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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大齐事了洗冤屈,锦衣公子访穆府(2) ...

  •   “啪!”此刻雅晴轩的书房里,穆崇山拍案而起,“别跟我说什么赶巧,世上一半的巧合都是人为!到现在你还不肯说实话!”周姨娘在他的逼视下冷汗涔涔,想到这段时间以来种种反常迹象,还有陈淑碧与蕴华母女异常安静毫无动作,这才惊觉有张巨大的网正在自己面前,且已到了收网的时候。
      一旁的杨账房因为事情败露,又愧又悔,鹌鹑似的深埋脑袋,交代完事情经过后一言不发,似乎早已预见自己的结局,只是静待。
      根据他刚才的交代,无意间翻到那个金丝绒面盒子。这就意味着没有真凭实据,周姨娘振作了精神,为自己辩解道:“老爷说的话我不懂。罗院长瞒上欺下中饱私囊,在外面败坏老爷太太的名声,既然侦缉队已经查明,我也再不敢替他求情了,他落得什么下场都是他咎由自取罪有应得。只是杨账房在这里,老爷还要我说实话,我不明白,杨账房自家的事,让我说什么呢?”
      前一刻还哭哭啼啼寻死觅活为罗院长喊冤辩解,话里话外直指太太栽赃、二小姐陷害,待到杨账房一出现,交代前因后果,便迅速撇清关系,这等弃卒保车的魄力和决断,若蕴华在场,也要暗暗为周姨娘喝彩。可惜,种种人证俱在,穆崇山还不至于色令智昏。
      “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穆崇山冷笑,指着杨账房说:“你之前是怎么交代的?”
      杨账房涨红了脸对周姨娘说:“那天晚上收拾细软,分明是姨娘你对我说,多宝阁第三层的金线绒面盒子里有老爷挚爱的宝贝,让我务必亲自检查、小心妥当。若不是听了这话,我也不能一时好奇打开那盒子,窥见四眼大齐的拓片和仿品,也就不会有后面的事了。”
      周姨娘一脸忿忿,“我几时找你说过这些?杨先生,咱俩往日无冤今日无仇,你收了哪个好处,这么冤枉人!”杨账房有心争辩,却被周姨娘抢白又道:“你硬说是我挑唆了你偷窥老爷的宝物也成,我问你,还有谁听见了?你可有证人?”
      “此话出姨娘之嘴入我之耳,无第三人知晓。但我敢发誓绝无虚言!”话音才落,周姨娘反唇相讥,“你一个做账房的,私自窥觑东家财物本就德行有亏,出自你的誓言,哪个敢信?既然人证物证皆无,你红口白牙就来诬陷我,”话到此处,她眼睛适时一红,哽咽难言,“老爷,我战战兢兢伺候您这些年,不敢说多少功劳苦劳,只求您想一想我的品行,我是那种出卖您的人吗?我多少年来小心谨慎,生怕行差踏错,也不知道怎哪里得罪了杨先生,竟编出这一通弥天大谎来污蔑我。可不应了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的老话么。”
      杨账房本不是口齿伶俐的人,被周姨娘接二连三地抢白,更兼那句“德行有亏”直戳痛处,词穷之下憋粗了脖子,只觉得肺管子都要炸了。
      周姨娘却好似更委屈,哭得更凶了,“老爷,我冤呐。。。。。。”但看穆崇山背着手站在窗前,冷漠地望向远处,完全不为所动,直觉很糟糕,心乱如麻之下不禁口不择言,“老爷您试想,不要说我没说过那样的话,就算我说了,也不过是急老爷所急,好心叮嘱杨先生几句,怎么到了杨先生嘴里就变成我居心叵测别有用心了呢?”稍稍拭了泪,转向杨账房,“我能暗示你屋中有宝,而你转天就在外边泄露天机也是我提点的?我干那等损人不利己的事,又有什么好处了?”
