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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水落石出逐姨娘,离别多年京城现(2) ...

  •   夏菊撵走郑婆子往回头,正好碰上老爷太太并洋鬼子等一行人去正厅用餐,只好避让至一旁。约翰逊是个真正的中国通,酷爱收藏,十几年来研究中国的人文典故、饮食传统、说着一口流畅的中国话,对着蕴华盛赞不已,也夸婉华是典型的窈窕淑女。吃饭时他就坐在蕴华身旁,不知怎么又对穆崇山说起蕴华,眉目自带英气,像西方中世纪的骑士,又有些近代侠情小说中剑气飞星的神韵。穆崇山融贯中西,这样的赞誉放在国人场合,他定要说“谬赞了,实不敢当”之类,可对着外国人,他倒肯慨然接受,还笑说:“实不相瞒,我也觉得小女有股侠气。”
      蕴华坦然大方,见约翰逊提起近代侠情小说,就推荐他看二十年前创刊的《新小说》和《月月小说》。
      约翰逊早已习惯中国人的说话模式,发人深省的结论往往在后头,果然,又听蕴华说:“梁公的《新小说》,将狭义的‘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全新演绎至热诚、智慧和胆略,寄寓改良社会,实在值得拜读。”婉华还好,同住一屋,当然知道蕴华常托薛云来从旧书报摊上买杂志。穆崇山夫妇因其姐妹学习自觉,鲜少过问其课外书,今日一听,才知蕴华连这些二十年前的旧刊杂书也看。约翰逊听得频频点头,陈淑碧却有些皱眉,不知道该鼓励还是禁止,穆崇山却拍拍她,相当于变相地纵容了。
      约翰逊因而与蕴华更有共同话题。后来穆崇山常驻天津,约翰逊常邀请蕴华姐妹过府玩耍。其夫人不久也从美国而来,担任一所大学的文学教授,和婉华谈论现代美学十分投契,一来二往,夫妇二人与姐妹俩成了忘年交。

      冬去春来,河开燕归,桃吐丹霞。穆崇山又要前往天津监管工厂生产。临行前接到姐妹俩的班主任致电,说婉华二人成绩优越,已超侪辈甚多,可以考虑今年参加贝满女中的入学考试,提前升入中学。穆崇山大感欣慰,又殷勤叮嘱济华和迦南二人好生用功,跟妻子道一句“辛苦”,带着长用和几个账房先生往天津而去。
      既打算跳级升入中学,考试还要认真准备,姐妹俩比平时更用功努力。蕴华因替陈淑碧看药号的账目,周末陪同巡视几家规模大的分号,忍痛戒掉不少杂书。
      陈淑碧对她要求苛刻,常道做一行熟一行,门外汉只配纸上谈兵。一小沓秘方配上整本的《金匮要略》扔过去,让人眼花缭乱找不着北。蕴华把自己当成海绵,滴多少水全盘照吸,一滴不溢。硬着头皮愣是把家里自产的外加市面上常见的各种汤剂、成药和饮片的药理及成分记得滚瓜烂熟。
      婉华的美术社团任务也重,时常在画画的间隙抽空复习英文,而她发现,逗留在画室的还有赵茹嘉。
      赵家最近极不太平,战时状态,硝烟弥漫。
      原来数月前郭松龄联合冯玉祥、李景林结盟反奉,期初三人眉来眼去,同穿一条裤子都嫌宽荡,郭军连克山海关、锦州逼近奉天。不料风云突变,冯玉祥反水内讧,抢占李景林的直隶、热河,切断郭松龄后援。张大帅瞅准时机,与日本人签订《日奉密约》,以同意日本在满洲增设铁路、享有商租权为代价获得有力强援,于巨流河一役大败郭军。事后将郭松龄夫妇曝尸三天还不解气,为报冯玉祥趁火打劫的恶仇,奉军稍息片刻便与直系握手言和,共同对付冯玉祥的国民军。期间关东军为掩护奉军,派军舰驶入天津大沽口,国民军自当奋起反抗驱逐日舰。
      事态发展到了空前混乱之地步,日本联合英、法、美、意、荷、比、西七国,军舰挺进大沽口,外交上援引《辛丑条约》海口不得设防一款,向政府提出限期44小时的最后通牒,提出拆除大沽口国防,否则兵戎相见。如此赤裸裸的武力威胁,中华儿女凡有血性者不能答应。一连多日,群众和爱国学生组织抗议游行,“北京各界坚决反对八国最后通牒示威大会” 的口号旗帜鲜明,提出驱逐八国公使撕毁《辛丑条约》。三月十八日,声势浩大的十万人游行队伍绕行半个北京城,到执政府门前广场请愿,谁知竟遭到预伏军警武力镇压,当场死伤两百多人。
      消息传出举国哗然。社会各界义愤填膺,新闻舆论空前沸腾,称政府倒行逆施引发“惊人兽行”,“政府自弃于人民矣”,“民国历史上黑暗的一页”,谴责之声铺天盖地不绝于耳。
