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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水落石出逐姨娘,离别多年京城现(1) ...

  •   年节已过,寒假未消,因为放走了薛希来,剩下的日子可以预见没有多少欢乐可言——哪怕有薛云来作陪,得偿所愿地观看了那部《十三号凶宅》,蕴华也还是精神萎靡,心事重重。
      过年回家的佣人们纷纷返回,蕴华免不了叮咛管家清点到岗人数,又亲自查看过一回过年祭拜祖宗的器皿登记入库,如此几桩小事随手处理过后,从后照楼出来,天色苍苍,屋檐下一排电灯光影杳杳,她揣着手穿树影而过,一路走走停停,似乎还有事情等着她,一颗心却又没着没落提不起劲儿。
      回到桂园,婉华的读书声远远就清晰可闻。一本骈散相间的文言哀情小说《玉梨魂》,赚足了婉华的悲欢,让她近几十个日日夜夜不能撒手。蕴华在轩窗下凝神细听,婉华的诵读声中鼻音浓重,当是为相爱不能相守的命运才洒过泪,忽然有些羡慕婉华——可以毫无顾忌地喜怒哀乐,也是一种幸福。
      不像她。
      大哥的事,姑夫与姑母、父母亲、三哥都深知底细。自己不但知情,还是事情的参与者,注定那些隐匿的担忧、负疚、思念和祝祷不能为外人道。
      如此,脚下的桂园是婉华的。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的世界,蕴华渐渐觉得格格不入,默然退出屏门,迎面撞上胡妈妈。
      老人家一脸哀声丧气,“出大事了。”

      “害喜了?”婉华放下茶盅,因为陈淑碧选择在晚饭后亲口向孩子们公布消息,事发突然,婉华茫然四顾后,许多顾忌才逐一涌上心头。不像早一顿饭知情的蕴华神色自如,甚至还在上房里闲庭信步,耐心指导济华和迦南将九九消寒图的民谚描红。
      跪在神龛前的陈淑碧老神在在,佛珠绕于腕间,诵经不停。
      只有胡妈妈见此情形最为着急,“我的二小姐,赶紧想想办法吧。那边已经派出玉坠就守在门房,只等老爷一回家就通告。”周姨娘在被困几十天后,宣告有孕三个月,如此急于重出江湖,还不知又将怎样兴风作浪。胡妈妈想到这里,又恼又恨,偏偏蕴华还说:“这种事,我能想什么办法。”看出胡妈妈不甘心,蕴华的目光在婉华惶恐的脸上闪烁半晌,认真说道:“非但没有办法,还得好吃好喝供着她,最重要的是,离她远点儿。”
      济华从小炕桌上抬起眼睛问,“离周姨娘远点儿?为什么?”“别问我为什么,”蕴华抚摸着弟弟的头发,低声在他耳边肃然道,“记住我的话,要想太平无事,不要与她单独相处,离她能多远有多远。”
      一向智计百出的二小姐在审时度势之下,也选择避周姨娘锋芒,这么说来,太太苦尽甘来的日子已遥遥无期?胡妈妈感觉有股妖风正从院外刮来,顷刻间,屋内的母慈子孝、其乐融融便化为乌有,她打了个寒噤,遍体通凉。这种凉意在听到芡实来报,“老爷回家了,在大门外被玉坠截住却没去周姨娘屋里,直接奔咱们这儿来了——”又隐隐生出希望。
      穆崇山进屋时,除了懵懂的济华,迎接他的是一张张神情各异的脸。他早起接到警察局的电话,支支吾吾也说不清楚,只是请他务必亲自前去。开春之后原本事多,但警察局有请,姑且过去一看究竟,这一看让他气血上涌,两眼发黑,离开警察局时身子一斜脚底拌蒜,要不是司机和长用眼疾手快搀了一把,几乎洋相出尽。
      几乎?家门不幸,穆家已经出尽洋相了。
      榻上的婉华姐妹见父亲到来,早已恭敬立于一侧。“你们都出去,我有话单独与太太讲。蕴华你留下。”穆崇山一张嘴,就是异于以往的苍老,倒把他自己先怔住。
      芡实与胡妈妈当先退下,几个孩子紧随其后,却在门口与搭着玉坠胳膊的周姨娘主仆二人迎面相遇。
      济华想起蕴华所授“要想太平无事,离她能多远有多远”,当即拉住迦南退至屋中角落,大眼中写满了警惕。
      穆崇山一见周姨娘,当即怒不可遏,顾不上孩子们仍在场,将手边的茶杯狠狠一顿,“你来干什么?我说过让你就在屋里呆着,什么时候我说过的话不管用了?”
