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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胡帅进京号房子,穆二小姐展运筹(2) ...

  •   穆家现今的宅院由蕴华的祖父穆老爷子在晚年从某个破落王爷手里买下,虽说王府早已破败不堪,但相传辉煌时期曾有房舍三百多间。穆老太爷买下后大肆修缮,到了穆崇山手上更添了不少景致。虽不复王府规制,但内外分明,外朴而内秀,既有刻花蓝晶玻璃的海派气韵,又有雕琢精美的传统图案,堪称中西合璧。
      前院分东西两路,隔着正中宽畅威严的正堂,是家里举行重要喜丧大事的地方。蕴华出了垂花门,拐往西路的独立院落随园,绕过影壁迈进父亲的书房雅晴轩,就对石管家说:“老管家,烦您亲自跑一趟,将孙账房请来。”
      穆家一共七位大账房先生,杨先生专管穆崇山古玩书画收藏的账房支出,内账房孙先生负责内院生活起居费用,糜先生是外院支出。另有两位账房先生记录天津两处厂子和京城里二十家药号账目归拢。这两位跟随穆崇山往天津去了,还有两位分别掌管与薛家合营的矿山和银行的账目,现也不在家。
      石管家是穆家用了几十年的老人,在周姨娘的手越伸越长的近两年,他经得住蕴华的冷眼旁观,得一个路遥知马力的考语,所以蕴华今夜才敢放心使他。
      “还得您找两个得力的人把守通向花厅的夹道,哪个往那边通风报信的,即刻给我拿住,理由嘛。。。。。。趁乱夹带私逃,等天明了太太一并发落。”
      “办好这件事,您再领十个人将家里重要的瓷器、玉器、书画、香炉、落地自鸣钟都装箱,杨先生记录在册,统一放在随园影壁下,等我将细软收拾出来,亲自封进地窖。”
      石管家忙应是。
      随园的东排厢房一直亮着灯,很快走出来个戴瓜皮帽、着夹棉长衫的瘦小男人,孙账房。他今夜也已得到胡帅进京的消息,故此一直等待东家示下,当听到二小姐说将他手上的现银全部装箱封入地窖,忙表示明白,这就回去准备。
      “稍等,”蕴华叫住孙账房,“那么,现今孙先生手上到底有多少现银?我想着,如果太多,暂放地窖也不见得安全,不如天一亮存入银行。”
      做账房的人,数字上慎微,言行上缜密,孙账房琢磨少许才说:“大约五、六千,具体的数目,容我回去核实了,再来告诉二小姐?”
      “也好。先生再过来的时候,将一年来的账簿也拿来吧。”
      孙账房暗吃一惊,“账簿每个月末都交予周姨娘核查,二小姐要看,也不是不可以,容我问一句,这是周姨娘的意思?不知哪处出错了?”
      紫檀嵌螺钿绣墩上的二小姐不置可否,只是轮番敲打着手指,一直将孙账房盯得浑身不自在,才慢腾腾说:“ 孙先生是积年的老账房了,听说当年也曾一个人管几处大账,在我父亲、母亲面前,十几万的数目也能过目不忘、对答如流。”
      “人老了,眼睛花,脑子也不好使了。二小姐包涵。”
      “千万别这么说。”蕴华赶紧说:“我料想即便在我父亲、母亲和周姨娘跟前,孙先生说一句记不得了回去翻看账本,几位长辈也无可奈何。尊长们都等得,我一介小辈更能等得。我只盼先生取账簿时不要忙中出错,将真账簿错当成假的给我,那么,周姨娘管帐两年的心血可就功亏一篑了。”
      孙账房吓了一大跳,镇定下来的时候抬头一看,二小姐似笑非笑,眼中寒光四溢。这情形,绝不是无的放矢那么简单,孙账房不由得心头大惊,匆忙间堆砌出笑意,说:“二小姐长大了,知道开玩笑了。”
      蕴华点两点头,“是吗?我当玩笑话来讲,孙先生真不往心里去,小心吃亏。”站起来,这便不再理会孙账房,目光越过去望向他身后的人,快快迎上去接过几张信笺,一目十行之下喜不自禁,“果然都招了!竟然这么快!大哥辛苦了。”将自己的珐琅掐丝手炉递上前。
      薛希来伸手轻轻一挡,指了指蕴华的胸怀,蕴华笑笑,依旧将手炉拢入斗篷。“没什么”,薛希来说:“这位糜账房挪用现银在外放贷,证据确凿赖无可赖。他当场什么都招认了,非但画押罪状,连带放贷的票据都交了出来。”
      蕴华背着手,气度雍容地踱到方寸已乱的孙账房跟前,雪白的面庞上飞目一扬,浅浅扫在孙账房的脸上,折身回到座位,“哎呦,孙先生还在这里。”
      孙账房冷汗连连,“是,是。请二小姐吩咐。”
      “不敢。孙先生和糜先生都是周姨娘的左膀右臂,我一个小字辈,可不敢胡乱吩咐。不是说取账簿吗?有什么困难?”
