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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久别兄弟归故里,开疆辟土筹新厂(1) ...

  •   对蕴华而言,真是天上掉馅儿饼,毫无征兆的,一下把她砸蒙了。等回过味儿,只觉红线飞来碧髯闪去,宝马雕弓鼓声剑光,侠情小说里的壮士健儿画符点咒般就来到她们姐妹跟前。只可惜却是个无趣的侠客,平日里若无必要从不说话,跟在蕴华身后如一团安静的阴影。他眼光老辣,姐姐妹妹分得一清二楚,偷梁换柱的游戏在他那里根本无法进行。且对自己的神技极为吝啬,无事从不给蕴华姐弟一饱眼福的机会,把蕴华气得牙根痒痒,陈淑碧还嗔她:“王先生这样的高人给你们小孩子家家做保镖已属屈就,不许瞎闹。气走了先生,哪里再给你寻到这么个人物。”薛云来也嘲笑她,“爱看飞檐走壁,天桥有的是耍猴儿的呀。”
      蕴华如今不稀罕与他直接对嘴仗,冲外喊茯苓:“外男不便久留,送客!”薛云来嘴欠归嘴欠,自认最有绅士风度,不与她小姑娘计较。他也升上大学,主修文学,常言凭一个美字大千世界可触类旁通,还是诗歌文学戏曲绘画样样涉猎,也在报纸杂志上发表文章,文坛里小有名气。
      听蕴华奚落,他转头跟婉华聊起中学的课程。
      她们姐妹和赵茹嘉都通过了贝满女中的考试,只等秋季学期开始就正式入学。学校里有几位国文老师,诗词赏析方面造诣颇高,婉华心中向往,对薛云来说:“真想早日开学。”
      大暑虽过,秋老虎也还吓人,大家吃过晚饭后挪到四面有大玻璃的起脊棚里,芡实和小樱搬来电扇,空气中飘着一股晚香玉的幽香,孩子们围在一起听薛云来和婉华聊天。两人说起李义山之隐晦迷离,世人首推《锦瑟》,其实有一首《瑶池》,同样体现了他境界幽深奇妙的特点。“瑶池阿母倚窗开,黄竹歌声动地哀。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
      迦南和济华听得一头雾水,只当是神话故事要蕴华给他俩解释。蕴华平生最烦李义山,跺跺脚,灌了一碗酸梅汤,还想要呢,茯苓不给了,原来是陈淑碧在一旁看着呢。蕴华只得作罢,说:“你们俩听我说,古人做诗讲究言志咏怀,花间派的志怀呢是卖弄词藻小情小爱。现如今国家外弱内乱,不容我辈人等顾影自怜,若有情爱,也该是浩荡家国大情大爱。李义山晦涩难索,我个人不推荐。这里有一首好诗,你们听着啊。”
      薛云来和婉华难得听她说好诗,都想知道什么佳句能入她青眼,几人一时安静下来,只听蕴华沉声说:“前年渝州杀刺史,今年开州杀刺史。群盗相随剧虎狼,食人更肯留妻子?”
      “依你看,它好在哪儿呢?”薛云来问。
      “杜工部沉郁雄浑自不必说。此诗若论艺术价值在三千唐诗中声名不显,但后人读此,天宝、乾元、广德年间的战乱疾苦言罢便知。有个批判现实主义的作家曾说‘当歌声和传说都已经缄默的时候,只有诗歌还在说话。’这就是会说话的诗歌!“
      薛云来端起茶杯挡在嘴巴前强忍狂笑,婉华已经直接笑倒在小樱身上,指着蕴华半晌说不出话,还是薛云来替她说:“编,你继续编。”
      婉华让小樱给她顺气,“果戈里要知道,非得活过来砸烂你的酸梅汤!”蕴华气得扯下身旁的晚香玉砸他俩,“只许他说,我改一改就不可?”
