出，众人无不暗笑到肚痛。
　　陈家弟兄的不学无术，屋内众人除了陈娇身为同道中人不知不觉，谁不心里有数。就连最实在的迦南都宁肯用吃堵住自己的嘴，就怕一个兜不住当场笑开来。只有济华天真无邪说开了，并以一颗无暇赤子心神补刀，“二姐，我说得对吧？”
　　玉竹和白芍暗笑出了内伤，纷纷退出去找地方疗伤。茹嘉紧紧捂住嘴，她着实也憋得辛苦——要不是这段时间亲眼所见都是婉华在辅导弟弟功课，蕴华也不知道忙些什么，她简直可以判定是蕴华唆使。公然让人下不了台，是她的手笔。
　　除了陈家人，剩下的都是一脸要笑不能笑，并且脸上还写着“你教的”望着蕴华。
　　她也不道冤枉，只是搂住弟弟不住地向陈守拙道失礼，“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济华向来称呼陈家兄弟“陈表哥”，一表三千里，这么一板一眼可不就是不通世故的孩子么，陈守拙再忌恨，也只得用他那漏风嘴笑哈哈说无事，不过很快呆不下去，从此再不敢到蕴华姐妹跟前自取其辱。
　　陈守拙不来，剩下陈守岚、陈守秋两个也不太肯来了。陈娇脸皮厚得可以纳鞋，没事常过来溜达，可因为临近期末考试婉华姐妹常常留校复习，房间空着，济华主动担起管家少爷的角色，吩咐叶香、白芍几个，“过年贼多，把我姐姐的房门锁好、看严啰。”恰到好处地被陈娇听见，一口老血没搂住，自此也不常来了。
　　叶香几个打心眼儿里感激小少爷，对蕊香说：“怎么感觉小少爷忽然就长大了？”
　　蕊香心道，可不是么，心眼子够使，再不是两块糕点瞎编个故事能哄住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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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仔细看了下，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出现蕴华与薛家兄弟互动的章节，点击就相对多。大家都喜欢看这三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