      事后国务总理引咎辞职,内阁陷入瘫痪。而赵总长身居政府要员,且小女与少帅关系亲密,恰奉军与国民军混战正是引发外辱的导火索。当此时,舆论无孔不入,动辄得咎,赵总长不免腹背受敌。思前想后,只得弃卒保车,遂登报声明与次女脱离父女关系,声称“嗣后,因此发生任何情事,概不负责。”赵采嘉乃赵太太平生第一得意之人,此番遭逐,如同摘掉赵太太军功章上最耀眼的金星,令其痛不欲生。姨太太当然不放过落井下石的最佳时机,日日含沙射影,夜夜举歌相庆。赵太太也不肯就此示弱,重振旗鼓再度开战。赵总长摁下葫芦浮起瓢,两头不落好,索性躲到香山别墅来个眼不见为净。赵三小姐本是母亲的最佳帮手,但已随其小叔子周畅卿同去美国,赵太太于是先发制人,拿六小姐茹嘉发难。
      赵茹嘉只得谨言慎行,常常拖延在学校至最后一刻才敢回家。她这些烦恼,唯有面对柔静的婉华还可倾吐一二,一来二去两人竟结下友谊。两人都经历过类似阵仗,于东西风之说心有戚戚焉。婉华说女人的战争是人类历史上经久不衰且无以为解的战争之一,赵茹嘉深以为然。好在不是没有出路,尽早考取寄宿中学,便可远离苦海。她在香港长大,英文是没问题的,还会些日文,国文却马马虎虎,尤其句读,据说考大学的国文题目都考这个。好在婉华古文、诗词精通,赵茹嘉虚心求教,两人一同学习,有时候也拉上蕴华,三人互有裨益。
      这天美术社团有活动,婉华对蕴华说:“我和茹嘉还有一幅线描未完成,你先回家吧,不用等我。”叶香等人还没到,却见学校门口拐角处停着一辆小汽车,着长衫的年轻人匆匆向她走来。蕴华从来人的步履中看出骚包欠揍的味道,转过头当没看见,薛云来先开口道,“别闹,你看看这个。”
      他脸上郑重严肃的表情与薛希来有几分相似,蕴华将信将疑接过信匆匆读完,也跟着郑重起来,“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昨晚翻看诗集,从书架里找到的。”薛云来叹了口气,“就不知道大哥是何时放进去的了。”
      蕴华是实干派,“那还等什么?赶紧过去吧。你先上车,我去校务办公室给家里打个电话,就说你接我逛书店?”
      薛云来一愣,俩人吵闹归吵闹,干点什么秘事却总惊人的心有灵犀。“我过来之前已经对舅妈这样说啦。”他捏起怪腔咿咿呀呀哼,“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转眼见蕴华挥舞拳头,迅速地在唱下两句和避免挨揍之间做了取舍,跑去发动汽车引擎,最后还是忍不住嘴欠,“现在外边查抄苏联使馆,封禁书刊,大肆搜捕持反对声音的师生,据说前不久连新闻界人士邵飘萍都被秘密处决了,搞的人心惶惶。”
      薛家三公子可以吟风颂月,可以悲春伤别,却从不言臧否。果然,蕴华拿“你疯了”的眼神瞪他,他稍一顿挫,继而道:”当局这样擅用暴行真的不好,尚武的风气一旦在年轻人中蔓延,便如洪水猛兽难以收拾。岂不知,玫瑰多刺、美人暴虐乃人生两大憾事?哎呦——” 话音未落便挨了结结实实的一拳。
      小汽车驶入法华寺一带,蕴华出于惊人的路感,指着鬼市那条小巷子惊讶道:“这不是?”薛云来苦笑说:“是,我现在才想明白,上次大哥与我俩逛鬼市,悄悄出去的那趟肯定是探望那两位老人家去了。”
      王大狗打算跟薛希来去广州,黄埔军校他是考不上了,参加地方军总还可以,关键是他认定薛希来是个人物,愿意跟随左右。然而他家累甚重,薛希来去过一次,觉得光靠几十块大洋无法根本解决他们的问题,遂在出走前夜给弟弟留信,望其可妥善安排王家老人的生活,必要时可以找蕴华帮忙。
      这次再来,法华寺一带的景物与上次大不相同了。因临近端午,街头巷尾卖凉棕的吆喝声悠远绵长,“江米小枣儿的凉凉儿的大粽子来!”乡下阿叔挑着一挑子菖蒲和艾草,裤腿卷得老高,大声吆喝:“蒲子艾来!”有几户人家的门楣正中贴上了“葫芦万代”,门框中间贴“剪子剪蝎子”的剪纸,这是讲究的人家,在这一带以大杂院居多的胡同不多见。更多的人家仅仅在门上悬挂艾草。
      蕴华心想两手空空上门不礼貌,薛云来已经抢在她前头买了一兜儿的粽子,小枣儿、豆沙、肉馅的,每样十来个。端午节能与粽子分庭抗礼的就是樱桃和桑椹儿了,蕴华也就买了一筐,姹紫嫣红甚是好看。然而老人家住的大杂院狭窄脏乱,门口堆放一摊黑不啦机的煤球;进门两旁是鸡舍,头顶雄冠的大公鸡还兼职看家狗,见了生人 “喔喔喔”一通乱叫,吓得蕴华把水果篮子当盾牌护在身前。薛云来伸长胳膊挡住她,“没事的别怕,我在呢。你先在这儿等着,我进去问问。”阴凉处四、五个孩子聚在一处扮家家酒,他挑了个年纪大点儿的问:“小妹妹,你们院子里是不是有个王爷爷?”