      “可以改,放心大胆的改。”薛云来仍旧一本正经,蕴华知道通常这时候他都在憋坏,果然那厮说:“他有句话我看可以这么说:‘美貌会创造奇迹。一切胡说八道,放在一个美人儿身上,不但引不起厌恶,反而会特别的动听。粗暴在她们身上也会显得高”,“雅”字没说完,蕴华一面捋袖子一面招呼迦南,“把那人给我按鱼缸里!”
      孩子们闹着玩儿常有的事儿,陈淑碧也不拦着,只是转头吩咐泡菊花茶,再端些鲜菱角和鲜核桃、鲜枣儿给他们吃。济华只当哥哥姐姐们真要打架,拦在中间稚声稚气地劝:“二姐你不要打三哥和大姐哇。”小表弟太可爱了,薛云来搂住他逗:”好济华,跟三哥一伙吧?”蕴华更不能饶,“济华你想清楚了!”
      拘谨的迦南劝完三哥劝二姐,在两边互掷的晚香玉中穿梭,不小心踩碎地上的花骨朵,急出满身热汗,小脸儿通红。
      陈淑碧把他叫到跟前,“真是个实心眼儿的孩子,你哥哥姐姐们闹着玩儿呢。也不用劝,当心他们掉转头一起笑话你。”一面给他擦汗,侧身吩咐芡实:“给迦南弄碗冰奶酪儿,瞧他满脑汗涔涔的。”
      这时管家过来说:“外边来了好大一群人,说是咱们家的大舅爷、二舅爷从满洲回来探望太太了。”
      陈淑碧攥着手帕抬手停在半空中,好半天才说话,“知道了,先请他们正堂喝茶。”
      婉华站起来,推推蕴华。
      薛云来说:“舅妈,我也该回家了。”陈淑碧叫茯苓送三少爷出去,缓缓看看孩子们,说:“都各自回你们屋去吧。”她严肃得有些吓人,几个孩子二话不说就散了,留下凉椅、电扇、蒲扇、一堆的杯子、吃剩的消夏食品台风过境一般狼藉,几个丫头着手收拾。
      她先回屋里补上一层厚厚的粉,却不抹口红,苍白得让人浮想联翩,再加上身上家常的墨绿色素面双绉丝旗袍,凭空又老上十岁。在次间榻上半躺好,叫人,“去把二舅爷、三舅爷一家都请进来,说我不舒服,就在里面等他们。”
      胡妈妈不解:“端午过后太太就好多了,这是?”
      陈淑碧却挥挥手,“往后就知道了,去吧,照我的话做。”
      隔了一会儿就听见有人拔高嗓音地哭,声音由远及近,一团桃红百蝶簇拥似的涌进屋里,在门口停住,“大姐呢?大姐呢?”等看清稍间榻上半躺着人,虽则眉目模糊,隐约还是有旧年模样,立时扑过去在她脚边放声大哭,“大姐!我的大姐啊!”
