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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得偿所愿逛鬼市,柳暗花明擒帮凶(2) ...

  •   从正月初一开始,几个孩子随父母给熟悉的长辈拜年,也有不少父亲的朋友上门来拜贺,自然收到不少礼物,钢笔、发卡、金柯子、银链子、各式小巧的玩意儿,蕴华一概不关心,只交给叶香收起来,婉华打趣她:“满脑门的官司都是晓市呢!”
      终于熬到初十那晚,凌晨一点就醒了,婉华睡得正沉,蕴华悄悄起来换衣服穿皮鞋,叶香过来给她梳头,她低声说:“给婉华弄个汤婆子。”叶香说:“白芍已经去了。”蕴华又说:“难为你俩大半夜起来,等我淘了好玩意儿,你们人人有份!”“谢谢二小姐。”叶香提着个琉璃风灯将蕴华送到大门外,薛希来兄弟开了小汽车已经等候在那里。
      薛希来驾车,云来下车给蕴华开车门,见她穿着姜黄色的大衣,长至脚踝,马尾辫上别着蝴蝶水钻发卡,黑夜中泛着粉色幽光,聘聘婷婷已有少女模样,一个怔忪,打趣的话卡在嗓子里,只说:“太薄,进去再添一件,我们等你。”蕴华用眼神示意,原来手里拎着个大包裹,“叶香已经给我备好大毛长坎肩啦。”
      薛云来笑道:“你的丫头还真用心。”
      深夜里驱车飞驰是一种奇特的经历,因为稀少所以奇特。天地似乎被哪位伟大的色彩家调好颜色,通透的黑墨色,几颗碎星,黑黢黢没有半分人间灯火的周曹阒无人声,被偶尔出现的路灯光柱生生劈裂成两半。小汽车在光柱和黑暗之间暗伏亮出,一瞬间的骤黑骤亮让人迷离恍惚。蕴华更多的时候还是清醒,想起看过的志怪小说,难道此时是冲破黄泉的轮回路上?要说不是,此情此景实在太过诡异,要说是,那偶尔传出的犬吠声怎的如此清晰?
      她难得地声音发紧,慢慢摸索过去,“三、三哥”,等摸到衣服布料,软糯的手感,顺着往下,是温暖的手。最初是手背,感觉有些瘦薄,却也顾不上了,紧紧握住不放开。薛云来心知她害怕,心里好笑却不敢过分逗她,“是你要去晓市,待会儿看见黑压压一片人影潼潼,偏又极安静,你还逛不逛了?”可握在掌心的手指细腻柔软,翻过年就是十二岁的姑娘,心猿意马间一时也不确定如何是好,只好僵坐不动,让她拉着。
      到法华寺附近,薛希来找个背风的墙根停车,三人下车沿着矮窄的巷子一路向北,片刻即到。果然是窄逼的小巷子,只从入口看两旁地面上摆满东西,中间一条狭小走道,仅容两人堪堪错身而过。天色深黑一眼望不到头,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只看到一盏盏马灯悬于半空。薛希来从后边给她递手电筒,照出来的光束明亮且远,“去吧,我们就在你身后。”
      蕴华留心他今夜格外沉默,相比往日的寡言少语,今晚又透出一种疏离和客气。她想要探究,却很快被市场上新鲜少见的玩意儿吸引,果然如同学所说,晓市上什么都有!什么金银首饰、古玩玉器、书画字帖,再到旧衣服鞋帽、桌椅板凳,好玩的是还有前清官员的朝服朝珠,马褂、鼻烟壶、马靴、铜水烟袋、砚台印石、蛐蛐罐、蝈蝈葫芦,真是杂七杂八,包罗万象。
      蕴华饶有兴致地在一家卖补服的摊位前驻足,拿手电筒照了半天。摊主热情,面对锦衣夜行的小姑娘,想来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孩子出来顽的,更有心卖弄,“文官儒雅,以禽鸟为补子纹样以彰贤德。武官骁勇,以走兽为补,为彰威仪。您看我这一品仙鹤,二品锦鸡,还有这个。。。。。。”