      孩子沉浸在过家家的小桶、小铲、小火炉等玩意儿中,头也不抬,“哪个王爷爷?我们这儿有俩王爷爷呢。”
      “王大狗的父亲。”
      “哦,狗把儿王爷爷,”小孩子扭头往里大声喊:“杨奶奶,有个长得好看的哥哥找。”
      薛云来好不得意,掏出一串凉粽子给她,“小嘴儿真甜!”这时屋里出来一个背驼成阿拉伯数字7的老太太,一瘸一拐地踱步至院中,边咳边问:“哪,咳咳,哪一位,找?”她又咳又喘,四个字的一句话停顿两次,蕴华真担心她下一口气喘不上来当场倒过去,忙放下去对某孔雀四处开屏的鄙视过去搀扶老太太,一面说明来意。
      屋里的情况更糟,王爷爷上个月逮狗的时候摔断了腿,躺在炕上下不来,自王大狗跑去广州,全靠驼背瘸腿哮喘的杨奶奶照顾。王爷爷腿脚利索时两人好歹能吃上几口热乎的,等他一倒下,杨奶奶只能拖着瘸腿到胡同口买些干馒头。甜水井的水一天只敢买一挑,再多了挑水三哥的钱付不起,院子里有口苦水井,邻居隔三差五帮忙打水,然而那水只能用来浆洗,无法饮用,熬药也就跟着有上顿没下顿。
      王爷爷听明来意感激涕零,侧过脑袋老泪滚滚,为了说上一句“多谢探望”,嗫嚅半天。房子里阴暗矮窄,光柱经过的地方是翻滚的灰尘,和着常年散发的发霉湿臭的气味,肆虐又嚣张。一件像样儿的家具都没有,四条腿的桌子有三处垫着瓦片,与桌上那把缺了盖子的茶壶遥相呼应贫寒二字。杨奶奶就在这转两个身就能撞墙的地界满世界找茶杯,蕴华拦住她,“奶奶别找了,我们不渴。”灶台就在门后方,蕴华趁薛云来和王爷爷交谈的功夫偷偷揭开锅盖,两个冷馒头孤零零地躺在偌大的铁锅当中。
      她长这么大,虽然已接手家里家外的事,但论令人发指的大奸大恶,跌至尘埃的贫穷困苦,终究没亲眼目睹过。今日所见所闻,简直触目惊心。也难怪薛希来临走前不放心这一家子,蕴华自忖任何一个正常人都难以袖手旁观。当天回家后就向她妈妈提起想把两位老人送进自家的荣养堂。陈淑碧早把荣养堂的事情全权交给她,自然无有不应。蕴华当晚就打电话给周院长,让他安排去接人,还联系她们家积水潭药号的坐诊大夫前往诊治。那一位是骨科能手。另有总号善治哮喘的王老大夫给杨奶奶瞧病。果然王爷爷的腿一个多月后大有好转,虽未完全恢复,却已能下床活动了,杨奶奶也不怎么咳喘了。
      北京城,四季分明得利索的地界,春花秋月、严冬酷暑,连带着饮食消遣、街景摊贩都特色鲜明。这天小暑刚过,与烤肉铺、涮锅子霜打茄子般生意惨淡形成强烈对比的棚铺生意红透半边天,手艺高超的棚匠到各家飞檐走壁爬上爬下,搭起高大的凉棚。所谓“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道尽老北京的惬意生活。卖葵扇、鹅毛扇的小摊贩雄霸街头,打竹帘子的小贩走街串巷到处吆喝,万国汽水公司、天津山海关汽水公司的广告铺天盖地,与无孔不入的蝉声临阵对峙,也是夏日街头的一景。
      这天姐妹俩放学回来,家门口刚下车蕴华就抱怨,“一丝风都没有。难怪前两天报纸上说街上的锡制幌子都叫融化了。”
      婉华清爽地一笑,“就属你爱夸张。校门口的葛瓦斯还没喝够么?”
      玉竹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竹制娃娃扇,蕴华接过来猛摇,“快别说了,那东西喝一瓶想两瓶。”陈淑碧极重养生,常言女性属阴,不可再叫性凉的食物推波助澜,对冰西瓜、冰镇奶酪、冰淇淋、冰汽水一类实行严格管制。婉华冰雪之姿,心静体凉,却苦了蕴华,常常一出家门就恨不得扎进街头的冷饮摊,刚喝上一瓶叶香等人就上来劝,真叫她深切体会了一把忠言就是逆耳。
      婉华说:“要不,过两天周末,叫上三哥咱们一起逛河沿儿去?”