      “二小姐刚才说老糜的事,真事么?”
      积年的人精,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哄骗的,还得下猛药——蕴华想到这里,浅淡一笑,声音清澈冰冷,“糜账房啊,他的事我爸爸早有耳闻,所以派人在坊间暗访,证据充分。私自挪用东家的现银,料他也那么大胆。如此周姨娘也不好惊动了,我妈妈又病着,爸爸这才托付大哥哥挑合适的时机办理。”拧过脖子对薛希来笑,“我只是没料到大哥哥雷厉风行,他这么快就认了。你到底说了些什么?”
      “我只是转达舅舅的原话,几处账簿都有鬼,哪个先出来承认,念在多年主仆,可以不报警察局,宽宥处理。若心存侥幸隐瞒到底,那只能一板一眼照章办事了。”
      挪用现银放贷的事,老糜既然招供,自己也有份参与,当然不可能摘干净。孙账房脑子里来回过着薛希来的话,脑门上一层密密的汗珠,终于一咬牙,“二小姐饶命!”

      忍耐与筹谋,要的就是尝胆卧薪十年的负重,换来一击必中的成功。这一刻的痛快,蕴华回首两年来费煞苦心的心路历程,忽然有了新的认知。冬日的夜晚,似乎空气里每一粒尘埃都包裹了冰碴做的外衣,人走在室外,被寒冷包围摩擦,异常难耐。然而当蕴华穿过垂花门回到桂园,远远看见映在彩色玻璃上那个娇小朦胧的身影,那一身的疲惫和冰冷瞬间如同尘埃般抖抖便掉了。
      上半夜的时候,婉华与胡妈妈商量分工,指挥茯苓、蕊香等人将出门所需的吃穿用戴收拾出若干包裹和皮箱,只等天亮就可以装车上路。时间已经来到凌晨两点,考虑到婉华的身体打从出了娘胎便有弱症,蕊香、叶香等人生怕她禁不住疲惫,纷纷劝她上床眯一会眼睛。婉华知道妹妹经过两年前那事之后,一直暗中筹划揪出周姨娘的错漏,今夜就是她的机会。此时听说蕴华还在雅晴轩,婉华不知进展她如何,勉强睡到五点钟,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穿好衣服洗漱过后便一直等消息。
      见蕴华一脸平静的回来,婉华就知道她已经成事,姐妹二人一起吃过热气蒸腾的小混沌,直到蕴华将那紫菜、虾米、香菜熬的汤底都喝干净了,婉华才问:“怎么样?”
      蕴华露齿一笑,“我曾经说过,你我之间,你只管晨花夕月,我来负重前行。对付她,我略施平生小能为尔,若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我岂不是说大话吗?”
      婉华又气又笑,“快收起你这狂样吧!”
      蕴华正色道:“那就说正事,同去的人名单定下没有?”
      “妈妈屋里是胡妈妈,咱们这边是蕊香和叶香,还有两个奶妈妈,济华自然有蒋妈妈,再带上长信和长用在前院听差。至于周姨娘,她要带什么人我自问管不了,由得她吧。”
      蕴华想了想,觉得没有太大问题,“我已吩咐石管家连夜上骡市口雇五架骡车,明天你们先走,我来负责最后检查,那些留下来看家的人,也有我来安抚。”
      婉华说不,“要走一起走。”
      “没关系,你们人多又带有行李,先走一步,我与大哥很快就赶上。”想了想还是得对婉华明说:“过了今夜,我们与周姨娘就算撕破脸了,暗斗转成明争,一路上你要处处留心。”
      就在此时,姐妹二人呢呢喃喃的耳语被蕊香过来打断,“二小姐,周姨娘派人来说,想请二小姐去飞涛迁馆一趟。”
      婉华率先说:“乌漆麻黑的,去那个地方做什么?”
