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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风住尘香花已尽,物是人非事事休(2) ...

  •   青灰色的光,透过头顶狭小的气窗在周畅卿脚下画出同样一片狭小的光圈。窗外大约是一条煤渣子的土路,每日这个时辰定点有人清扫,扬起蔽日的烟尘,自带煤渣的呛味儿,哪怕再小的窗户,也能有隙可钻。窗外有人扫土的时候,就是牢饭开饭之时,五日来,无一例外。
      周畅卿坐在离窗子最远的地方,盘算今日的特别究竟是福是祸。
      他是那天从军委会大楼出来后被军统的人直接带走的,期间杜绝一切外界接触,每日只有一粥一饭定时发放,另有笔墨纸张管够,让他畅所欲言。
      这算什么,屈打成招不敢用,便妄想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随着时间一点一点流逝,他却渐渐意识到对付他周畅卿,其实真的不必刑讯逼供,只消将他秘密拘禁,他想象着她在外边如何四处求人又如何四处碰壁,夜深人静的时候如何心急如焚甚至无语垂泪,所有的底线都在泄洪坍塌——明知用屈从军统换来的短暂自由安抚不了她太长时间,仿佛毒酒摆在面前,饮鸩止渴也只好如此了。
      第五天的清晨,当他决定如他们所愿的时候,那扇铁门却出其不意打开,薛凤来笑眯眯出现在他眼前,大叫“哎呀呀”,底下人办事不力,居然没弄明白始末便将周师长请回来,岂有此理!
      “这几日委屈了周师长,本想今日便设宴替兄长压惊,但此刻周太太就等在外面,小弟不便多加叨扰。改日,定登门请罪,周师长是打是骂,小弟绝无怨言。”
      周畅卿拂去他意图搀扶的手,挺值腰身走出自己的监号,再走过一排别的监号。幽深的甬道,前方只有一两点灯光隐隐潲亮,那些丑陋的嘴脸更如昭昭雾气一般挡住脚下的路,直到路的尽头,一道大闸门洞开,丑陋的迷雾慢慢散去,蕴华站在那里。
      明明都是焦灼从六腑烧出来,烧得手脚冒汗,都是心里下起了急雨,两人却格外吝啬语言。一个只说:“咱们回家。”一个应答对方,“好,回家。”
      家里早已备好了中饭,却不太丰盛——以流食和少许面点为主,另有少量煎火腿和烤香肠。用蕴华的原话,“里边吃得不好,胃空虚了几日,猛然进补反而不受用,须得一点点加起来。”
      她在楼上的浴室替他放好洗澡水,备有绵软的浴袍和全新的香皂,更亲力亲为替他搓背。
      热气缭绕的浴室内一时间只有简单枯燥的水流声。
      几道蜿蜒而下的水柱将热气氤氲的镜子分裂成若干小块,从中映出一路沉默的周畅卿和的蕴华。她仿佛着了魔,只知道机械般来回搓捻,直至将手下的皮肤搓出一道道红印,提醒她眼前的人的确存在,肉体凡胎的血肉之躯也禁不住她一再发狠使劲,才雷击般住了手,掩面而泣。
      镜中的她哭得瑟瑟发抖。
      头顶上回环盘旋的水气一如雾气,拨开重重迷雾,仿佛还是那夜她从南京郊外的宾馆出来,田垅纵横的四野,星光混浊。她只道明臻无救了。他说若非死别绝不生离的时候,她曾暗下决心无违此誓,因此一脚踩进通向黄泉的高速列车,穿破层层雾霾,车门打开时,孟澜已在眼前。
      他眼中的幽光晦明晦暗,扶着她的脸庞精准而深情地吻了下去。
      泪雾滂沱,模糊了他的脸,好像是他,好像又不是。天旋地转的仿佛只是头顶的灯光,而不是被凌空抱起的她。蕴华只能闭上眼睛,紧紧环住身后的人,“你回来了,回来就好……”
      “蕴华……”
      所有的了然和喟叹,如数吞没在含糊中。
      “哈——”从中午到深夜,坚守一桌午饭的白芍再一次扑灭哈欠,抬眼望向楼上。周劈风从外边进来,见此情形大笑她傻。
      “我哪里傻了?”
      周劈风神秘兮兮地笑,“快收了,准备明天的早饭吧。”
      “明天?”
      “可不就是明天。”周劈风还是笑。

      八月风吹来江上的水气,草黄绿的竹篾席子上汗涔涔的,粘稠中自带一股独有的馨香。周畅卿坐起身来,幽暗中仔细辨认身边的人,汗水打湿她额前的发,虽然睡得还算安稳,却还是让他不禁自责昨夜过于迫切。风将碎花布的窗帘紧紧吸在窗框上,那些繁复的花纹更像一副旖旎的画卷,让所有得偿所愿的过程回味无穷。
      呆呆地愣了一会神,直到听到门外有动静。
      迦南在走廊的拐角处,见是他出来,犹豫了一下,上前辞行。
      “这就走了,这么急?”
