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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初心不改奔黄埔,忐忑不安赴赵家(1) ...

  •   一年之中,热闹不过元宵,从正月十三便开始,历时五昼夜到十七那天才算结束。若说腊八是过年的前奏,开启了热闹喜气的旧历新年序幕,再经过二十三祭灶,除夕接神,一元复始,初二接财神,初三祭马王,一番轰轰烈烈,搅得有钱的精彩纷呈没钱的惊心动魄,元宵节便是过年的尾声。应了那句俗语,“十七十八,盆儿罐儿碗儿一起刷”。年菜吃完,锅碗瓢盘叮叮咣咣一收拾,好歹这个年算过了。有始有终才算功德圆满,既是尾声,非要来个绚丽的谢幕不可。因此整个元宵节盛况动人,正如《燕京岁时记》所记 “火树银花,光彩照人,车马喧阗,笙歌聒耳”,真是生平良夜景,万家楼阁月明中。
      天刚擦黑,外边酒肆、茶楼、饭庄、绸缎铺、毡帘铺升起花灯,东四、西四、地安门、厂甸、鼓楼、正阳门一带已经游人如织,热闹宣沸。又有爆竹声大作,璀璨耀目的烟火映红半边天空,直搅得济华再也坐不住,妈妈和姐姐正打点东西让人送迦南回去看望他奶奶,济华好不容易忍耐完婉华交代的什么棉袄棉鞋、膏药、点心、肉脯果脯、天福号的酱肘子酱牛肉、自家做的风干鸡、马家汤圆,“就这些了,替我们向卫奶奶问好。”只等婉华话音一落,过来拉迦南,“卫哥哥,别回去了,今晚外边热闹,咱俩一起玩儿去呀。”
      淑碧说:“可不许胡闹,正月十五团圆夜,卫奶奶肯定想孙子了。”转头叮嘱家里佣人好生送迦南过去,第二天早上再去接回来,迦南上前来辞行而去,她才又接着说儿子:“你才多大点儿人,就知道逛灯市了?你瞧姐姐们,就知道什么叫稳重!”
      茯苓、芡实、黄芪、薏仁都在,听了这话偷偷笑。她们与叶香、蕊香、小樱、夏菊、白芍、玉竹几个分作两班,十五、十六日轮着出去赏灯。上元灯节举国欢腾,历来金吾不禁,这群姑娘们早就翘首以盼,只等陈淑碧发了话,胡妈妈给每人发三块钱,“痛痛快快玩会子去吧,只你们几个结伴出去,一定要彼此照应,仍旧结伴回来,别往人多的地方扎,小心冲散了你们;也别去人少的地方瞧,这年头拍花子的大有人在。”茯苓领头答应了一声,又说:“老爷、太太我们去了。”一群姑娘们秩序井然退到门外,叽叽喳喳欢快起来。
      穆崇山盘一块两寸来长籽料玉牌,已有三个年头,有事没事就放在手边摩挲。只等小丫头们走了,将玉牌收进缎面锦盒,推回抽屉,慢悠悠过来说:“好了,你们姐弟几个说说吧,都要去哪儿?”
      济华抢先嚷:“烧火判儿!烧火判儿!”