      别人夏天出门都拿葵扇、芭蕉扇,他却甩一把折扇,怎么不索性再插几根花枝招展的羽毛?蕴华好一阵恶寒,“那只公孔雀,拉倒吧。”
      忽然有人从后边喊一句“穆小姐”,不知从何处冲出来一人,对着姐妹俩纳头便拜。几人都没见过这阵势,一时都惊呆了。蕴华当先镇定下来,冲宅门里喊人出来,然后去扶他,“快起来。”
      那汉子依言起来了,却仍旧深深一揖,“鄙人王大虎。十五年前惹了官司不得已浪迹天涯,留下年迈的父母多年未曾奉养。月前因知仇家已亡,千里迢迢赶回来,却听街坊四邻说穆家二小姐把我父母接进养老院,并延医诊治。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愿入府为小姐座下趋奉。”
      蕴华听他话说得像老派戏文,暗自好笑,看那样子还有些固执,朝婉华使个眼色,让她们几个先进去,然后说:“令弟与我表兄有些渊源,我受兄长所托照顾一二,并不敢挟恩图报。先生回京一家团圆,可喜可贺。以后若想接老人家回家也可,找周院长办理手续既可。”转头冲管家低声说:“去账房拿五十块钱。”交到王大虎手上,“些许薄资,好助先生办个小本营生,此乃家父母的心意,万勿推辞。”
      王大虎漂泊天涯多年,见多识广,自知有钱人家用人谨慎,正巧不远处的桑树上几只知了聒噪,他身形一闪,转眼间出没在树梢之巅,乌金西偏,光线时遮时现,蕴华与管家等人看得目瞪口呆。飘然而落时,整个世界清净了,手上的知了交给管家,王大虎说:“我爹娘说养老院有吃有喝,病了还有人管,很好,不愿回家了。我愿为杂役、车夫,以报穆家大恩,恳请贵府老爷、太太收留。”
      既露这一手,谁还敢拿他当杂役车夫看待?如此世外高人,太平盛世千山独行,十面埋伏也挡不住他一骑绝尘,自携傲气与风骨,定然也是言出必诺的。蕴华思量再三,让管家好生招待王大虎,自己进去禀告母亲。她料定妈妈会出面婉拒王大虎,毕竟此人经历复杂,以妈妈的谨慎十之八九不能接受。没想到陈淑碧见了真人,委婉地打听了他十几年前如何结仇,这些年屈就何处,成家与否,平日里有何消遣等等。据管家回来说,最后太太同意留下王先生,也不用立契约,安排在前院住下,明言可以来去自由,平日里只管护送小姐出门,月薪五十。
      陈淑碧自有其考虑。这段时间外边查抄苏联使馆,驱逐苏联人,大肆搜捕进步青年,连外国人创办的贝满女中,其校长都受到当局逼迫交出进步学生的名单。两个月前广州的国民政府举行了北伐誓师大会,湖南唐生智投诚,与赵恒惕军围绕衡阳、安仁展开争夺,并向长沙逼近。
      当校园也难存清净,普天之下,何处是净土?
      女孩儿出门上学,没个能干的人跟着真的不行。王大虎此人目不斜视,虽其貌不扬,却有一股让人过目不忘的精气神。陈淑碧自认目光如炬,委其重任,想来不会有错。

  • 作者有话要说:  狗把儿——老北京话里替大户人家看狗、遛狗的人。
    前一章不怎么到哪里犯规被锁了,我贴在这里吧。
    年节已过,寒假未消,因为放走了薛希来,剩下的日子可以预见没有多少欢乐可言——哪怕有薛云来作陪,得偿所愿地观看了那部《十三号凶宅》,蕴华也还是精神萎靡,心事重重。
    过年回家的佣人们纷纷返回,蕴华免不了叮咛管家清点到岗人数,又亲自查看过一回过年祭拜祖宗的器皿登记入库,如此几桩小事随手处理过后,从后照楼出来,天色苍苍,屋檐下一排电灯光影杳杳,她揣着手穿树影而过,一路走走停停,似乎还有事情等着她,一颗心却又没着没落提不起劲儿。
    回到桂园,婉华的读书声远远就清晰可闻。一本骈散相间的文言哀情小说《玉梨魂》,赚足了婉华的悲欢,让她近几十个日日夜夜不能撒手。蕴华在轩窗下凝神细听,婉华的诵读声中鼻音浓重,当是为相爱不能相守的命运才洒过泪,忽然有些羡慕婉华——可以毫无顾忌地喜怒哀乐,也是一种幸福。
    不像她。
    大哥的事,姑夫与姑母、父母亲、三哥都深知底细。自己不但知情,还是事情的参与者,注定那些隐匿的担忧、负疚、思念和祝祷不能为外人道。
    如此,脚下的桂园是婉华的。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的世界,蕴华渐渐觉得格格不入,默然退出屏门,迎面撞上胡妈妈。
    老人家一脸哀声丧气,“出大事了。”
    “害喜了?”婉华放下茶盅,因为陈淑碧选择在晚饭后亲口向孩子们公布消息,事发突然,婉华茫然四顾后,许多顾忌才逐一涌上心头。不像早一顿饭知情的蕴华神色自如,甚至还在上房里闲庭信步,耐心指导济华和迦南将九九消寒图的民谚描红。
    跪在神龛前的陈淑碧老神在在,佛珠绕于腕间,诵经不停。
    只有胡妈妈见此情形最为着急,“我的二小姐,赶紧想想办法吧。那边已经派出玉坠就守在门房,只等老爷一回家就通告。”周姨娘在被困几十天后,宣告有孕三个月,如此急于重出江湖,还不知又将怎样兴风作浪。胡妈妈想到这里,又恼又恨,偏偏蕴华还说:“这种事,我能想什么办法。”看出胡妈妈不甘心,蕴华的目光在婉华惶恐的脸上闪烁半晌,认真说道:“非但没有办法,还得好吃好喝供着她,最重要的是,离她远点儿。”
    济华从小炕桌上抬起眼睛问,“离周姨娘远点儿?为什么?”“别问我为什么,”蕴华抚摸着弟弟的头发,低声在他耳边肃然道,“记住我的话,要想太平无事,不要与她单独相处,离她能多远有多远。”
    一向智计百出的二小姐在审时度势之下,也选择避周姨娘锋芒,这么说来,太太苦尽甘来的日子已遥遥无期?胡妈妈感觉有股妖风正从院外刮来,顷刻间,屋内的母慈子孝、其乐融融便化为乌有,她打了个寒噤,遍体通凉。这种凉意在听到芡实来报,“老爷回家了,在大门外被玉坠截住却没去周姨娘屋里,直接奔咱们这儿来了——”又隐隐生出希望。
    穆崇山进屋时,除了懵懂的济华,迎接他的是一张张神情各异的脸。他早起接到警察局的电话,支支吾吾也说不清楚,只是请他务必亲自前去。开春之后原本事多,但警察局有请,姑且过去一看究竟,这一看让他气血上涌,两眼发黑,离开警察局时身子一斜脚底拌蒜,要不是司机和长用眼疾手快搀了一把,几乎洋相出尽。
    几乎?家门不幸,穆家已经出尽洋相了。
    榻上的婉华姐妹见父亲到来,早已恭敬立于一侧。“你们都出去,我有话单独与太太讲。蕴华你留下。”穆崇山一张嘴,就是异于以往的苍老,倒把他自己先怔住。
    芡实与胡妈妈当先退下,几个孩子紧随其后,却在门口与搭着玉坠胳膊的周姨娘主仆二人迎面相遇。
    济华想起蕴华所授“要想太平无事,离她能多远有多远”,当即拉住迦南退至屋中角落,大眼中写满了警惕。
    穆崇山一见周姨娘,当即怒不可遏,顾不上孩子们仍在场,将手边的茶杯狠狠一顿,“你来干什么?我说过让你就在屋里呆着,什么时候我说过的话不管用了?”