      好处么——消息走露,自然是负责收拾雅晴轩的蕴华首当其冲受责,连带太太也不落好,此消则彼长,还不算好处么。穆崇山转过身,目光幽幽,心头愈发沉重。年轻时一心求子嗣,终于求仁得仁了,又期盼妻妾相安、一团和气。所以有些事但凡过得去,他宁可睁一眼闭一眼。到今天才算明白,这等得过且过才是一切祸乱之缘。
      “当断不断,必有后患”,耳边忽然想起小女儿淡静无波的声音,与其年龄极不相符的早慧背后,那些隐秘晦涩的成长代价,让穆崇山心头一颤,终于拿定主意。
      铃声过后,管家袖手呵腰进来将杨账房领出去。杨账房冲老东家深鞠一躬,以尽十几年来的主仆之礼,终究没再说什么。他孑然一身离开穆家的事不过几分钟就传到上房,陈淑碧想了想说:“罢了,他在咱们家这些年是有苦劳的,我让人留心着,哪一天实在困顿了,咱们帮一把,也算尽了东家之情了。”婉华琢磨的却是另一庄事,悄悄问蕴华,“那位。。。。。。”
      蕴华笑说:“今番她逃不过去,放心。”
      “怎么说?”
      “玉坠终于松口,愿意出面当场指认周姨娘。暗示杨账房翻看父亲的锦盒、得知我设计四眼大齐被盗,又心生一计,派玉坠出门找到杨承祖散布消息,都是周姨娘所为。”
      婉华大吃一惊,“她被禁在前门总店也有些日子,一直咬死不承认,你后来怎么办到的?”
      “略施巧计,攻心而已。”蕴华说:“只消将秋扇领取玉坠月钱的签字、手印拿给玉坠一看,再对她说姨娘以为她走失,已让秋扇顶替她的位置,既然如此,何必还为周姨娘守口如瓶?玉坠挣扎片刻,便和盘托出了。也不枉我那几天日日前去前门总店,唱完白脸唱红脸,差点没累死。”
      不说婉华如何感慨蕴华的巧计,单说周姨娘见去而复返的管家领进来的人正是玉坠,而穆崇山则说:“你做的事,这丫头桩桩件件都参与了。我为你留着颜面,本不想叫你们主仆对质,而你始终心怀侥幸,不肯对我据实以告。碧痕,过去这些年,是我太惯着你了。”
      幽长的一口叹气似乎没有尽头。
      而周姨娘的脸色终于急转直下,她浑身打着摆,扑到穆崇山的脚下苦苦陈情,“不是的,不是的!老爷你听我说,这一切都是太太和二小姐不能容我,设计陷害于我。就是玉坠,也是受了她们的唆使。”忽然扬起尖利的嗓音,恶毒的眼光拧首逼视玉坠,“吃里扒外的东西,你自己说,这些年我对你怎么样?到底收了多少好处让你在老爷胡说八道?”
      玉坠满脸惭愧,还是耐心劝道:“姨娘还是承认了吧。老爷看在过去的情分,还能从轻发落。”
      “不!我什么亏心事都没做,承认什么?”
      穆崇山最后一点怜意终于消耗殆尽,“你什么都没做,罗平坤欺诈老人做卷烟的利润怎么有一半自动存进你汇丰银行的户中?你什么都没做,那个叫夏菊的丫头哪儿来的本事穿戴一新跑来我这里自荐枕席?”
      周姨娘跌坐于地,愣怔半晌,反手直指玉坠,“都是你说的?都是太太教你这么说的?”