      蕴华听他说得热闹,一径点头,却不搭话,摊主瞧出她只图新鲜,索性越过蕴华,对身后的薛希来说:“这位爷,您不瞧瞧这仙鹤补子?仙鹤雅逸高洁,仅次于凤凰,是个好兆头。”
      “不了。”薛希来拥着蕴华往前走。蕴华转过身冲薛云来耸肩膀,“大哥哥那么严肃,仙鹤不配的,我看獬豸才对。”
      正值天色最魆黑的时辰,薛希来的黑发玄黑长褂消融于黑夜之间,余一双冷眸扫视,如秋风肃煞,让人冽厉生寒。自从得父亲允许出来走动,薛希来看似如常,薛云来却见他常常凭空远眺。庭院里两颗上了年头的银杏树,年年枝桠、日日月光,他竟不知大哥在思量何处。
      獬豸配大哥?薛云来苦笑,这话也就蕴华敢说。
      没走出多远,蕴华又在墙根拐角的摊位前停下,黑洞洞看不清本色的棉布上零零星星只摆了七八样东西,有澄浆细罐和瓷罐,圆柱形的靛颏笼,长方形的红子笼,还有几样蕴华不认识,“咦”一声才要问,薛希来叫了声“二妹”,“嗯?”“下雪了,你把坎肩穿上”,把雪白色水貂大毛坎肩轻轻一抖,披到她肩上,顺势簇拥着她继续往前走。蕴华一边扣着钮子,隐约估摸出来,踮起脚尖倾身过去,薛希来也就俯耳下来,“怎么不叫我与那家摊贩说话?”“就那几件玩意儿,不像正经生意人。”
      “哦,这样儿。”眼神一拐,脚下是一个鼻烟壶摊贩,整整齐齐摆放着百十来个鼻烟壶,玻璃的、玉石的、松石的、玛瑙的、碧玺的、水晶的、翡翠的、青金石、孔雀石、象牙、琥珀、紫砂、蚌壳、铜胎珐琅,什么材料都有;造型也多样,除了典型的扁壶式,还有荔枝、佛手、葫芦、木瓜、石榴器形。蕴华哇一声,蹲下来对着手电筒挨个挑选。
      雪愈发紧了,如椒盐飞洒,颗颗粒粒倾泻而下,黑暗处不觉得,有灯光的地方就能看清人们的头顶上细细一层白毛。偏又刮起风来,声声呜咽,风雪交加打在人脸上,不一会儿就遍体生寒。周畅卿也是第一次逛北京晓市,自然是有趣的,可总觉得有什么不同,一时间也悟不出来。直到听见一个声音,万籁寂静之时采入耳际,如铜簧韵脆,让人清冽一振,醍醐灌顶间就想明白了,北京小贩好吆喝,用北方特有的卷舌音和客气话,货声此起彼伏。晓市不同,大家都在静谧间询价、买卖,仿佛多说一句就坏了规矩。
      只有那个声音在说:“康熙朝是有彩色玻璃,什么葡萄色、雨过天晴都有,但要说金星五彩玻璃、五彩缠枝玻璃鼻烟壶,断不能是康熙朝的,你要说是雍正朝的我倒能信,偏你却瞎说,如今再改口说是乾隆朝的我也不敢认了。”
      那摊贩不意她小小一个姑娘眼光犀利,被说破了却也不尴尬,“东西虽没有康熙朝老,但货真价实是好东西。您看这画工,什么马上封侯、喜鹊报春、瓜瓞绵绵,多祥瑞喜庆!不是我吹,您打听打听,四九城里多少人为买我的鼻烟壶丑时大老远赶过来的。”
      风雪交加,遍地飞花飞絮。周劈风顺着周畅卿的视线望去,说:“是那位穆家小姐,要不要我上前招呼一声?”周畅卿不说话,周劈风一时也摸不着头脑,只得再劝:“四爷,雪大了,回吧。今天中午三少奶奶和赵家五小姐还约了您看电影。”
      周畅卿冷笑道:“我就不明白,周家的男人就这么好,值得他赵家上赶着送女儿?”这话周劈风不敢接,只得越发小心,“太冷了,冻出好歹来叫上海那边知道,还有跑去军校的事情在前头,正愁不知道怎么开销我们呢。且奉军内乱才了,谁也不敢打保票北京城就太平。爷就当心疼我们哥儿几个。”周畅卿越性骂他,“怂样儿”,周劈风总算松一口气,招呼身后的周探风、周随风“跟上!”