    周姨娘霎时红了眼睛,哽咽难言,还是身边的玉坠搀稳了她,声音不大不小,“姨娘当心,您是双身子的人了,不为自己,也为肚子里的小少爷,这时候哭不得。”
    “双身子?”穆崇山几乎从榻上一跃而起,目光灼灼,逼视周姨娘,“什么意思?”
    周姨娘同样不顾小辈们在场跪倒在地,勉力道:“这几天总感不适,太太慈悲,今早替我请了大夫来看,这才知道已经三个多月。。。。。。老爷,您又要做父亲了。”
    “有了。。。。。。三个多月?”穆崇山喃喃自语,一瞬间压抑不住的喜悦滚滚而来,只是转眼见神龛前的老妻不为所动,而身旁的小女儿则袖着手低眉垂目,过于平静而清澈的面容让他看出点不是滋味的东西,心中那点喜悦快速冷却下来,他第一次在妻女面前深感疲惫,用情不专,优柔寡断——身为一个男人,修身齐家一塌糊涂,自己都深为不齿。
    周姨娘将他变化莫测的表情尽数收在眼里,一狠心,跪行过去,就在穆崇山脚下一面磕头一面苦苦哀求,“老爷,过去的事是我错了,我不敢求老爷原谅,但看在孩子的份儿上,请老爷。。。。。。”许是泪水过于磅礴堵住声道,说不下去的时候,只剩唔唔哭咽。她身旁的玉坠亦步亦趋,也紧跟下跪,劝完姨娘“别这样当心孩子”,又向穆崇山陈情,“老爷,姨娘真知错了,这些日子以来她日日难安,饭也吃不好,每日仅有两个时辰入眠,老爷,这样下去,姨娘肚子里的小少爷可受不了,求老爷撤了姨娘的禁足,让她安心养胎吧。”
    周姨娘抬起头,一双泪目像泡胀的死鱼眼,不动人,却招人心生怜意。眈眈的视线从她脸上转至蕴华身上,穆崇山忽然冷笑道:“知错了?我问你,你错在哪里了?”
    “我……”周姨娘犹豫片刻,“这时候,姨娘得低头,在老爷跟前向二小姐低头。咱们老爷贯爱扶弱抑强,一碗水端平。”终是玉坠在出门前苦劝她的话让她下定决心,一咬牙,转而向蕴华磕头,“二小姐,我不该与您置气,就请原谅我这回吧。”
    “我怎敢受姨娘这等大礼。”蕴华当即绕开,远远地走出去,且招呼了济华兄弟和婉华,说:“既然爸爸妈妈这里有事,我们就先回去吧。”
    “对!”济华的声音清脆响亮,“二姐不是说要想太平无事,都离周姨娘远点儿么。大姐、卫哥,咱们都远远走开就安全了。”
    话音刚落,屋子当中,各色惊诧的抽气声顿时此起彼伏。
    陈淑碧终于按住腕间的七宝手串,她抬起头的时候,古潭无波的眼神扫过穆崇山,如讽似嘲一闪而过。
    周姨娘跌坐在冰冷的地砖上,她的周围,是婉华姐妹、迦南与济华兄弟,不远处还有一个至始至终不发一言的陈淑碧,形同洪水猛兽,让独处其中的她惊惶恐惧,摇摇欲坠楚楚可怜。
    “老爷……”烹饪高手熟练掌握火候,她悲恸到极致时反而不哭了,口齿格外清晰,“我不知道,我在这个家里竟然这么不受待见……二小姐,‘四眼大齐’是我的错,但孩子生下来也是你兄弟,你若实在这么讨厌我们,就、就让我们死了算了!”冲向桌角的力道猝不及防,幸有忠仆玉坠舍命挡在前面,还是让屋里瞬间乱成一团。
    陈淑碧三两步冲过来,将几个孩子护在身后,蹙眉冷眼旁观周姨娘和玉坠主仆二人拉扯哭嚎。这种时候,蕴华深知不能让母亲张嘴说话,否则只会落入周姨娘的套中,她既已当了周姨娘口中不能容纳手足的恶人,索性一恶到底。
    “看样子,还是我们离得不够远。姨娘别再哭了,我们先走了。”
    “啊——”周姨娘声嘶力竭,捶足顿胸,“孩子啊,都是为娘的错,让你未出生就不招你姐姐待见,娘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够了!”穆崇山终于忍无可忍,“人前一哭二闹,人后猛下毒手,我真不知道,我们穆家居然养了一条毒蛇,狠毒至斯!”他怒意蓬勃时无以发泄,只好将面前的小炕桌拍得砰砰山响,指着周姨娘继续痛骂,“掐尖要强、拈酸吃醋,谁家都有,我也就忍了。可是买通人贩子拐卖蕴华,我穆崇山还没死呢,你就敢这么对我女儿,真当我好糊弄么?”