      玉坠昨夜从前门总店回来,一直被穆崇山禁在前院,派专人看守,而罗平坤坏事败露是在今早,期间玉坠没有接触过任何人,太太教唆玉坠一说纯属无稽之谈。账户的事,是穆崇山叫人翻出周姨娘的印章上汇丰银行核对而知。这样的细节,他已经不想再纠缠。
      暮色毫无征兆地欺上来,黄橙橙的灯光下,周姨娘大哭大叫,疯癫的样子有些可怕。傍晚的北风无情地撼动着森森的庭院,枝杈哗哗作响,寒星孤寂,像一幕戏剧的背景,而剧中上演的情节仍在继续——周姨娘被两个力大的老妈妈架回屋中,老爷下令收走她所有的支票簿和印章,甚至不给她留任何私产,所有的人都心知肚明,周姨娘大势已去。
      她两眼翻白倒仰在床上,玉坠则跪在脚踏上苦苦哀求表白,“姨娘别怨我。我也是左思右想才决定这么做的,都是为姨娘打算。”一旁的秋扇啐她,玉坠呵斥道:“你懂什么?还不到外边看着点儿?”看秋扇不情不愿出去了,玉坠才继续,“我的心都在姨娘这里,从未变过,姨娘一定要打起精神来听我说。”
      周姨娘的眼珠子动了一下。玉坠看在眼里,“我在老爷跟前,只承认了与‘四眼大齐’相关的事,再就是夏菊的事,别的多一个字也没说。”
      周姨娘两眼不眨望着头顶的承尘,好半晌,终于呼出一口气。玉坠知道她听进去了,忙将人搀扶起来,伺候她喝过两口热茶,“。。。。。。姨娘明白就好。那天我一出门就被长用盯上了,还未到琉璃厂,他和家里的两个听差上来将我半扭半送,一路带到年字号总店后面的药房里。长用问我‘不是说上何会长家里给姨娘传口信么,怎么往琉璃厂去了,你难道不识路’,我便一口咬死自己贪玩,想去琉璃厂逛逛。长用却不信,一直将我关在那里。后来二小姐每天都过来,见我不肯松口,便笑说我不承认也没关系,她另有法子让姨娘自己露出马脚。我思来想去,二小姐人小难缠,若让她东一拳西一脚查到两年前姨娘小产的事,倒不如我们自己先承认了,事情再坏,也就是姨娘与二小姐置气,拿老爷的东西开玩笑。这样一来,老爷虽然气姨娘不知轻重,却好过当年的事再翻出来。”
      “难为你替我想得长远。”
      玉坠苦笑道:“眼下虽然难熬,但老爷念旧,姨娘来日方长。。。。。。”声音渐不可闻。

      “呵——”蕴华呼出一口寒气,“终于考完了。”姐妹俩收拾纸笔书包,有说有笑离开教室。
      期末考试结束,只等成绩公布过后,学校就算正式放寒假了。姐妹俩就读的教会小学里不少外国□□要外出旅游,加上各家派来接孩子放学的洋车,学校门口一时间车马络绎不绝。还有几辆小汽车堵在巷口,穆家的洋车走不了,叶香和玉竹探头往外看,叶香唏嘘道:“这辆车真漂亮,又新鲜,原来从未见过。”
      婉华对身外之物历来淡泊,当初穆崇山曾提出让她们姐妹乘小汽车上下学,是她说很不必,洋车就好,这才作罢。她望了一眼外边,说:“我也不认识。但刚才上车的女公子姓赵,听说上个月才转学来高小部,府上有人任职交通次长。”
      蕴华笑了,“你一向不爱理会这些新闻的,怎么这次知道得如此清楚?”
      婉华有些无奈,“这位密斯赵大方洋派,在美术社团很有名气,好些人私下里都议论她,我想不听都难啊!”
      蕴华了然,对驰然而去的小汽车努努嘴,“难怪她们家气派。诺,那车叫凯迪拉克,全北京最多两辆。美国第一台8缸发动机和Delco电子点火系统均出自这个品牌,据说再过两年还能量产12与16缸发动机。”她说起这些科技知识总是滔滔不绝,婉华默默听着,却听蕴华语气一拐,“也不知道我们国家什么时候才能后来居上?《京报》刊载孙先生的《国事遗嘱》,‘必须唤起民众,及联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奋斗’,又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依我看,岂止民权民生需努力,工业、农业、教育、医疗、建筑,哪一样不是。”
      婉华看蕴华少见的严肃正经,不由得玩笑道:“了不得了!咱们家以后要出一位女政治家不成?再不然就是女实业家?”
      叶香、玉竹纷纷点头,“二小姐准能行!”
      姑娘们欢声笑语,洋车拐进石大人胡同,在檐牙高啄、彩绘缤纷的家门口停下时,一辆崭新的凯迪拉克呼啸离去。
      玉竹惊呼:“大小姐、二小姐快看!”
      门房来给开门,蕴华问:“什么人来过?”这一阵渐渐接触父母亲生意场的人脉,没听说有人新近购买了这样豪阔的物件,故有此一问。门房说是一位极贵气体面的公子,南边的口音,片子上署名周畅卿,字孟澜,带的三位随从都是孔武有力的保镖。
      迎来送往的门房眼光最是毒辣,蕴华听他抬高来人暗暗诧异。穿过游廊,远远见老管家在院墙的绿竹丛下踱步,竟是犹豫为难的样子。婉华心知蕴华免不了过问包揽,推一把,“去看看吧。”领着叶香先回去问候母亲。
      蕴华在老管家身后,轻声问:“怎么了?”