      一行人往胡同外走,不时与人差身而过,正好听见蕴华与摊贩谈价还价,“不对。亭台轩榭漆器是一百二十铜元,套料鼻烟壶每个八十五铜元,砗磲白、仿玉白、宝蓝、天蓝、孔雀蓝单色玻璃是一百零五铜元一个,通共柒佰叁拾铜元。合成铜钱是柒仟叁佰,换成银元是柒拾叁,我给你柒拾伍已是多了,您怎好要我八十?”话说得极快,如金石掷地清脆悦耳,摊贩见蒙混不了,也只得说:“瞧这嘴皮子,噼里啪啦真快!得了,七十五就七十五!”
      周探风咂舌,“这穆家小姐算账快哩!都快赶上二太太了。”周畅卿被他这么一说,恍惚间也忆起小时候斜阳暮照时分,母亲穿着藕荷色四合如意纹的菱纱裙在天井旁边的账房里算账。他胡天海地一通回来,小丫头才洒过水,院子里青石板上蒸腾着暑气,一眼望去只见母亲半低着头安详柔和的样子。“不一样,”周畅卿忽然自言自语道:“我母亲是打算盘,人家小姐却会珠心算。”
      “猪?还心酸?啥玩意?”周探风不敢自取其辱了。等出了巷子,天边映来一道亮光,仿佛劈天裂地似的,对面的天宝轩酒茶馆的伙计出来净水泼街,笑脸相迎道:“几位爷,您来了呐,新年吉祥!快里边请。”将一行人引进里间。周畅卿边走边说:“逛鬼市的事情不许往外说,叫上海那边晓得一星点儿,你们以后也别跟着我了。”沉默半刻,叹道:“我还不如穆家一个小姑娘行动自在。”周劈风知道他是有感而发,只是周家南号只剩他一个男丁,再有好歹,老太太再厉害也后继无人呐。索性找些别的话岔开,“爷只看那穆老爷肯让小姐逛鬼市,只当她们家自由自在,哪家的小姐少爷不金贵?”遂将这几天听的当趣闻一般说了,“听人说这二小姐一语不合就能把弟弟的奶妈赶走,养老院的院长不好了,她当场请侦缉队,似这般小小年纪脸嫩心狠,自有其胆大的地方。”
      天宝轩茶馆面阔四间,里边约莫五六间进深,路过柜台和大灶,穿过罩棚再往里走两旁的侧房设有雅座。几人坐定了,周劈风说:“先来壶热乎的杏仁茶、再要些萨其马、芙蓉糕。”“得了,您宽坐。”小二一叠声传话下去,“杏仁茶、萨其马、芙蓉糕咧。”周劈风再看着酒茶单就为难了,四爷在家五来个轮流厨子伺候尚且挑剔,这烂肉面、炸丸子、熏鱼肉、熏猪肝、熏肚儿、卤煮火烧、大肉饼都是粗糙玩意儿,他们哥几个没话说,只怕四爷不好将近。就劝道:“喝过热茶暖暖身子,爷爱吃火鸡三明治,老郭、杏香几个应该已经做好了。”
      “急什么。那些老夫子们总说北京城天子气象堂庑特大,酸不拉几的我不懂,我只知道六百年帝都,每一寸土地都是故事。”
      周劈风说:“有一样物事新鲜——骆驼队。城里城外随处可见骆驼,脖子上挂着铛锵铛锑的铃铛,一到夜里,还别说,真有些——”他一时描述不出来,还是周畅卿替他说了:“邪性的安宁。”
      周畅卿又说:“驼帮驮硬煤。京郊城外四十里门头沟一带盛产煤炭,多用驼队运煤进城,每年入秋,拉骆驼跑城的就开始忙啦。”
      正说话间,隔壁雅间传来了一阵风铃呤咚的笑声,皮鞋纛纛过后,小二上茶来了,薛云来为难地说:“这里可没有什么精巧的吃食,蕴华你可习惯?”