    周姨娘瞬间手脚冰凉,“……老爷您说什么?我不懂……”
    恶贯满盈的陈三皮就关在警察局,他所犯之事,足□□代了半个月才算交代干净,其中就有周姨娘出钱雇他拐卖蕴华一事。证据确凿,周碧痕到现在还企图抵赖,全无坦白悔改之意。而蕴华受尽苦难却始终只字不提,是什么造就了周碧痕的胆大包天阴狠歹毒,又是什么让他的掌上明珠被迫学会谨小慎微和承受忍耐?答案呼之欲出,穆崇山却猛然惊觉自己不敢面对。
    作为丈夫,他很失败;作为父亲,同样不合格。这样的认知让他刹那间老了十岁。遣退儿女时无力的挥手,在蕴华看来,远没有两眉之间刀刻的皱纹可悲。
    第二天早上吃早饭的时候,家里就传遍了,老爷将周姨娘送去秦李庄别院养胎,什么时候孩子出生再接回来,交给太太抚养。
    只说接回孩子,对周姨娘只字不提。周碧痕这个名字如同一缕炊烟,在晨曦晒来的时候无影无踪地遁去。陈淑碧的人、桂园的人无不额手称庆,最为欢喜的当数胡妈妈,特意在婉华姐妹吃饭时过来唠嗑,并且在婉华客气地邀请她坐下一起吃的时候,第一次不顾主仆之别,连喝了两杯豆浆。
    “多悬呐,大小姐、二小姐,”她感慨道,“若不是警察局及时抓住那个陈三皮,若没有陈三皮交代,她的恶行也不能那么快浮出水面。”真让周姨娘凭借孩子再次翻身,太太就艰难了。
    “是、是。”婉华也心有同感。
    “这个陈三皮抓得好、苍天有眼呐!”
    ——苍天有眼么?蕴华心知,与其感激苍天有眼,不如感谢薛希来在临行前还一心为她打算。他的苦心孤诣,让往后她的每个清净日子都闪现他的身影,让她每夜都为他没入巷口的背影惊醒,密密麻麻地织补思念和承重的大网,无一刻可以放松。
    她默默放下筷子,道一句,“你们吃好,我出去走走。”
    胡妈妈望着她远去的身影,“二小姐好像长大了。”
    “噗——”蕴华呼出长长一口气,仰头越过院墙望去,蔚蓝的天漏过五指的缝隙倒映在她眼中,流云正飞一般的翻卷,大雁乘着西伯利亚南下的风飞向她魂梦牵绕的地方。她忽然发现自己很羡慕大雁,有力的翅膀,年轻的生命,不像她,因为深埋心底的秘密,她十二岁的身体驻进早已苍老的灵魂。
    逊清宣统元年曾颁布《禁革买卖人口旧习酌拟办法》,民国初年又有《中华民国临时约法》,均提出“蓄养婢女,为法律历禁”。社会上也屡有呼声,“容许此等奴隶制度存在,不仅违反约法,实为人道大患,新文化之污点,实足以贻国际之羞”。因此以前所有奴婢一律改成雇工,议定雇佣期限,且“三节允许父母瞧看,每年可回家看望父母一次。”
    穆家是早早接受开明思想的人家,除却茯苓、芡实、叶香、蕊香这些早年因天灾人祸入府、外边没亲眷的,余者大凡有家人上门看望,穆家不限于一年三节,无有不允。这天不年不节的,夏家郑婆子一大早跟着同村的牛车进城,往天桥一带补牙摊儿上瞧,镶牙补牙都实在太贵,拔牙又极疼,盘算半晌还是算了,先往石大人胡同瞧她女儿夏菊。
    门房上的人听明来意,拨出一间空置的倒坐南房给她,使个老妈妈往里边传信。不多会儿就听外边说小姐回来了,郑婆子扒拉着门框往外瞧,只见叶香、玉竹两个拎着书袋陪伴小姐有说有笑往里边去了,那整齐体面的妆扮又让她直流哈喇子,像灶台上的老鼠眼冒贼光脚下乱转,车轱辘似的念央儿,“了不得了不得了,丫头都穿金戴银。”
    这边夏菊听说她妈来了,年前不来年节时也不来,偏偏这时候来,她知道怎么回事,然而到底是亲妈,向守着小姐屋子的白芍报备一声,半路上慌里慌张地把手上的金戒指褪下藏好,这才迈进倒座房。
    “妈,你怎么来了?”