      “那就是城隍庙了。”穆崇山又去问婉华:“你呢?”婉华说她想去东岳庙或者白云观彩绘纱灯;蕴华却说想去前门大街一带猜灯谜,然后去平则门看冰灯。穆崇山和陈淑碧哈哈大笑,“幸好济华不说看宛平城中火神庙的火判儿。”要不然这姐弟三个逛遍北京城的东南西北,非得哪吒才应付得了。
      正说着话,胡妈妈挑帘进来说:“表少爷来了。”
      薛家人正月十五必定吃团圆饭,许是为了应景,这一天佟老太太和薛二太太难得偃旗息鼓慈眉善目起来,一顿饭倒也吃得相安无事。饭后穆青梵让儿子们带婉华姐妹去看灯,往年也是这么过,故而吃完晚饭两人就早早过来了。
      叙礼过后,陈淑碧笑说:“你们两个也就仗着两位哥哥过来,才敢这么天南地北地去。”转头吩咐胡妈妈,找几个年轻男仆跟着小姐,“知道现在的小姐出门不爱有人跟着,嫌行动不自由,别人也说这家子封建老派。可今夜不同,满大街乌泱乌泱都是人,多几个家里人跟着,有什么情况也好照应。”薛希来说:“舅妈放心,我父亲让薛桥、薛亭两个也来了。”
      那两个身手灵活矫健,有他们跟着孩子们自然放心。穆崇山夫妇此时方知薛鸿飞用心良苦,明日就送薛希来前往天津登船,再不能让他今夜跑了,临了功亏一篑。但看薛希来谈笑自若,都以为他已接受家里安排,如此真是皆大欢喜。薛云来和婉华从不知其中曲折,两人温声细语,谈论起东岳庙和白云观孰先孰后。只有蕴华略明白些关窍,却因看不懂薛希来行事打算,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心惊胆战跟着出了门。
      上元节何止赏灯、放烟火、猜灯谜、吟灯联,精明的商家瞅准时机大搞降价促销活动,小摊贩更是彻夜不眠,人们赏灯之余不忘购物,大街上胡同里人头攒动,寸步难行。小汽车这时反倒成了累赘,穆崇山深知这点,也不乘小汽车了,家里洋车车夫放假未归,管家叫了五辆洋车在门口,穆崇山抱上济华乘坐一辆,长信和长用跟着也乘坐一辆,与婉华姐妹、希来兄弟分别后直接往北奔城隍庙街去了。
      一路上焰火缤纷,花炮在城市上空绽放形状各异的花卉图案,光海从不间歇地映在济华的童眸中,愈发衬着他的眼珠子像宝石一般闪闪发光。城隍庙的庙门、大威灵祠人山人海、香火缭绕,只见大殿前一座黄泥塑得与檐齐高的空心判官坐像,内部开有炉膛,由施主香客供奉煤炭燃料,判官被烧得浑身通红,火焰便从其七窍中喷冒出来,蔚为壮观。不少居民因此远道而来,烧香跪拜献香钱。济华看得热闹,有样学样也双手合十鞠躬,嘴里念念有词。穆崇山问他念叨什么呢?济华嘟哝了一句,只因人声鼎沸穆崇山也听不太清楚,“什么?”济华大声说:“爸爸我饿了想吃宵夜。”惹得穆崇山笑得前仰后合。
      这边婉华等人商量已毕,先去前门大栅栏赏灯、猜灯谜,然后再分道扬镳,各自行动。婉华喜气盈盈,冲薛希来弟兄欠一欠身,“今晚又要两位哥哥陪我们到处逛,辛苦了。”话虽客气,语气却很亲昵,反观蕴华却安安静静地站在薛希来身侧,目光不知逡巡在何处,满眼深思。直叫薛云来疑心,什么时候静如处子的姐姐和动如脱兔的妹妹掉了个儿?还是自己本就认错了人?尝试着叫了声“蕴华?”,她置若罔闻,还是婉华推她一把,“三哥叫你呢。”