      老管家看是二小姐,面露喜色,冲会客正堂使眼色,“来了一位尊贵异常的公子,持片子想拜会老爷。老爷不见,让我送客。”
      来客的尊贵经门房与管家一再渲染,虽然夸大其词令人发笑,却也使蕴华起了好奇之心,“都说尊贵,怎么贵法儿?现如今天津口岸的黄花鱼五十铜元一斤,马来西亚的雪燕一块大洋一两,他又是什么价儿?”
      “哎呦喂!我的小祖宗!”老管家当场汗如雨下,“陪他前来的两位美国使馆的官员都对他恭恭敬敬礼貌有加,二小姐可不兴乱开玩笑呐。”
      “美国人也在咱家?”
      “这倒没有,将周公子送到门口便自行离去了。”
      原来凯迪拉克是美国使馆的车,来头是不小,蕴华敛起笑容,“他借美国人的势头说什么了?”
      “也没有什么。。。。。。挺客气有礼的一位公子,说久仰老爷大名,专程拜访,对他与美国人的关系只字不提。老爷看了他的片子却说不见。我想美国人的座上宾,轻易得罪了也不好。。。。。。”
      “知道了。”蕴华朝正堂方向投去轻描淡写的一瞥,“没多大难事儿,交给我,您老人家忙去吧。”
      这边周畅卿在正堂里,半盏茶的功夫还不见接待他的穆家管家回来,身边的周探风就说:“别不是穆家老爷不想见咱四爷?”
      周随风说:“搁你有个宝贝疙瘩,谁来都要看一眼,你愿意?”
      周探风嘿嘿笑,“不愿意。”
      周随风便白他一眼,“脑子是个好东西,希望你也来点儿。”
      “说谁呢你!”两人一语不合就要干仗,守在门口的周劈风回首一声喝斥,“别吵!老实点儿!”又说:“四爷,您看那边。”
      那是周畅卿第一次见到蕴华。此后很多年过去,他回想起来,印象之刻骨难以思议。分明很普通的一个冬日,阳光稀薄,院落里一丛绿竹依墙摇曳,她在竹子下说话,银色的大衣下露出葱绿盘金绣绵裙的花纹,明媚的色彩静静流淌。俄而回眸凝视,有一种浓丽与淡泊调配得宜的美。
      老管家一路跟随蕴华到屋檐下,不禁好奇, “二小姐有什么办法婉拒那位公子?”
      “正在想。”
      老管家一个趔趄,“那。。。。。。等会儿怎么说?”
      蕴华笑了笑,“都说他贵重,是五块一斤还是三块一两,我掂掂再说。在我家里,他还能吃了我?”
      轩窗内的周畅卿因自幼习武,听力异于常人,闻言莞尔。翘起的嘴角刚放下,蕴华就进来了。
      也就是十一二岁的光景,纤瘦高挑,背着手凝视前方时,沉静的神色气度超然。
      蕴华见他一身西装,眉目飘逸如清水腾龙,等老管家从中介绍后,微微点头,伸手说:“周先生您好。管家,唤人再去换盏热茶来。”
      周畅卿得以近处打量蕴华,见她落落大方地伸出手,便与她一握即分,“密斯穆,不请而来叨扰了。”
      “哪里,入门即客,请坐。”分宾主落座,蕴华问:“周先生不像京城人士,敢问府上哪里?”
      “在下南浔人,现举家定居上海。”
      “泉学家张氏著书曰,‘自光绪中叶至今约四五十年,为古泉集大成时期,当以周药雨、穆崇山为风云人物。周氏好泉之始,为戊戌庚子之交,时老辈凋零,泉界中衰之际,居江浙富庶之地,嗜好既笃,经济又裕,嘉、道以来数十钱币精英萃于一匣,洋洋大观。差足与之匹敌者,京城穆崇山耳,时有泉界南周北穆之称。穆氏好泉最晚,然嗜深力强,近自直隶、远及蛮荒,东南旧藏、西北新出,匪不罗而致之。二氏所藏奇珍异品,繁复伙颐,不胜枚举,纵诸公见之,亦舌矫不下,可谓空前绝后,令同辈敛手叹服。’呜呼,当世大家如此抬爱谬赞,虽言过其实,却也十不离□□。张公抬爱,深感铭心,南浔周氏,余亦神交久矣。”——想起父亲曾在《琳琅录》中留下飞扬得意的一笔,蕴华瞬间恍然大悟,问:“不知周药雨老先生是周先生的什么人?”