    郑婆子看她穿的是印碎花棉衣,周身上下不见星点儿金银,见面不给半点笑脸儿,一时火起,见屋角屯放些扫帚簸箕之类,抄起一样就往夏菊身上招呼,“你怎么来了,你怎么来了?还没攀上高枝儿呢逢年过节就不回家,”真好似思女心切,一屁股跌坐地上嚎啕大哭,“一个两个反骨玩意儿 ,撇下我老婆子不管,早知道这样儿我干嘛受那死去活来罪啊!”
    一年的工钱都被你预支了,拿什么过年回去?两手空空你要埋汰,好容易私下攒了几块钱拿回去准叫你刮去贴补儿子,叫人怎么甘心。夏菊去搀她妈,无奈那老太太演得动情投入,只好丢开手,挨着板凳坐了。她本就心高气傲,往年在她妈手底下讨生活不得不忍耐,如今见识了富贵繁华,那股傲劲儿恨不得一飞冲天,“行了,别演了。这儿又没外人。当初是你要送我来当下等人,既当了下人,穿衣吃饭睡觉都由不得自己,更不要说回家。”
    郑婆子早练就一身收放自如的胡搅蛮缠,听她如此说,从地上跳起来,“胡说!才刚我进来时见人说太太曾给王妈放二十天的假!她要回乡带孙子,你没瞧见那大小包裹十来个,啧啧,”腆着笑脸又来扯她女儿,“哎,听门房上的议论,王妈走前太太给了八十块大洋,是不是呀?穆家太太历来都是菩萨心肠!”
    “你打听这个做什么?”夏菊乜斜眼儿,“那是小姐的奶妈妈,我如何比得她?就是叶香、白芍那几个我也比不得。”成日不叫她挨近小姐,只做些打扫院子看屋子的活儿。郑婆子也知道有先来后到之分,那几个先来的,你自然往后靠,只是往后不同了,“那王妈一走,各人都往上升,你的工钱是不是也得跟着涨?”夏菊就知道她会往这上头引,“不知道,涨不涨工钱也不干我的事,铜板又不过我手,连个响儿也听不着。”
    往日在家时,郑婆子把女儿压得死死的,不意她出来做工不到一年就敢屡次拿话怼自己,郑婆子嗓子眼里冒火,一巴掌就拍下去,夏菊吃痛躲开,郑婆子撵着她骂咧咧,“死丫头片子,把你养这么大,花你几个钱你还敢埋怨,反了天了你!”夏菊不敢还手,嘴上却不吃亏,“我又不是白吃你的住你的!从我六岁起,砍柴、生火、洗衣、做饭、下地插秧、上山收割我哪个没干?你倒叫你宝贝儿子去呀!做了这些年,我也不欠你啦。”
    “好!好!那我就打死你这绝情玩意儿!”郑婆子一把薅住夏菊头发,夏菊气得直哭,正闹得不可开交,外边有人叫夏菊名字,原来是陈淑碧听说郑婆子来了,特意叫茯苓过来问周姨娘在秦李庄是否一切都好。
    茯苓说话推门进屋,按陈淑碧的意思说了,郑婆子堆砌笑脸忙说:“姨娘住在那里,我们一天五顿好汤好水伺候,不敢不尽心。就是姨娘她,”话未说完,已经被茯苓冷冷打断,“尽心伺候就好,辛苦了。”转身就走。
    “唉,唉,茯苓姑娘——”郑婆子叫不住她,直跺脚,“我这还有正事儿没说呢,周姨娘还托我带了一封信给老爷……”
    身后的夏菊凉凉地说:“替周姨娘带信?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我劝你以后少碰!”
    郑婆子说:“我怎么会不知道,威风八面的周姨娘,还怀着孩子,好没央儿就跑我们去了,肯定得罪了老爷、太太。我肯替她捎信,嘿嘿,其实……”
    夏菊一眼瞧出来了,“她许你什么好儿了?”
    “儿啊,”郑婆子来了劲儿,凑到夏菊耳根底下说:“你瞧周姨娘虽然给人做妾,可她往日没犯事的时候,过得什么日子?你就没动心?若她有机会带你一把,让你也……咱们可不就大发了!”
    想起众人轻蔑的眼神,夏菊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别说了!老爷虽然家大业大,可他的年纪都能做我爹了,你也不嫌丢人!”有些话她不敢明说,有那么厉害的二小姐在,她不是没试过,穆家的姨太太不好当。
    郑婆子自有其歪理,“这有什么的,老爷的模样辱没得了哪个?等你到了那等位置,呼奴唤俾、挥金如土,你就知道没什么丢人!你听我说……”
    倒座房外边人来人往,夏菊真怕郑婆子口无遮拦起来唾沫星子乱飞,忙打断她,“走吧,到我屋坐坐,收拾几样东西给你。”
    路上远远见穆家老爷、太太、小姐少爷、管家都出来了,迎着一个金发碧眼的洋人往正堂而去。一路上穆老爷、蕴华、婉华都用流畅的英语与其交谈,谈笑风生。郑婆子拉着夏菊进屋,嘬牙花子道:“我的天爷,怎么还有洋鬼子?”
    “那是外国的大官,叫什么约翰逊的,是老爷的好朋友。早起管家就布置了,今儿要隆重款待他。”
    “了不得了,”郑婆子可长了见识,“两位小姐叽叽呱呱说的是啥玩意儿?”