      蕴华答非所问,“谢谢三哥。”薛云来今夜穿着墨灰色物华葛夹袄长衫,领口和袖口飞着白色的兔毛,低着头和婉华说话时,嘴角眉梢总是溢出些许笑意,那一种儒雅温和、风度翩翩,让人看得久了总得翻回头去想,晚上是否吃了酒酿丸子,否则怎么无端端有些醺然。蕴华心思却不在此,也不留意婉华,还是薛希来拉着她上车,“放轻松,没什么大不了”。
      蕴华有种猜测,本就忐忑不安,此时更觉得他是一语双关。悄悄回头,薛桥和薛亭乘坐的洋车就紧跟在她们后边,倒把婉华他们隔开了。她急道:“大哥,你究竟。。。。。。”却被薛希来比划一个噤声动作,顺着他的手势望去,原来是月亮出来了,灿若银盘堪堪悬于屋檐之上,清辉铺泻,桂华流瓦。人间大地上月下灯,绛蜡红莲灯月争辉,无限风光让蕴华一时也看痴了。
      朱门绣户满街罗绮。她们乘着洋车浮光掠影而去,她想问一句大哥究竟怎么打算,但他目光炯炯,似欲与穆穆金波一较光辉,她话到嘴边又心生胆怯,果真那般,自己又当如何?是助是阻?如何助如何阻?多种念想势均力敌,拉扯纠缠,几番相较不下。洋车已经驶进前门大栅栏一带,缓缓停稳,车夫抹一把汗,“少爷、小姐,再往里走人多,只能到这儿了。”
      薛希来给了他一块钱,把车夫乐得颠颠地掉头而去。他牵着蕴华一头扎进繁华深处。前门一带除了大栅栏,廊坊头条、二条、三条都是商业兴旺的街铺,洋行、绸布皮货店、饽饽铺、中药店、西药店、戏院、金店、银店、玉器店、灯笼铺,鳞次栉比。赶上元宵节,各家各店不但张灯结彩,更要锦上添花,竞相点燃各种花灯、大放花盒,引得百姓扶老携幼前来观赏,摩肩接踵,盛况空前。
      这边八大祥之一的瑞蚨祥门前人山人海,商家请来了花炮作坊的专人点放花盒子。火捻子点上,只听得哗啦一声响,盒底儿下坠,喷射出五色焰火,人们欢呼着哄一声往后躲让,孩子们鼓掌狂呼不停。婉华两姐妹也看得有滋有味,过了片刻,又往前头走去。房檐下、铺面前升起了五花八门的花灯,一眼望去势如游龙,那木框五彩纱灯,上画《三国》、《列国》、《西游记》故事;也有沙灯,使流沙填入镶嵌进厚纸盒的胳膊腿儿、脑袋,滚轴一转,那些人物的胳膊腿儿也跟着转动。沿街两排都是卖花灯的商贩,多是油纸糊的动物形状,鸡鸭鱼兔蚱蜢乌龟,栩栩如生,价格亲民,极受小孩子们待见。还有更贵的烧珠料、夹画堆墨丝的,系了绸绫纸绢的,价格从一块到四块不等,因要价颇高,只有少许人问津。
      薛云来问她们姐妹可有瞧上的,蕴华说:“花钱买的有什么意思?”在各个商贩、人堆里搜寻,叫她发现一家摊位,竖起高高的广告牌子,“对灯联,猜灯谜,送花灯”,遥遥一指,“瞧上哪一盏?我给你们赢来。”大道上人群如流,几人只能顺着人流往那边挪去,忽见人堆里一个华服公子,用一种奇怪的韵调说“形杭形杭形形杭”,摊贩老板有些惊讶,也还是大大方方地向众人展示他手中的上联,“盛盛盛盛盛盛盛”,并且说:“公子对七个‘行’字,完全正确,这琉璃灯归您了。”自有随从上前接过那八瓣莲花琉璃灯,道了声谢,分开人流簇拥着主人离开。