      周姨娘霎时红了眼睛,哽咽难言,还是身边的玉坠搀稳了她,声音不大不小,“姨娘当心,您是双身子的人了,不为自己,也为肚子里的小少爷,这时候哭不得。”
      “双身子?”穆崇山几乎从榻上一跃而起,目光灼灼,逼视周姨娘,“什么意思?”
      周姨娘同样不顾小辈们在场跪倒在地,勉力道:“这几天总感不适,太太慈悲,今早替我请了大夫来看,这才知道已经三个多月。。。。。。老爷,您又要做父亲了。”
      “有了。。。。。。三个多月?”穆崇山喃喃自语,一瞬间压抑不住的喜悦滚滚而来,只是转眼见神龛前的老妻不为所动,而身旁的小女儿则袖着手低眉垂目,过于平静而清澈的面容让他看出点不是滋味的东西,心中那点喜悦快速冷却下来,他第一次在妻女面前深感疲惫,用情不专,优柔寡断——身为一个男人,修身齐家一塌糊涂,自己都深为不齿。
      周姨娘将他变化莫测的表情尽数收在眼里,一狠心,跪行过去,就在穆崇山脚下一面磕头一面苦苦哀求,“老爷,过去的事是我错了,我不敢求老爷原谅,但看在孩子的份儿上,请老爷。。。。。。”许是泪水过于磅礴堵住声道,说不下去的时候,只剩唔唔哭咽。她身旁的玉坠亦步亦趋,也紧跟下跪,劝完姨娘“别这样当心孩子”,又向穆崇山陈情,“老爷,姨娘真知错了,这些日子以来她日日难安,饭也吃不好,每日仅有两个时辰入眠,老爷,这样下去,姨娘肚子里的小少爷可受不了,求老爷撤了姨娘的禁足,让她安心养胎吧。”
      周姨娘抬起头,一双泪目像泡胀的死鱼眼,不动人,却招人心生怜意。眈眈的视线从她脸上转至蕴华身上,穆崇山忽然冷笑道:“知错了?我问你,你错在哪里了?”
      “我……”周姨娘犹豫片刻,“这时候,姨娘得低头,在老爷跟前向二小姐低头。咱们老爷贯爱扶弱抑强,一碗水端平。”终是玉坠在出门前苦劝她的话让她下定决心,一咬牙,转而向蕴华磕头,“二小姐,我不该与您置气,就请原谅我这回吧。”
      “我怎敢受姨娘这等大礼。”蕴华当即绕开,远远地走出去,且招呼了济华兄弟和婉华,说:“既然爸爸妈妈这里有事,我们就先回去吧。”
      “对!”济华的声音清脆响亮,“二姐不是说要想太平无事,都离周姨娘远点儿么。大姐、卫哥,咱们都远远走开就安全了。”
      话音刚落,屋子当中,各色惊诧的抽气声顿时此起彼伏。
      陈淑碧终于按住腕间的七宝手串,她抬起头的时候,古潭无波的眼神扫过穆崇山,如讽似嘲一闪而过。
      周姨娘跌坐在冰冷的地砖上,她的周围,是婉华姐妹、迦南与济华兄弟,不远处还有一个至始至终不发一言的陈淑碧,形同洪水猛兽,让独处其中的她惊惶恐惧,摇摇欲坠楚楚可怜。