      “她的事被我人赃俱获,狗急跳墙,又想故技重施了呗。”蕴华冷笑,“蕊香,你快去前院找大哥,请他悄悄的也去飞涛迁馆一趟。”站起身抚平领口和袖口,因见婉华有些惶惶不安,捏捏她的下巴笑说:“怕什么?把你的心放稳了,等我回来。”

      穆老太爷当年修葺新购置的穆宅,从外省购入数吨黄土,在西路一带堆成土山,遍植红桃绿柳,间杂银杏、丁香。每年春夏之际,不必前往苏杭,只消往土山上的飞涛迁馆一站,落英缤纷、花气袭人,也算杏花烟雨江南了。
      寅时三刻,天还是靛青,前半夜一度翻滚的云层平复了步履,静静地飘在半空,俯视着胡同里最早活动的身影——水夫、粪工和早点摊贩。这天清晨,石大人胡同一带,除了些许小杂院,就数比邻而居的薛、穆两家最忙碌——灯火映天,人声宣沸,忙着装车避祸。
      人在飞涛迁馆居高临下,外面繁忙的景象尽收眼底。周姨娘静静地站在那里,似乎专注于俯视,沉默的时间久了,她身后的蕴华渐渐生出愤怒——当年父母和睦时,飞涛迁馆是二人把酒联诗的地方,旁人根本无法染指。现在周姨娘公然站在这里,除了嘲讽她父母亲失和已久,飞涛迁馆再无伉俪恩爱的景象,蕴华不做他想。
      但周姨娘颠倒黑白、扮猪吃老虎的本事她领教过,所以还是原地不动,“姨娘叫我来,是打算与我同赏日出?”
      周姨娘转过身,目光锁住蕴华。
      前半夜,周姨娘在花厅会见年字号的二十个老掌柜,目标很明确,说服他们放心大胆继续营业。年字号除了自产的药丸和药剂,还有医药局签发的药品进口许可证,可谓药品齐全价格公道,展望整个京城,药行老大当之无愧。治疗胡帅的伤兵,若不从年字号购买药材,那简直是舍近求远。所以只要那些老掌柜们不关门避祸,她敢保证短短一个月的利润绝对比同期增长三倍。
      为陈淑碧的陪嫁产业挣钱绝不是周姨娘的本意,她只是需要一个向穆崇山展示她商业才能的契机,得此契机,往后穆家的大工厂、与薛家合营的矿山和银行,就没有她伸展不到的地方。恨就恨在那些个熬成人干的老掌柜,几乎无人同意她的主张。“周姨娘,不怕驳您,胡帅的军队风评一般,明码实价的买卖是好,就怕仗着枪杆子压价,又或者半抢半买,咱们不得不防啊。”前门总店北年堂的严掌柜俨然人干首领,开门见山后应者云集,除了益年堂的韩掌柜应和周姨娘,其余人都是同一个声音——暂停营业二十天,等局势明朗再做打算。
      周姨娘这时候才回过味儿,原来陈淑碧放心让她接触年字号,不是不对她设防,而是早已笃定她使不动陈淑碧的人,哪怕她擎出穆崇山的旗号。她气得一佛出生二佛升天,却不能公然发作,送走这些老掌柜后,就听说孙、糜二人出事了,顿时倒抽一口冷气,四肢渐冷——上当了!一个十一岁、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就敢给她装陷阱,而她,居然中计了。
      终日打鹰却被鹰啄了眼,周姨娘看着眼前的蕴华,拼尽全力才松开紧咬的牙关,“二小姐,好手段!好谋略!”
      蕴华背着手,纯粹的眼神与周姨娘在空中相遇,神色间不见丝毫闪躲,只是淡静从容的笑容全无往日的恭谨谦和。
      “不敢当。九年前,从你做我父亲的姨太太那一刻起,你就谋划如何取代我母亲成为穆家的女主人。直到两年前一朝发难,整整七年间,你隐藏野心苦等时机,论坚韧,我不如姨娘。”
      “看样子,二小姐今日是打算与我从头论恩仇了?”