      “那是先考。”
      蕴华轻轻“啊”一声,“原来如此!怠慢周先生了。”脑子里开始斟酌字句,“南浔周家数代经营有方,举国闻名,我们很是钦佩。周老先生,泉界行家,家父每尝提及,缘悭一面,令人扼腕。不知道周先生今日造访有何见教呢?”
      周畅卿有事相求,放低姿态,言语间颇为诚恳,“穆小姐既知周某来历,孟澜便开门见山了。家父生前视泉如命,一生寻求当世仅存的一枚大齐通宝而不得,临终之时曾哀哀留言,无缘得见大齐通宝实乃生平一大憾事。老人家命我秉承遗志,定要从茫茫人海当中寻得古币,将其拓片焚于坟前,以慰在天之灵。。。。。。日前辗转得知,原来是穆老爷将仅存的大齐通宝收入囊中,便造次登门,请穆老爷看在逝者薄面,下赐古泉拓片。周某告慰先人之余,唐突冒昧之处当备齐重礼,向穆老爷告罪。”
      “原来如此。。。。。。周先生严重了。”蕴华动容,在椅子中动了一下,道:“先生既从南边来,不知下榻之所安顿齐全已否?京城人文风貌与南省大不相同,若有不趁手或不方便之处,不妨让我等略尽地主之谊。”
      周畅卿说:“多谢穆小姐厚义,鄙家在东交民巷迤西有一寒舍,只是匆匆购入,多有简陋之处,待来日收拾妥当,便具帖开宴请穆老爷、太太、公子、小姐过府游玩。”
      “客气了、客气了。”蕴华一叠声必定欣然前往,恰逢老妈妈捧了新茶来,她欠身让茶之际,从容打量周畅卿自若的神态,而他身后的两个随从,也是不浮不躁,可知来者定力十足、不好轻易打发。微微一哂,说起京城的名声古迹、人文旧俗,洋洋洒洒,礼貌而热情,一刻钟过去,却始终不提正题。
      不说周畅卿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与蕴华探讨“道教丛林,东岳庙与白云观孰先孰后”、“踏春赏秋,游历香山还是泛舟北海”、“饕餮盛宴,烤鸭卷饼抑或豆汁油条”,俨然一副宾主皆欢,单看周随风与周劈风两人见此情形,百般不解。
      南浔周家崛起自同治末年,彼时江南一带以“大象”、“小狗”、“老鼠”戏称实力,周家稳居四象之首。庚子年清廷一年赋税收入八千万两白银,外间传闻一个周家就能有一千万两,若是抄八个周家,便可抵朝廷一年赋税。周畅卿幼年也曾听过此传闻,接管家业后才知此言不足现周家之富。
      他打小混迹于灯红酒绿的十里洋场,早已五毒俱全。那些桀骜不驯、随心所欲的毛病,因为家财雄厚至极,在所有伏低奉承的嘴脸中都成了“四爷天之骄子、秉性纯真“的赞誉。从来只有别人趋附捧场,哪里见过周家独苗对面避重就轻的有心人还眉开眼笑,抚掌附和的?