      “老爷……”烹饪高手熟练掌握火候,她悲恸到极致时反而不哭了,口齿格外清晰,“我不知道,我在这个家里竟然这么不受待见……二小姐,‘四眼大齐’是我的错,但孩子生下来也是你兄弟,你若实在这么讨厌我们,就、就让我们死了算了!”冲向桌角的力道猝不及防,幸有忠仆玉坠舍命挡在前面,还是让屋里瞬间乱成一团。
      陈淑碧三两步冲过来,将几个孩子护在身后,蹙眉冷眼旁观周姨娘和玉坠主仆二人拉扯哭嚎。这种时候,蕴华深知不能让母亲张嘴说话,否则只会落入周姨娘的套中,她既已当了周姨娘口中不能容纳手足的恶人,索性一恶到底。
      “看样子,还是我们离得不够远。姨娘别再哭了,我们先走了。”
      “啊——”周姨娘声嘶力竭,捶足顿胸,“孩子啊,都是为娘的错,让你未出生就不招你姐姐待见,娘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够了!”穆崇山终于忍无可忍,“人前一哭二闹,人后猛下毒手,我真不知道,我们穆家居然养了一条毒蛇,狠毒至斯!”他怒意蓬勃时无以发泄,只好将面前的小炕桌拍得砰砰山响,指着周姨娘继续痛骂,“掐尖要强、拈酸吃醋,谁家都有,我也就忍了。可是买通人贩子拐卖蕴华,我穆崇山还没死呢,你就敢这么对我女儿,真当我好糊弄么?”
      周姨娘瞬间手脚冰凉,“……老爷您说什么?我不懂……”
      恶贯满盈的陈三皮就关在警察局,他所犯之事,足□□代了半个月才算交代干净,其中就有周姨娘出钱雇他拐卖蕴华一事。证据确凿,周碧痕到现在还企图抵赖,全无坦白悔改之意。而蕴华受尽苦难却始终只字不提,是什么造就了周碧痕的胆大包天阴狠歹毒,又是什么让他的掌上明珠被迫学会谨小慎微和承受忍耐?答案呼之欲出,穆崇山却猛然惊觉自己不敢面对。

      作为丈夫,他很失败;作为父亲,同样不合格。这样的认知让他刹那间老了十岁。遣退儿女时无力的挥手,在蕴华看来,远没有两眉之间刀刻的皱纹可悲。
      第二天早上吃早饭的时候,家里就传遍了,老爷将周姨娘送去秦李庄别院养胎,什么时候孩子出生再接回来,交给太太抚养。
      只说接回孩子,对周姨娘只字不提。周碧痕这个名字如同一缕炊烟,在晨曦晒来的时候无影无踪地遁去。陈淑碧的人、桂园的人无不额手称庆,最为欢喜的当数胡妈妈,特意在婉华姐妹吃饭时过来唠嗑,并且在婉华客气地邀请她坐下一起吃的时候,第一次不顾主仆之别,连喝了两杯豆浆。
      “多悬呐,大小姐、二小姐,”她感慨道,“若不是警察局及时抓住那个陈三皮,若没有陈三皮交代,她的恶行也不能那么快浮出水面。”真让周姨娘凭借孩子再次翻身,太太就艰难了。
      “是、是。”婉华也心有同感。
      “这个陈三皮抓得好、苍天有眼呐!”