      “啰嗦,出门在外哪儿能处处讲究?自然是既来之则安之,有什么吃什么。”
      隔壁的周畅卿看一眼周劈风,周劈风明白过来,当即扣上茶水单,唤小二要烂肉面。
      只听那个女孩子说:“今天我可算满载而归了。但让大哥、三哥陪我挨冻一宿真过意不去。这么着,正月十八我请哥哥们去建国东堂影院看《十三号凶宅》,怎么样?”
      周畅卿一口茶水差点儿没喷出来,请人看鬼片,不怎么样。
      透过雅间的隔断往外瞧,晨辉铺洒开启一天的繁忙时光,提笼遛鸟的旗人,多穿着灰布长夹褂,三三两两上门,画眉笼子往棚竿子一钩,小二过来打躬,“三爷、四爷来了,老规矩?”又有几个皮簧票友,进门先拉一段胡琴,高亢激越处唱不上去,也不妨碍人家自我陶醉一番。起初薛希来的唇畔挂着笑意,也不知怎么的,那点淡淡的微笑一点一点地凝结在脸上,像水晶冻子一样冻住了。
      蕴华陡然一惊。他知道了!他都知道!以姑父的打算,正月十八他已在跨洋轮渡上,兴许三、四年间不能回国。这一别,山高水远,诸多时光。只觉得猝不及防的,尾随快乐的离别催人心肝。
      蕴华略一沉吟,“三哥,烫呼呼的糖炒栗子,你想不想呢?”薛云来笑得无可奈何,终归这个妹妹所想所要,大凡他能力所及就不忍心看她失望落空。点点她眉心,“你就可着劲儿使唤我吧、啊?大哥,我出去给她找找。”
      薛希来嗯一声。蕴华倚去窗边看薛云来拐出茶馆往南扎去,消失在胡同拐角。支走三哥,她能对大哥说什么?预祝学业有成吗?薛家长子誉满京城,用不到她预祝;遗憾否?纵有抱憾,于事无补,徒增奈何。梅小姐怎么办?他吹皱一池春水却不自知。千词哽喉,竟无一能说。薛希来早已恢复如常,喝着茶,说:“蕴华,以后有信给我,文白能帮忙。”
      蕴华乍听之下微感讶异。这时薛云来回来了,脚步匆忙,挂起礼帽就说:“往南走一条胡同,外面大街上有学生游行,路全堵上了。”蕴华忙问缘故。原来不久前青岛六大日本纱厂的工人们举行第二次同盟罢工,抗议资方拖延履行已经签署的“增加工资、取消押薪制、工伤工资照发、作息时间合理、不得打骂工人、保护女工及童工等21条”。罢工人数达五万人之多。日本政府向北洋政府发出照会,要求□□镇压罢工,同时把军舰开进胶州湾,准备随时登陆自行武力镇压。亲日派军阀、山东督办张宗昌着令胶澳督办温树德派遣军警,镇压罢工,后者且得了“打死人不要紧”的训示,下令海军陆战队向工人开枪,死伤数十人。消息传出举国震惊,北京的爱国学生正月里就组织起抗议游行,向当局示威抗议。
      蕴华正听得义愤填膺,身旁的薛希来却说:“我出去一下,你们且喝着茶等等我。”
      蕴华回过神才想明白,给大哥去信为何找李文白先生?隐隐有个猜测,却不敢再往深处里琢磨,又生怕薛希来就此走了,真如芒刺在背,慌忙间不知如何取舍。匆忙对薛云来说去一趟洗手间,悄悄跟在薛希来身后也出了茶馆。
      薛希来有功夫在身,耳目聪灵,蕴华也不敢挨近了,只在他身后二十米处远远跟着。见他龙骧虎步,眼看要拐过西边的小胡同,蕴华忙跟上去,斜地里却冲出一个人低着头直往蕴华身上撞。雪地湿滑,她脚下不稳狠狠跌坐在地上,那人却没看见似的仓促而行。蕴华摔得狠了,咬着牙关站起来拍拍毛坎肩,忽然变色道:“那人是小偷!抓小偷啊——”她历来无畏,顿生孤勇,一面呼喊一面捡起路边的砖头,还有一两米就灌尽全力飞掷出去。没成想还真砸中了,那小偷恼羞成怒,掏出三寸长的小刀回身要砍蕴华。却不知哪处飞出簸箕,连带着里边的花生玉米茬扑了他满脸,小偷经此变故动作稍缓,骂咧咧嚷“哪个瞎了狗眼的——”,到底没也看清,猝不及防地下巴就挨了一记,摔出一丈多远。