      “没办法,许经理夫妇早已先行一步到了重庆,许多事就等着有人拿主意……”
      周畅卿看迦南的模样明白过来,大约药厂在重庆的进展十分不畅。“据我所知,重庆南郊有的是空旷的土地,价格亦不算高企,怎么?”
      这是几个月之前的事了。自武汉被日本人重兵围攻、各大工业、厂矿企业须得深入川瑜腹地的消息一出,重庆所有闲置的土地水涨船高,一天一价。交通、水电便利的地方更是有价无市——全被重庆当地的豪绅垄断,欲购入土地建厂,与这些人费力周旋不说,不少额外的苛刻条件亦不得不咬牙答应。许崇年夫妇不敢擅作主张,而这些事蕴华亦早已全权托付给迦南,亲力亲为,他责无旁贷。
      迦南苦笑了下,“土地只是一宗,另有一宗难事,也需要尽早定夺,总之姐夫我须得出发了。二姐这里,就请姐夫替我转告一声。”
      “我送送你。”
      路上周畅卿问起,“我知道宋部长出国去了,那么这次我能出来,你姐姐究竟走了什么路子?”
      周畅卿被秘密拘禁的五天,于蕴华就是五年甚至更长,其中多少呕心沥血和低声下气都在他平安释放的一瞬间尽数化为值得。换来这个值得的结果,过程如何已无重复的必要。尽管迦南揣测到蕴华的心意,但周畅卿灼灼的眼神迫在眼前,他犹豫片刻,还是说出来:“孔部长。”
      “孔部长?”周畅卿不解,“我与他并无交情,据我所知,你姐姐与他也无什么交情啊。”
      没有交情是真。所以当蕴华联系不到宋部长,转而求到孔宅的时候,一连两日吃尽了闭门羹。锲而不舍的她在孔宅的门房日夜驻守,那一晚下着雨,两柱灯光响箭般射透密密的雨帘,她当先冲出去逼停了小汽车,没想到车上的人并不是孔部长,只是他的贴身秘书。
      这位梁秘书出身西北,是梁家的远枝,对梁大太太排除万难弃种罂粟转投实业的故事耳熟能详,甚至听说过蕴华千里西进转移工厂、斗败梁二爷的秘事,一向对两位女性赞叹有加。当得知眼前这位就是传说中的穆家小姐,救夫情切令人感慨之余,更极力促成蕴华与孔部长见面。
      这便有了后来孔部长亲笔陈情,援引德籍军事顾问斯坦因的评价,力陈“服务精神与军事学识,均以周孟澜最佳”为其某得财政部缉私总队“中将总队长”的职务。同时令周畅卿设法收容改编昔日税警团散落官兵,并奔赴贵州训练队伍。

      万家岭大捷固然振奋军心士气,然而到了9月29日上午,田家镇还是陷落敌手,却也完成了守备时间,将日军的兵锋阻滞于江北足足一月有余。
      武汉卫戍司令成立了渡河指挥部,由船舶运输总司令部出人,既负责军需品转移,亦可转移市民和商业机构,只要提出申请,均可一一满足。又因市民和机关向大后方的疏散早在几个月前便有序进行,南京撤退的仓皇未现,江上来往船只繁忙,却也井然。因此,蕴华原计划9月25日乘坐上游宜昌下来的船西去重庆,不巧在临出发的前两日总是无端晕眩,白芍便劝她:“还是先看了大夫,开了药带在身边,这一路舟车劳顿,随身有对症的药吃着,也不耽误事啊。”
      蕴华本意到了重庆再延医问药,但拗不过白芍坚持,又听说六渡桥商业街那边还有一家医馆尚未撤离,白芍便打了电话过去约定28日一早的时间。
      医馆的正门并不开在六渡桥商业街的街面上,而是迤北的一个衖堂里。对面一爿卖舶来品的店,红色的霓虹灯招牌高高挑着,即便白日,也将医馆的门口静浴在红光中。问诊大夫的诊台正背霓虹灯,蕴华被号脉时,隔着橱窗长久望着那一片红灯晕影,不由得出神。
      她这两天总想起明臻。
      那一年,二人夜游上海滩,也是这般烟水似的红灯晕影。
      一阵凉凉的风吹在身上,她按住自己拂动的裙摆,晕眩的感觉上来,仿佛那两个人离自己很近,自己现在伸手触碰的,还是那日的衣角——她眼前一阵黑,天旋地转的,似乎更晕了。
      大夫收回手,略一琢磨,身后的白芍便以为大事不妙,急忙问:“怎么了?我家太太究竟患了什么毛病?”