      蕴华望着周畅卿远去的背影,婉华也不解,求教薛云来,他说:“那是江浙南部的金华地区口音,在那一带,‘盛’字有‘成’、‘场’两音,‘行’字同样也有‘行’、‘杭’两音。上联七个‘盛’字,却念做‘成场成场成成场’,对下联的‘形杭形杭形形杭’,既工整又对仗。”婉华不禁抚掌,“妙极。”拉着妹妹下场,两人在一排排三尺红字幅灯联中穿梭,有时不假思索,时而凝神深思。周遭不少游人也在猜灯谜,更有丽人群女,艳妆浓抹者有之,缟衣淡服者亦有,见了薛家兄弟,掩嘴笑语纷纷而过,衣香犹闻。皓魄倍明映照这群眼花缭乱,却止步于薛希来跟前,他望一眼弟弟和妹妹,悄悄退出人群。
      这边婉华扯下三条字幅,递给老板。“殿前无灯凭月照”,她对“山门不锁待云封”。“ 雨无门户能留客”,她说“虹有桥梁不渡人”。老板又说:“ 流泪眼对流泪眼”,婉华低眉浅笑,“断肠人送断肠人”。那老板直夸赞她“小姐好才思!”围观人群一阵掌声,那花灯老板也豪爽,“得了,您自个儿挑吧。”婉华因此要了一盏画孙大圣的七彩纱灯给迦南,那盏螺蚌羽毛做的送给济华,去看蕴华时,她那边也有了。
      用“为名焉为利焉何必忙忙”,对“往南乎往北乎权且坐坐”;再拿“前人后人,三人成众”对“今夕何夕,两夕已多”。那老板看这一对笑靥如花的双生姐妹,喜庆极了,笑说:“这位小姐,您再对上一条,我送您一盏八角琉璃瓦宫灯。”蕴华心说这有何难,递上手中的上联字幅,原来是“不大点地方,可家可国可天下”,她说:“这几个角色,能文能武能圣贤。”
      那老板一晚上净赶上能诗作对的年轻人了,挥挥手,底下伙计掣个长长的钩子搭下高处的那盏八角琉璃瓦宫灯,递给蕴华,“这位小姐,您拿好了。”蕴华细细抚触纷碎的黄流苏,笑逐颜开,眸光流转更见高处还有一盏八副水晶玻璃汽灯,转动时发出悦耳的声音,不禁问:“那又是什么?”
      小伙计说:“好家伙,这可是咱们小店的镇店之宝。才刚有位老爷出二十块大洋我们掌柜都不卖,非得对上对子不可。”蕴华起了好胜之心,遂问上联,原来是“驾一叶扁舟,荡两只桨,支三四片蓬,坐五六个客,过七里滩,到八里湖,离开九江已有十里。”要求下联之中,必以数字对上联有数字处,不论反顺,但不得有一字与上联相同。确实把蕴华难住,姐妹俩挤在一处苦思。那小伙计又过来说:“两位小姐,恕我说话实在,这上联摆这儿三年了,没人能对得上。”
      蕴华一时间确实想不出来,问婉华你可有了?见婉华摇头,不禁跺脚,第一时间想到惊才绝艳的大哥。四下里搜寻,夜空如洗,天上人间上下争辉,只有薛云来在几米开外的桃树下含笑相望,却哪里还有薛希来的踪影?
      走了?蕴华心跳如雷,思绪像琴弦嗡声而断,徒留两截难以为继。就这么走了么?以后山高水远、烽火连天,她脑子里空白处翻来覆去只有这几个字,再做不得他想。忽然有个低沉的声音唤她,蕴华恍然回首,薛希来分开人群缓缓走近,用一种讶异的眼神看她,“怎么?对不上还哭了?”