      ——苍天有眼么?蕴华心知,与其感激苍天有眼,不如感谢薛希来在临行前还一心为她打算。他的苦心孤诣,让往后她的每个清净日子都闪现他的身影,让她每夜都为他没入巷口的背影惊醒,密密麻麻地织补思念和承重的大网,无一刻可以放松。
      她默默放下筷子,道一句,“你们吃好,我出去走走。”
      胡妈妈望着她远去的身影,“二小姐好像长大了。”
      “噗——”蕴华呼出长长一口气,仰头越过院墙望去,蔚蓝的天漏过五指的缝隙倒映在她眼中,流云正飞一般的翻卷,大雁乘着西伯利亚南下的风飞向她魂梦牵绕的地方。她忽然发现自己很羡慕大雁,有力的翅膀,年轻的生命,不像她,因为深埋心底的秘密,她十二岁的身体驻进早已苍老的灵魂。

      逊清宣统元年曾颁布《禁革买卖人口旧习酌拟办法》,民国初年又有《中华民国临时约法》,均提出“蓄养婢女,为法律历禁”。社会上也屡有呼声,“容许此等奴隶制度存在,不仅违反约法,实为人道大患,新文化之污点,实足以贻国际之羞”。因此以前所有奴婢一律改成雇工,议定雇佣期限,且“三节允许父母瞧看,每年可回家看望父母一次。”
      穆家是早早接受开明思想的人家,除却茯苓、芡实、叶香、蕊香这些早年因天灾人祸入府、外边没亲眷的,余者大凡有家人上门看望,穆家不限于一年三节,无有不允。这天不年不节的,夏家郑婆子一大早跟着同村的牛车进城,往天桥一带补牙摊儿上瞧,镶牙补牙都实在太贵,拔牙又极疼,盘算半晌还是算了,先往石大人胡同瞧她女儿夏菊。
      门房上的人听明来意,拨出一间空置的倒坐南房给她,使个老妈妈往里边传信。不多会儿就听外边说小姐回来了,郑婆子扒拉着门框往外瞧,只见叶香、玉竹两个拎着书袋陪伴小姐有说有笑往里边去了,那整齐体面的妆扮又让她直流哈喇子,像灶台上的老鼠眼冒贼光脚下乱转,车轱辘似的念央儿,“了不得了不得了,丫头都穿金戴银。”
      这边夏菊听说她妈来了,年前不来年节时也不来,偏偏这时候来,她知道怎么回事,然而到底是亲妈,向守着小姐屋子的白芍报备一声,半路上慌里慌张地把手上的金戒指褪下藏好,这才迈进倒座房。
      “妈,你怎么来了?”
      郑婆子看她穿的是印碎花棉衣,周身上下不见星点儿金银,见面不给半点笑脸儿,一时火起,见屋角屯放些扫帚簸箕之类,抄起一样就往夏菊身上招呼,“你怎么来了,你怎么来了?还没攀上高枝儿呢逢年过节就不回家,”真好似思女心切,一屁股跌坐地上嚎啕大哭,“一个两个反骨玩意儿 ,撇下我老婆子不管,早知道这样儿我干嘛受那死去活来罪啊!”
      一年的工钱都被你预支了,拿什么过年回去?两手空空你要埋汰,好容易私下攒了几块钱拿回去准叫你刮去贴补儿子,叫人怎么甘心。夏菊去搀她妈,无奈那老太太演得动情投入,只好丢开手,挨着板凳坐了。她本就心高气傲,往年在她妈手底下讨生活不得不忍耐,如今见识了富贵繁华,那股傲劲儿恨不得一飞冲天,“行了,别演了。这儿又没外人。当初是你要送我来当下等人,既当了下人,穿衣吃饭睡觉都由不得自己,更不要说回家。”
      郑婆子早练就一身收放自如的胡搅蛮缠,听她如此说,从地上跳起来,“胡说!才刚我进来时见人说太太曾给王妈放二十天的假!她要回乡带孙子,你没瞧见那大小包裹十来个,啧啧,”腆着笑脸又来扯她女儿,“哎,听门房上的议论,王妈走前太太给了八十块大洋,是不是呀?穆家太太历来都是菩萨心肠!”