    “外国话。”夏菊从柜子里掏出一包饼干,郑婆子的脑袋凑过来,夏菊往她嘴里塞过去一片,“尝尝。” 郑婆子直说好吃,“那是德国的黄油曲奇饼干。” 夏菊说。
    郑婆子吧唧嘴,飞快盘算着,女儿跟在这儿也成了吃过见过的主儿,往后还真得依仗她,这就重振旗鼓,好生劝她:“穆家真是一等一的人家,就算那件事不成,你好好伺候小姐,将来好儿多着呢。可别净干些猫盖屎。”又推她,“听了没?”
    夏菊心大,自有其主意,并不搭话,只说:“你拿了东西就赶紧回去,我还有活计,不能耽搁太久。”
    她和玉竹一起住在桂园的耳房,各有各的箱柜,打开自己那个找出一匹棉布、两双鞋还有婉华姐妹给的外国葡萄酒并两块钱一并给郑婆子,交代她,“钱你自己收好,又让他瞧见,赌桌上一溜烟准没。”郑婆子嘴上说知道知道,眼珠子却四下乱瞄,见她柜子里还有个小夹层,抢先一步掀开来,里面存着个精致的鼻烟壶和一对绞丝金镯子,比刚才叶香腕上那对还粗,顿时乐大发了。夏菊发疯似的护在怀里,“这个不能给你!”
    她这般坚定,郑婆子不免犹豫是否硬抢,可镯子成色好、小半个手指粗,实在诱人,想了想哄她道:“你成日伺候小姐,放这东西在身边有啥用?还是交给我帮你收着,出嫁那天再带上。话说回来,万一那事要成,自然还有更好的,这东西就更用不上了。”
    夏菊斩钉截铁,“那事儿你别再提了 ,没戏。我心里有人了。”
    “什么?谁?家里干什么的?”
    夏菊抚摸怀里的绞丝金镯,陷入沉思。
    正月十六那晚她们几个放假去看灯,前门一带通宵营业的金银铺金光耀人。她撇下叶香、白芍她们一个人跑过去看,手链、手镯、项链、耳坠子、挂坠子款式齐全,姑娘们三三俩俩挑选,热闹非凡。她也爱俏,往日见叶香她们有小姐赏的麻花金镯子、丁香耳坠子艳羡不已,听说元宵节太太照例是要赏的,早就盼着这一天到来,她带上这些首饰更要把那帮丑丫头甩出几条街。伙计会奉承,什么手腕白、脖子细,带着这个肤如凝脂那个领如蝤蛴,说得她一旦摘下来就跟活扒了皮似地疼,且还有个伙计笑眯眯地站对面,带着鼓励的眼神瞧她。平时二小姐最不喜戴首饰,总嫌妨碍她写字算术跑步跳绳,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这金光灿灿的东西怎么会有人不爱?为什么有人轻易得到却不珍惜,而她,想要一星半点却要算计得如此辛苦?
    思绪起伏的时候,他来了,犹如天神从天而降,三十块钱一对的绞丝金镯子,看也不看当场买下,“你带着好看,就别褪下来了。”那么温言款款,“你一个人出来?我送你回去吧。” 这般彬彬有礼。与他在月下并肩散步,好像一生的快乐都比不过那一晚。
    “别不是穆家的长工吧?啊?!”看夏菊痴痴呆呆不说话,郑婆子忽然觉得房子坍塌的瓦片都砸在自己身上,哭都哭不出来,“一个小长工能有什么出息。老天爷啊,完了,完了!”
    “别乱猜乱嚷了,八字还没一撇呢。”夏菊说,“诺,这个也是小姐赏我的,”把鼻烟壶给郑婆子,“你拿好喽。”
    郑婆子估摸也是好东西,卖个几块钱应该可以,不拿白不拿。至于那镯子,日子还长着呢,总还有办法从她那儿哄过来。眼下最紧要的还是那个杀千刀的小长工,她刚挨着女儿身边坐下,就被夏菊推推搡搡,“快走快走,院子里不让外人久留。”
    “唉,你别推呀,再说说那个长工的事儿——”
    “别问了,时候到了我自然对你说。”
    “那什么,我听说王妈走的时候,太太把许多小少爷不穿的皮衣皮袄、棉鞋皮鞋都送她小孙子了。是不是?”
    “好像吧。”
    “你嫂子前些天不是生了么。听人说大户人家的少爷衣服鞋袜多得穿不完,你也向太太讨一些,就说给小少爷积功德了,给你侄儿也能省些嚼谷不是?再有小姐的衣裳裙袄,也值了老钱了,你,”话没说完就被夏菊紧捂住嘴,恶狠狠地生拉硬拽, “要死了!小姐的东西自有人掌管,是你想要就能要的?就是小姐不穿了,也送去估衣铺卖掉,银子捐给粥棚。”她一口气将郑婆子连人带包袱推出小西门外,“趁天亮去宣武门等同村的牛车,赶紧回家,别在城里瞎逛荡。”
    郑婆子就这么被女儿扫地出去,一路骂咧咧不停,直到墙根下日光充足,对着日光瞧鼻烟壶,又冲大洋平面吹气搁在耳边嗡嗡不绝,这才乐不可支。心道这一趟捞够本了。当天就找个打硬鼓儿的将鼻烟壶当了三块钱,心满意足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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