      蕴华倏然抬起头来,望了周畅卿身后一眼,略带凝重,“说起来周先生大概还不知道,月前家中失窃,那枚大齐不幸被盗。案子至今毫无进展,想来警察局拿那等江洋大盗亦束手无策。家父因此痛心疾首,震怒之下驱逐了家中一位积年的老账房,犹不解气,时至今日仍食不知味。我等做儿女的,亦不敢在他老人家面前轻易提及任何有关大齐的事情,生怕刺激家父。”目光滑至周畅卿脸上,见他略显惊诧,愈发无所顾忌地唉声叹气,“周先生千里迢迢而来诚心恳切,又出于孝道,论理实在不该拒人于千里之外。然而事情不巧,非是我父亲不通情理,实则此般隐情。家父心情沉痛,我亦不敢多言,此亦出于顺孝之道,还望周先生谅解。”
      原来之前一大堆,不过是漂亮的片汤话。周劈风低声叫了句“四爷”,举步向前。周畅卿拧首呵斥,“放肆,穆小姐驾前,其容你造次。” 微微倾斜身体,调整了坐姿,四指轮番敲动,望着蕴华微笑不语。
      两人暗暗运气,老管家不知蕴华如何决断,三风从未料到穆家居然还有一位面嫩心硬圆滑玲珑的小姐,亦不知周畅卿碰壁之后作何打算,两边不合时宜的悄寂无声,正当尴尬的时候,周畅卿忽然轩眉一笑,一派闲适地说:“穆小姐这样讲,倒叫我无言以对了。初来府上,仓促间只能略备薄礼,还请不弃,当面笑纳。”说完,身后的周劈风踏步上前,将一个三尺长两尺高的锦匣交到蕴华手上。
      蕴华听他这样说,知手中的锦匣内藏玄机,就当着他的面打开,不由得深吸一口气。她心里飞快盘算,一秒钟而已,叹服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当真失礼至极。若无真品在侧也仿不出这以假乱真的‘缺角大齐’。一枚钱币之于钱塘江,犹如沧海一粟,这都能叫贵府找到,南浔周家的实力不愧是全国翘楚。既以此投石问路,再避而不见岂不愧对周先生的诚意。还请先生宽坐,我去去就来。”
      周畅卿知道她是亲自去请穆老爷了。略品过茶,这才有意重新打量穆家的会客大堂。见其恢宏博大,内陈大落地钟、青花瓷瓶、留声机,一幅紫气东来高挂于正堂之上,整个内饰中西合璧。再一想那位穆小姐的言语行事,唇畔刚浮起笑意,穆崇山就进来了。

      此后宾主皆欢,各尝所愿,穆崇山甚至亲自将周畅卿一行送至大门外。
      穆崇山从避而不见到郑重相待,百变不惊的蕴华自看清礼盒内的东西也曾颜色忽变,婉华再两耳不闻窗外事,也按不住好奇,夜深人静时忽然坐起来,望进蕴华蔫蔫欲睡的眼睛里。
      “我不明白了。”
      “什么?”蕴华翻了个身,笑容还在脸上,“再不明白的也明天再说吧,容我睡个踏实觉。”
      婉华望着妹妹露在被子外边的肩膀——锦被的阴影中,那一点凸起的骨头消瘦单薄得对不起少女的花季年龄,却是这样一副细弱的肩膀,让身后的她得以安宁平静。她幽幽叹了一口类似感慨的神气,默默替蕴华掖好被角,温柔道,“睡吧。”
      她将长发拢在一侧,重新躺下,风声依稀,几许更声迢递,身边的人忽然说:“你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婉华吃惊道:“你不是睡着了吗?”
      “唉,你不睡我又怎么能睡。想说什么,说。”
      “今天那个周公子究竟给你看了什么,听管家说,你当时脸色都变了。”
      “缺角大齐的仿品,栩栩如生。”
      “‘缺角大齐’?南浔周家居然网罗了另一枚大齐?”
      “可不就是么。仅存两枚大齐通宝,分属南北两家手中,吉光片羽,谁不好奇对方。周家以此投石问路,爸爸不可能不见。再就是,”蕴华说到这里,脑子里忽然浮现周畅卿笃定的神情,胸中一口浊气不上不下,不由得懊恼道:“终归还是我坐井观天,不知道人外有人。”
      “这又是什么典故?”婉华问。
      “爸爸妈妈送给樊师长的元代釉里红拔白梅瓶,经周孟澜的手,又给我们送回来了。当时他一句旁的解释也没有,我却知道,我所谓的四眼大齐被盗的鬼话早已被他看穿。釉里红落入他的手里,兴许是他重金从樊师长处回购,又或者樊师长赠予,但不论如何,樊师长不与我们为难,全看在周畅卿的面子。这样大的人情,我能不替他向爸爸通报一声么?”

  •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1
    周畅卿斜视小秋,“听说我是男二?老子天生带资进组,改剧本、加戏份!”
    小秋(一脸见钱眼开),“带资进组啊。。。。。。好说,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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