      蕴华泠泠一笑,“那就往近处说。两年前,你在得知自己怀的是死胎的情况下,将婉华诓去积云山,而后故意摔倒,将害你流产的罪名栽赃在婉华身上。”
      提起往事,周姨娘脸色一抖。
      “婉华因此大病一场,从此变得敏感纤弱。而我母亲,也在父亲心里落下手段歹毒的阴影,两人从此恩爱不再。我父亲两年来有一多半的日子住在天津工厂。可怜济华从三岁起,见到父亲的月份一年比一年少。我们原本其乐融融的一家人,变成现在的样子,全拜姨娘所赐。而姨娘收获了一份管家权,四处安插亲信,更是与两个账房勾结造假账、挪用家里的现银四处放贷,论狡诈贪婪,我也不如姨娘。”
      周姨娘幽幽叹道:“原来你早就看出来了,这两年忍而不发,甚至对我礼敬更胜从前,就是为了等一个时机。昨夜你一听说胡帅进京,便第一时间通知年字号那些老鬼上门,用他们拖住我,好让你以收拾细软的名目叫孙、糜二人交出手上的账簿和现银。你事前什么证据也没有,若有,一早就交给老爷,也不用等到昨夜才发难,偏偏想出空手套白狼的毒计,与薛家少爷上演双簧,将孙、糜二人分开防止串供,然后个个攻破。好,好,难怪你父亲时常夸你早慧,何止呢,分明是狡慧。”
      “承蒙夸奖。”蕴华清澈而平静的笑意若有若无,“我母亲出身大家,贤淑宽仁,又因为你是老祖母指给我父亲的人,从未为难过你。‘他若春风,我便明月’,我母亲如是教育我们,然而你经年谗言,离间夫妻、父女,不得已,我学到的只能是以怨报怨。我这份狡智原本也用不到你身上,是你贪欲无边试图染指我母亲的产业,这才自食恶果。周姨娘,人的痛苦不在于得到的少,失去的多,而在于欲望无度,现实永远赶不上欲念的步伐。”
      “说得好哇。”一缕蟹壳青的晨光映在周姨娘惨白的唇边,站在土坡边缘的她恍恍惚惚,甚至往前一步,“何谓欲念?”宅门深处博雅温润的少爷与芳心暗许的丫头,温柔地将百花凉风、秋月冬雪晕染成浅粉的岁月。披着大红盖头进门的少奶奶,揭开盖头的一瞬间,那些镜花水月终成荡去的涟漪。
      “周姨娘你。。。。。。”蕴华有心提醒她注意脚下,转念想到她舍得着孩子套狼的狠心,踌躇之间仍不敢乱动,只是见周姨娘转头对她惨然一笑,“你手上那些东西交给老爷,我就再不是她的阿碧啦。。。。。。”她跃出土坡的一刹那蕴华终是不忍心,“别做傻事!”快奔前去相拦。
      够着周姨娘的裙摆不是难事,只是周姨娘反手就将自己拽下去,力道之大,蕴华仓促间只来得及扯了把住身旁的松枝。怎奈松枝不承力,“啪”,应声折断,蕴华一声惊呼,滚下土山。
      山上的周姨娘展露微笑,妩媚中透露残忍,残忍里专注着杀意,很快,那抹杀意倏然即没——踏空而来的身影分枝拨叶,接住滚落的蕴华牢牢护在怀中,两人一起翻出去几米,终于在地势变陡的地带很快止住跌势。
      蕴华着实摔懵了,伏在薛希来胸膛上好半天没能缓过来,终是因为耳边的心跳一下一下沉稳有力,在大难不死的人听来更像深沉的安慰,她才施施然缓转清醒。
      薛希来已经翻身爬起,屈膝半跪,扶住蕴华两只胳膊让她坐稳,细细检查她的四肢与手腕、脚腕各处,“真是万幸,没有骨折。”手指关节轻巧一抬,将蕴华的脸颊迎向光源,用自己的帕子将她脸上的泥土和汗珠一并擦拭干净,虚惊过后才后知后觉,原来自己早已满头冷汗。
      而周姨娘早已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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