      “不是毛病,”大夫笑眯眯,“喜脉,才足月,尚浅。多注意休息。”
      “太好了!”白芍欢呼。
      “只是产妇心郁,肾经阻塞,安胎药须得吃上。”
      “好!好!”白芍说,“全听大夫的。”
      蕴华却“嚯”地站起来,不顾白芍在身后呼喊“还没开安胎药呢”,直接冲了出去。
      一个清癯消瘦的男人扶着一个孕妇慢慢走在前面,斜穿过身后而来的一阵洋车车流,走近裙楼下方一家裁缝店。裁缝店老板亲自出来招待孕妇进店挑选,男人便驻了足,站在裁缝店的台阶下,掏出烟盒,对着空潇潇的蓝天吞吐烟圈。
      他面朝马路,幽沉深暗的视线往这边扫来,蕴华疾忙背过脸,藏进石柱后面。整个人像飘在大海上空,没着没落、无根无基,只有一颗心震颤得厉害,几乎要跳出胸口。
      雪亮的橱窗玻璃映出大马路上呼啸而过的小汽车,几辆尾随其后的人力车望尘莫及,车夫的橘色马甲因为快速奔跑而左右逛荡。头顶的白云悠悠游走,那一排不高的树,稀朗的阔叶在阳光里像摇晃的金铃铛。蕴华仰着面,几乎咬断牙齿,却还是让泪水泼了一脸。
      如果这是一场梦,怎么能这么真实。
      如果不是梦,对面的人怎么会出现。
      不管如何,有血有肉的他就在那里,她必须睁大眼睛,看一眼是一眼——蕴华下定了决心,冲出裙楼的一瞬间却被那面的情形刹住了脚。
      梅小姐扶着显怀的肚子从裁缝店里出来,楚楚地唤了句“明臻”,他闻言当即碾碎烟头,迎上前去。
      蕴华呆呆跟在他们身后,街上的军车、汽车一辆紧接一辆,还有电车迎面过来,打着叮咣叮咣的铃声,像云层那端不真实的声音,蕴华也如同踩在纷乱虚无的世界,明臻死而复生的惊喜,他与梅思思终究走到一起的事实,让她委实不知道该拘泥于哪一个。
      “嘟嘟——嘟嘟——”又是一阵急促的喇叭声,蕴华充耳不闻——耳边有个声音对她说撞过去,那不是运兵的卡车,只是一堵墙,穿过那堵墙明臻就在那头等她,没有梅小姐,只有鲜活的、大难不死的明臻。
      “二小姐!”身后的声音变成了白芍,她拽紧蕴华的胳膊,焦急的脸映入蕴华空洞的眼中,“您怎么了,一声不吭就跑出来?遇到什么人了么?还站在大马路中央。小心来往的车,刚有了身孕就这么不管不顾,可怎么行。”
      “什么身孕?”一道天雷打在蕴华头顶,她茫然望向白芍。
      “您刚有了身孕呀,才一个月。我先把您送回家吧,再往电报局给周师长拍一份电报,周师长一准儿高兴坏了。”
      蕴华猛地掣出胳膊,“放开我,别管我!”一头扎向马路那边,又是两辆军车轰隆轰隆开来,车上持枪待发的士兵们一列列相继驶过后,繁忙的大街上毫无征兆地顿时清净下来。空潇潇的蓝天下,薛希来站在马路那头,定定望向她。
      蕴华就听见“啪”的一声,好像是自己躯壳里的血脉澎湃,形成声波骇浪扑到脸上,直到那辆洋车停在跟前,车夫的脸无限放大,并且一再问“太太坐车嚒”,她才回过神。
      她两腿颤抖站立不住,咬紧牙关使劲扶住车辕攀上座位,这才发觉力气已所剩无几,牙缝中勉力迸出“快走”两字,捂住脸庞痛苦□□,满掌是泪。
      九月的飒风迎面扣来一幢幢黑房子,她在黑暗的窒息的空气中不知奔向了哪里,恍惚下了车,恍惚是一片衖堂,衖口的两面墙爬满了油绿的爬山虎,地上泼有水,一洼一洼湿漉漉的像镜子。镜中全是明臻。
      错了,全错了。乱了,全乱了。回不去了。
      她倚着墙软软瘫倒,却被从后扶住。
      “蕴华。”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写得我心真累.感谢在2022-02-15 09:54:30~2022-02-21 10:34: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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