      蕴华喜极而泣,抹一把泪,却顾不上向婉华解释,见薛桥、薛亭两个就在不远处,更不敢多问,只说:“那个太难了,大哥你教教我。”薛希来沉思数秒,低头道:“历十年寒窗,携九箱书,出八七道关,行六五座山,上四面亭,观三面水,见到二老不只一面。”蕴华破涕为笑,“我这就找老板去!”却被薛希来拉住往外走,“替人家省省吧。”婉华也跟上,“大哥说得有理,灯笼都叫咱们提走了,老板该哭了。”
      一众人往前门廊坊二条方向而去,街道两边鼓钹泼天,各种杂耍精彩绝伦,五虎少林棍、秧歌、耍叉、踏车,吸引路过百姓排成厚墙,喝彩声此起彼伏。薛希来生怕两姐妹被人流冲散,紧紧握住蕴华,又喊弟弟抓紧婉华,挪步到前头的大碗茶摊。茶摊的生意极为兴隆,十几张板凳全坐满了人,薛云来摸出一把铜钱来要了六碗茶,大家只能站着喝。旁边是一家打元宵的,油桌上摆满了枣泥红糖、奶油白糖、芝麻冰糖,再有四尺长一尺见宽的大板凳,一个壮汉赤背骑在板凳的一头儿,双手紧握笸箩使劲前后摇,上下抖,喝彩越多他抖得越发使劲儿。蕴华正看得入神,忽然茶摊老板挥舞高粱秆扫帚大喊快走快走还有完没完,一群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小叫花子作鸟兽散。他们左手打狗棒右手破瓦罐,跑动时,忙碌的双手还不忘护着脑袋,滑稽又让人心酸。
      婉华不忍,喊住一个小乞丐往他瓦罐里放两块钱。茶摊老板在她身后说:“这位小姐诶,您是好心,这样一来他们下次还来我这儿捣乱,可苦了我们小本买卖。”婉华咬咬嘴唇,说:“下次换个地儿。”小乞丐看了她一眼,点点头一脑袋扎进别处去了。茶摊上的伙计原本手艺了得,掣一把一尺来高的红铜大壶,扎稳马步脖子一歪,一注水流稳稳当当从身后冲进茶碗之中,滴水不溅。这次却被四下逃串的小乞丐无意撞了一把,手上失了准头,滚烫的热水眼见就往蕴华身上泼去,薛希来搂过蕴华迅若流星一般躲开了。
      她眼里净是极力压抑的惴惴不安,他心下一叹,叫住薛云来,“时间不早了,婉华若还要去东岳庙,你们应尽早出发。”
      婉华问蕴华:“你们呢?”薛希来替蕴华说:“我们去王府井吃白巧克力松露蛋糕。”蕴华知道这话是说给薛桥那两人听的,笑对婉华挥手,“我给你们带个大蛋糕回来,榛子的。”上了洋车,薛希来替她掀起车棚,吩咐车夫只管沿东长安街跑。右手边就是东交民巷租界,银色月光下整个使馆区外围一丈多高的围墙悚然伫立,锣鼓喧天、人声鼎沸一旦冷却,立时与前门一带的人间热闹划清界限。诡异的静谧让蕴华清楚地听见自己心跳,咚、咚,一下长一下短,纷乱无章。回头一望,薛桥他们的洋车紧跟其后,蕴华咬牙不敢再看,只去瞧租界外修建的炮台和碉堡,一面埋怨十五的月色清亮至斯,逼着人无所遁形不算,捎带上碉堡上布满的枪眼都格外刺目。
      “大哥。。。。。。”蕴华起了头,薛希来却说“嘘”,往车夫衣兜里投入一块钱,低声道:“快上前面的土坡,杂树丛里放我们下来。千万别回头,就往东安市场跑。”车夫照吩咐办了,薛希来虚搂着蕴华在怀,隐身在树下阴影当中,只待薛桥他们的洋车跑过,拉起蕴华掉头就跑。此时绝不能公然走上大道,穿过两条胡同,又坐上洋车,“石大人胡同,要快!”薛希来对车夫说,感觉掌中的冰凉,扭头问:“冷吗?”
      她的一颗心如冷水浇灌,在寒冬腊月里,泼过一波又一波,等那冰面冻结实,结论也坐实了。纠缠多日的想法,索性这一刻做个了结。蕴华松开牙关,缓缓道:“大哥,你不必管我,我可以自己回家。”
      你要走快走!