      “你打听这个做什么?”夏菊乜斜眼儿,“那是小姐的奶妈妈,我如何比得她?就是叶香、白芍那几个我也比不得。”成日不叫她挨近小姐,只做些打扫院子看屋子的活儿。郑婆子也知道有先来后到之分,那几个先来的,你自然往后靠,只是往后不同了,“那王妈一走,各人都往上升,你的工钱是不是也得跟着涨?”夏菊就知道她会往这上头引,“不知道,涨不涨工钱也不干我的事,铜板又不过我手,连个响儿也听不着。”
      往日在家时,郑婆子把女儿压得死死的,不意她出来做工不到一年就敢屡次拿话怼自己,郑婆子嗓子眼里冒火,一巴掌就拍下去,夏菊吃痛躲开,郑婆子撵着她骂咧咧,“死丫头片子,把你养这么大,花你几个钱你还敢埋怨,反了天了你!”夏菊不敢还手,嘴上却不吃亏,“我又不是白吃你的住你的!从我六岁起,砍柴、生火、洗衣、做饭、下地插秧、上山收割我哪个没干?你倒叫你宝贝儿子去呀!做了这些年,我也不欠你啦。”
      “好!好!那我就打死你这绝情玩意儿!”郑婆子一把薅住夏菊头发,夏菊气得直哭,正闹得不可开交,外边有人叫夏菊名字,原来是陈淑碧听说郑婆子来了,特意叫茯苓过来问周姨娘在秦李庄是否一切都好。
      茯苓说话推门进屋,按陈淑碧的意思说了,郑婆子堆砌笑脸忙说:“姨娘住在那里,我们一天五顿好汤好水伺候,不敢不尽心。就是姨娘她,”话未说完,已经被茯苓冷冷打断,“尽心伺候就好,辛苦了。”转身就走。
      “唉,唉,茯苓姑娘——”郑婆子叫不住她,直跺脚,“我这还有正事儿没说呢,周姨娘还托我带了一封信给老爷……”
      身后的夏菊凉凉地说:“替周姨娘带信?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我劝你以后少碰!”
      郑婆子说:“我怎么会不知道,威风八面的周姨娘,还怀着孩子,好没央儿就跑我们去了,肯定得罪了老爷、太太。我肯替她捎信,嘿嘿,其实……”
      夏菊一眼瞧出来了,“她许你什么好儿了?”
      “儿啊,”郑婆子来了劲儿,凑到夏菊耳根底下说:“你瞧周姨娘虽然给人做妾,可她往日没犯事的时候,过得什么日子?你就没动心?若她有机会带你一把,让你也……咱们可不就大发了!”
      想起众人轻蔑的眼神,夏菊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别说了!老爷虽然家大业大,可他的年纪都能做我爹了,你也不嫌丢人!”有些话她不敢明说,有那么厉害的二小姐在,她不是没试过,穆家的姨太太不好当。
      郑婆子自有其歪理,“这有什么的,老爷的模样辱没得了哪个?等你到了那等位置,呼奴唤俾、挥金如土,你就知道没什么丢人!你听我说……”
      倒座房外边人来人往,夏菊真怕郑婆子口无遮拦起来唾沫星子乱飞,忙打断她,“走吧,到我屋坐坐,收拾几样东西给你。”

      路上远远见穆家老爷、太太、小姐少爷、管家都出来了,迎着一个金发碧眼的洋人往正堂而去。一路上穆老爷、蕴华、婉华都用流畅的英语与其交谈,谈笑风生。郑婆子拉着夏菊进屋,嘬牙花子道:“我的天爷,怎么还有洋鬼子?”
      “那是外国的大官,叫什么约翰逊的,是老爷的好朋友。早起管家就布置了,今儿要隆重款待他。”
      “了不得了,”郑婆子可长了见识,“两位小姐叽叽呱呱说的是啥玩意儿?”
      “外国话。”夏菊从柜子里掏出一包饼干,郑婆子的脑袋凑过来,夏菊往她嘴里塞过去一片,“尝尝。” 郑婆子直说好吃,“那是德国的黄油曲奇饼干。” 夏菊说。
      郑婆子吧唧嘴,飞快盘算着,女儿跟在这儿也成了吃过见过的主儿,往后还真得依仗她,这就重振旗鼓,好生劝她:“穆家真是一等一的人家,就算那件事不成,你好好伺候小姐,将来好儿多着呢。可别净干些猫盖屎。”又推她,“听了没?”
      夏菊心大,自有其主意,并不搭话,只说:“你拿了东西就赶紧回去,我还有活计,不能耽搁太久。”
      她和玉竹一起住在桂园的耳房,各有各的箱柜,打开自己那个找出一匹棉布、两双鞋还有婉华姐妹给的外国葡萄酒并两块钱一并给郑婆子,交代她,“钱你自己收好,又让他瞧见,赌桌上一溜烟准没。”郑婆子嘴上说知道知道,眼珠子却四下乱瞄,见她柜子里还有个小夹层,抢先一步掀开来,里面存着个精致的鼻烟壶和一对绞丝金镯子,比刚才叶香腕上那对还粗,顿时乐大发了。夏菊发疯似的护在怀里,“这个不能给你!”