      陈淑碧只等她哭完这一阵,配合地梗咽道:“二弟妹,多年不见了,你们好吧?”这时她的两个异母兄弟二弟陈瑾葛、三弟陈瑾相以及三弟媳妇领着几个年轻人都来到跟前,陈瑾相夫妇齐齐叫了声“大姐”,见当时情状,嘴角的青筋忽然被人扯了一把似的抽搐。
      “行啦,见着大姐该高兴才对。”陈瑾葛劝她媳妇钱氏,“十来二十年不见,大姐都不认得孩子们啦。”钱氏得了这个台阶,才恋恋不舍地撒开眼前的香饽饽,拭几滴干泪,拉过几个孩子一 一介绍,“这是我大儿子陈守岚,小儿子守秋,小女儿陈娇。”还有个个头比这三人都高的也被钱氏拉过来,“这是三弟家的守拙。”
      几人异口同声叫姑妈好,陈娇还多说句:“姑妈这里真富丽。”陈淑碧放下茶盏,叫人去端些冰汽水、冰奶酪,“虽说立秋了,溽热迟迟不肯退去。你们一路过来热坏了吧?”钱氏只是说:“还好还好。”转头教育起女儿,“你姑妈管着几十家大药号,姑爹开大工厂,家里自然跟皇宫似的。”又跟陈淑碧笑,“这孩子出生在关外,没见识,大姐别笑话。”
      “怎么会?都是好孩子。”陈淑碧向茯苓点点头,不多会儿的功夫茯苓捧出几个礼品盒子,“这么多年不见,你们乍一来我也没准备,给孩子们上学写字用吧。”那四个都是捧起书本就犯困的货,一看是钢笔,人人耷拉眼睛不说话,陈娇最为明显。钱氏见了暗骂,恨不得把她女儿倒了十辈子大霉的模样揉碎了再重新砌张笑脸出来。
      陈瑾相夫妇对视,仅一眼的功夫,就从对方脸上看到了“一对蠢货”几个大字。他们回到北京城已有七八天,每日傍晚将小丫头槐花儿派去石大人胡同的街头巷尾,往那自带蒲扇、板凳儿、宜兴茶壶、花生、崩豆聚众闲聊的人堆一扎,几天下来就把东家的男人西家的狗摸得一清二楚。都说穆老爷常往天津去,穆家太太身体不太好,家里都由小姐管事。钱氏那蠢妇就敢欺廉颇老矣,连带她女儿也敢说些浅薄的笑话,不知道老字开头后面跟着奸、巨、猾么!啧啧,原来争得你死我活,隔了十几年不见就能一笑泯恩仇啦?也就钱氏肯这么想,蠢得没边儿了。
      那边陈瑾葛夫妇投入深情继续上演久别重逢,与陈淑碧说起他们在关外生意失败,回老家打算重头经营,现如今赁一家小院子,兄弟二人打算干回药号的老本行。只是北京城居大不易,两进的院落十来口人挤挤插插,尚且要四、五十块钱一个月。药号的铺面、掌柜、伙计、进货处处都要银子,哎,艰难啊。
      陈淑碧大多数时间在听,说到赁房子做买卖时只嗯嗯不接茬,只有听说孩子们上学还肯多说两句,诸如再忙也不能耽误了孩子读书之类的。
      揣着明白装糊涂!齐氏打定主意不多说话,借由吹电风扇打量起屋子,忽然见竹帘子下站着一个小姑娘,静静地笑着观察屋里的每个人,不显山不露水的样子与二十年前的陈淑碧一模一样!
      陈淑碧也看见蕴华了,招手叫到跟前让她与几位长辈、同辈表兄弟姐妹相认。钱氏拉起蕴华的手上上下下看过一遍,让蕴华感觉自己像待宰的冤大头,好在她忍得住,直到钱氏看满意为止,还等钱氏夸完“真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天仙一样儿的”,才装作害羞模样躲到陈淑碧身后,转眼又被钱氏拉出来。玉镯子强买强卖似的往她手上一套,还没说话呢,钱氏先拿手帕子按住眼角,“怨只怨你舅舅现如今落了魄了,拿不出像样儿的见面礼,好孩子,你别笑话,先这么将就着。菩萨保佑有贵人相助,你舅舅们在京城重新立起来,舅妈再给你补个好的。”说得陈瑾葛越发垂头拱肩,唉声叹气。
      陈淑碧全程看在眼里,只是不肯上道,单单说:“二舅妈给的你就拿着吧。”蕴华道句谢,与陈守岚几个在一处聊天,陈娇说了几句就伸手摸她的项链坠子,啧啧不已,“真漂亮,是祖母绿?”蕴华的瞎话张嘴就来,“是一种发绿色的玻璃,隆福寺庙会上花两铜元淘来的。姐姐喜欢,我送与姐姐如何?”