      她小小的瞳孔里除了薛希来的影像,还有一种成年人的坚定,薛希来一时间千般滋味涌上心头,何去何从,竟难以分辨。
      两人默默无语坐了一路洋车,眼见石大人胡同在即,薛希来说:“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蕴华点头,“给你去信时找李文白先生。”远远地见大门檐下一对八角宫灯簇拥着“穆”字,车夫落下辕杆,薛希来给了他一块钱,扶蕴华下来,四目相对,他沉思片刻,“蕴华,欠你的松露蛋糕以后还。今夜的事你什么都不知道,自然不会有人责怪你。”
      蕴华盯着他,他的眼睛凝聚了无边暗夜,深不可测。此时千言万语,也只能化作一句“此去关山迢迢,大哥多保重”,掉头就往里跑。门房里出来俩人给她开门,说:“小姐回来了。”她的泪水顺着那一声“嗯”从紧咬的牙关里往外涌,模糊中只知道对面影壁上挂着一对二尺多长的玻璃灯,投影在地上大片光晕,却再也看不清上面的“迎祥”、“鸿禧”几字,心里乱得像有一百只蜘蛛同时结网,密密麻麻地让人解不开头绪。
      恍惚中天空一声爆响,蕴华猛然惊醒,撒腿就往外跑,门房追出来喊:“小姐,这么晚了去哪儿,也没个人跟着——”
      蕴华一面跑一面大声说:“我去去就回,你们千万别跟来。”也不知道薛希来已出去多远,还能不能追得上,更不敢高声呼唤,生怕薛家有人就在附近。偏巧身后不知何处礼花升空,花瓣重重爆开,光芒攒辉列彩映照大地,得以看清前方不远处一个孤寂的身影踽踽独行。
      薛希来只觉得一片光辉过后,纤细的影子从后居上,蓦然回首,蕴华从灯火阑珊处跑出来。
      原来如此!原来竟是如此!
      东风夜放花千树,盈盈暗香舞,皆是助意。旖旎流光,鱼龙飞舞,都只是为了看清繁华背后那一人而已。
      蕴华来到他跟前,见左右无人,往他手里一塞,“路上若有难处,兴许能当百儿八十块。”说完头也不回一路小跑,迈进门槛时门房见她去而复返安然无恙,高兴地打招呼,她亦不加理会,径直冲进后院,找个没人的廊檐下,神思无属,不觉泪满衣裳。
      乘坐火车到天津港,再改乘游轮到广州,这是最便捷的途径,他能想到的家里人也能想得到。因此今夜正阳门西站绝不能去。薛希来一路不敢耽搁,取了小道直奔前门大街,花一元车资坐上由外国进口的超龄货车改装的长途客运,连夜直奔通县。那长途汽车五痨八伤周身毛病,恰如苟延残喘,一路上又颠又甩,客人们怨声载道。他却因没在城里被截胡,得以先上喘一口气,顾不上座位矮窄这等小事,攥紧的手掌打开,是一只秀气的镶粉钻欧米茄女表。他行事周密,出门前只带了李文白给他重新出具的推荐信和三十块钱,旁的扎眼东西一概没拿,即便这样,这只手表再艰难也不能典当,就收好在长褂里面的裤兜内。
      到达通州已是深夜凌晨,他认清方向徒步往天津而去,傍晚时分抵达时又累又渴,在路边草草吃了一份煎饼果子灌两碗热茶,所幸没耽误前往青岛的火车。蒸汽机轰隆隆震耳欲聋,两旁景物飞驰而去,一天后来到青岛。再从青岛港口登船,钱只够三等仓,江上游轮三两成群,海风飒飒雨沥沥。大海漂泊数日终驶入黄埔港,霜白残月,汽笛长鸣惊破沙汀宿雁。及至曙色渐分,回首北眺,已是一望乡关烟水隔。

  •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是第一卷当中我最喜欢的章节了。
    这里面济华去的城隍庙,据说是在北海一带,但现在已经找不到任何遗迹了,最近的城隍庙在金融街,北京八中的斜对面,也就仅存一个大殿,山门什么的荡然无存矣。
    东岳庙和白云观从民国时期一直幸存下来。东岳庙在朝阳门外,身处闹市香火却不旺。大家十分熟悉的《三生三世》系列中紫衣白发的东华帝君,其原型,就是东岳庙供奉的东岳大帝。相比之下,白云观就很有名,它与青岛崂山分属道教丛林的第一二名。
    大栅栏就更不用说了,民国时期,北京城里购物讲究“东单、西单、大栅栏”,可见它的繁华。不像现在,已经变成旅游纪念品一条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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