      原来周畅卿从卫生间出来,见蕴华神色不宁,似尾随前边的年轻人而去,本不愿多管闲事,下一秒钟却还是跟着蕴华也出了茶馆,在她身后远远地吊着。她身姿轻盈,却走走停停屡有迟疑,一路穿堂过巷。老北京的胡同多是黄土路,两旁倚着墙面摆放些竹竿、簸箕、扁担挑子、瘸了腿的板凳,多是寻常人家的玩意儿,与上海洋气繁华的霞飞路和高墙耸立守卫森严的东交民巷很不一样。他无心多看,忽闻一声“抓小偷”,心里一紧快跑上前,眼见歹徒逞凶,顺手抄起路边盛满花生玉米茬的簸箕拽过去。却见一道光影闪过,迅如捷豹,将那贼人碾在脚下。周畅卿才得以看清,原来是被蕴华跟随的年轻人,只听他声色俱厉,“钱袋子还她。”
      蕴华喜出望外,“大哥!”周畅卿赶忙退至墙后,听见那年轻人柔声细语问她伤着没有。
      “好汉饶命!饶命!”小偷从尘土中挣扎出一张脸,才与薛希来对上眼,薛希来不禁咬牙切齿,“是你!真是得来不费功夫!”
      蕴华也认出来了,“陈三皮!”
      薛希来说:“你快回茶馆找到彦平,与他在一起,切不可再乱跑了。”对蕴华刚才跟踪自己的事一字不提。
      “你呢?”
      薛希来脚下使足了劲,将陈三皮碾死,“我将这一大害送到警察局就来。”看出蕴华的犹豫不安,锋利的神色缓上一缓,语气中有种自然流露的安抚与宠溺,“放心,你放心。”
      放的什么心,此刻只有那心存默契的兄妹二人你知我知,周畅卿看着自己倒映在雪地上的影子,不假思索往回走。

      画家的眼里,大雪过后的琉璃世界步步是景,处处有画。碧绿圆润的翡翠珠帘幻发幽光,落地钟滴答滴答按部就班,叶香、玉竹抱着几盆水仙进来,见婉华正画得投入,蕴华调颜色,越发放轻脚步,只将花盆摆好在翘头案上,拨弄摆齐里边的鹅软石,悄悄退出。
      婉华今日画兴正浓,挥挥洒洒,顷刻间横云断岭,暮霭苍茫,待到收笔时已经是一片衰草连天、暮冬惨淡的气象。端详半刻,她自家颇为满意,笑道:“该你了,题跋。”见蕴华捏着紫毫笔,神色怔忪不宁,不由得推一推她。
      “啊?”
      “诺,”婉华下巴一扬,“该你了。”
      蕴华只分了一分心思给婉华,勉强应和道:“唔,该我是吧?”却见那画中斜阳寒鸦,流水孤村,让人恨不得极目天涯,正是赋别饯送之意,更戳中她心思,不禁道:“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婉华秀眉微蹙,“你这几日钝了?”
      蕴华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雪,呵。”依着婉华往日喜欢的格调,搜肠刮肚才得了一句:“自在飞花轻如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如何?”
      离题十万八千里。婉华看出她心思不在此,“你这几日恍恍惚惚的,到底怎么了,也没听说哪个账房亏空了十万八万啊?周姨娘也乖得很。”索性夺过她手中的紫毫笔,用小楷一笔一划写道:“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譙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婉华的字秀逸摇曳、温柔娴静之美呼之欲出,值得咏于月影秋水之间,此刻却只是简单的横竖撇捺飘忽在蕴华眼前。
      院子外头刷刷的响声,是夏菊和两个老妈妈在扫雪;珠帘垂地,次间外头静悄悄的,白芍、叶香几个似乎在做针线,可能是给迦南逢棉袜子。蕴华心头懊恼,人人各司其职,世界便井然有序。然而大哥哥此次成行与否,竟全在她自家一人身上么?真是千头万绪,难以梳理,然而不待她理清,时间已到了正月十五的夜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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