      “不必了,怎能夺妹妹所爱。”陈娇好不容易按住嘴角的鄙夷,两铜元,家里还是开工厂的呢,小气到家了。
      角落的大落地钟咣咣咣敲了八下,天色早已黑透,大街上吆喝虎拉车、嫩白梨的都消停下来,晚风吹进晚香玉浓郁的芬芳,顺风而来的还有钱氏和陈瑾葛关于京城米珠薪桂的哀叹。这俩人说了一晚,唾沫与汗水齐飞,可惜媚眼抛给瞎子——陈淑碧愣是没接茬,钱氏这时候再傻也明白了,把陈淑碧暗咒个百儿八十遍,又骂齐氏站干岸、妄图坐享其成。
      蕴华叫来胡妈妈,不着痕迹地说:“去看看济华和姐姐好些了没,还有,妈妈到吃药的时间了吧?”胡妈妈领会,出门转一圈,端进一碗浓浓的汤汁来。陈娇正向陈守拙解说北京城的汽水就是他们在关外的荷兰水,蕴华趁此档口过去说:“妈妈,该喝药了。”
      陈淑碧先不忙着喝,问:“济华怎么啦?”
      “小少爷中了暑气,刚才又吐了。”胡妈妈说:“要不要送协和医院?”
      “怎么不早说!”陈淑碧站得猛了些,有点儿头晕,茯苓赶紧扶她却被她推开,“糊涂玩意儿,赶紧收拾东西去呀!”蕴华见状指挥小樱备车,一面安慰妈妈不要紧的,您先别着急,又叫芡实通知济华屋里的陈妈妈和蕊香,“收拾好小少爷上医院的东西。”没等芡实出门,又将她叫住,“再绕道我屋里告诉婉华一声,我陪妈妈上医院,让她先睡下吧。”
      屋里顿时兵荒马乱。茯苓一趟趟地请示要带什么不带什么,最后还问要不要带上老爷的名帖,“带上吧,能叫他们安排老资历的大夫。”蕴华说,想起了什么,大声喊,“胡妈妈,叫人先去挂个号。”
      “已经去了——”
      小樱正巧进屋,差点儿与蕴华撞个满怀,又被胡妈妈呵斥不停。
      陈淑碧眼眶的泪含而不坠,左手钱氏、右手齐氏,说:“那孩子打生下来就没让人省过一日心。”
      那两人忙说是,“小孩子最是大意不得。”陈淑碧像寻到知己一般欣慰,这边蕴华又喊“妈妈,可以走了——”过来拉她,没走出去几步才想起了屋里还有一堆人,一回身,陈瑾葛夫妇、陈瑾相夫妇都在那儿看她,两下里好不尴尬,还是胡妈妈说:“太太快些出发吧。舅老爷、舅太太也不是外人,以后常见的时候多了去了,也不指在这一时半刻。”
      钱氏暗骂胡妈妈做妖,几十年了还不肯收功,打算练成千年老妖还是怎的。明面上还得说:“可不是么,大姐快走吧,孩子看病要紧。”蕴华两头为难,当机立断,“这样儿,胡妈妈帮我们送送舅舅、舅妈。”再向几位表哥表姐说:“今儿认了门,往后常来玩啊!”借由芡实再次催请的档口,勉为其难先走了。到济华屋里,蕊香放下真丝绡帐帘,悄声说:“睡着了。”陈淑碧也就不惊动儿子,明间里倚着圆桌略坐会儿,胡妈妈就进来说:“人走光了。”
      几个丫头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见二小姐冲她们竖起大拇指,再也搂不住,嗤嗤笑出声来。

  • 作者有话要说:  果戈里的原话:
    当歌声和传说都已经缄默的时候,只有建筑还在说话。
    美貌会产生奇迹。一切精神的缺陷,在一个美人儿的身上,不但引不起厌恶,反而会特别的动人;恶习在她们身上也会显得高雅;可是一旦人老珠不值钱,女儿就得比男人聪明二十倍,才能够引起别人的尊敬,如果不能引起爱慕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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