      她这般坚定,郑婆子不免犹豫是否硬抢,可镯子成色好、小半个手指粗,实在诱人,想了想哄她道:“你成日伺候小姐,放这东西在身边有啥用?还是交给我帮你收着,出嫁那天再带上。话说回来,万一那事要成,自然还有更好的,这东西就更用不上了。”
      夏菊斩钉截铁,“那事儿你别再提了 ,没戏。我心里有人了。”
      “什么?谁?家里干什么的?”
      夏菊抚摸怀里的绞丝金镯,陷入沉思。
      正月十六那晚她们几个放假去看灯,前门一带通宵营业的金银铺金光耀人。她撇下叶香、白芍她们一个人跑过去看,手链、手镯、项链、耳坠子、挂坠子款式齐全,姑娘们三三俩俩挑选,热闹非凡。她也爱俏,往日见叶香她们有小姐赏的麻花金镯子、丁香耳坠子艳羡不已,听说元宵节太太照例是要赏的,早就盼着这一天到来,她带上这些首饰更要把那帮丑丫头甩出几条街。伙计会奉承,什么手腕白、脖子细,带着这个肤如凝脂那个领如蝤蛴,说得她一旦摘下来就跟活扒了皮似地疼,且还有个伙计笑眯眯地站对面,带着鼓励的眼神瞧她。平时二小姐最不喜戴首饰,总嫌妨碍她写字算术跑步跳绳,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这金光灿灿的东西怎么会有人不爱?为什么有人轻易得到却不珍惜,而她,想要一星半点却要算计得如此辛苦?
      思绪起伏的时候,他来了,犹如天神从天而降,三十块钱一对的绞丝金镯子,看也不看当场买下,“你带着好看,就别褪下来了。”那么温言款款,“你一个人出来?我送你回去吧。” 这般彬彬有礼。与他在月下并肩散步,好像一生的快乐都比不过那一晚。
      “别不是穆家的长工吧?啊?!”看夏菊痴痴呆呆不说话,郑婆子忽然觉得房子坍塌的瓦片都砸在自己身上,哭都哭不出来,“一个小长工能有什么出息。老天爷啊,完了,完了!”
      “别乱猜乱嚷了,八字还没一撇呢。”夏菊说,“诺,这个也是小姐赏我的,”把鼻烟壶给郑婆子,“你拿好喽。”
      郑婆子估摸也是好东西,卖个几块钱应该可以,不拿白不拿。至于那镯子,日子还长着呢,总还有办法从她那儿哄过来。眼下最紧要的还是那个杀千刀的小长工,她刚挨着女儿身边坐下,就被夏菊推推搡搡,“快走快走,院子里不让外人久留。”
      “唉,你别推呀,再说说那个长工的事儿——”
      “别问了,时候到了我自然对你说。”
      “那什么,我听说王妈走的时候,太太把许多小少爷不穿的皮衣皮袄、棉鞋皮鞋都送她小孙子了。是不是?”
      “好像吧。”
      “你嫂子前些天不是生了么。听人说大户人家的少爷衣服鞋袜多得穿不完,你也向太太讨一些,就说给小少爷积功德了,给你侄儿也能省些嚼谷不是?再有小姐的衣裳裙袄,也值了老钱了,你,”话没说完就被夏菊紧捂住嘴,恶狠狠地生拉硬拽, “要死了!小姐的东西自有人掌管,是你想要就能要的?就是小姐不穿了,也送去估衣铺卖掉,银子捐给粥棚。”她一口气将郑婆子连人带包袱推出小西门外,“趁天亮去宣武门等同村的牛车,赶紧回家,别在城里瞎逛荡。”
      郑婆子就这么被女儿扫地出去,一路骂咧咧不停,直到墙根下日光充足,对着日光瞧鼻烟壶,又冲大洋平面吹气搁在耳边嗡嗡不绝,这才乐不可支。心道这一趟捞够本了。当天就找个打硬鼓儿的将鼻烟壶当了三块钱,心满意足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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