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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凑机缘终定侣俦,辨真假还椟明珠(1) ...

  •   人们总说,生活不是这样就是那样,总之,不是你想的那样。幻想过千百遍下一世重逢的情形,果然,没有一处是自己想的那样。
      他更瘦了,两道深沉的眸光从凹陷的眼眶里悄无声息迸射出来,蕴华站稳之后回头匆匆一眼,便捂住了自己忍不住啜泣的嘴。
      泪中含笑,“真是——太好了。”还活着。
      薛希来说:“你不是应该在香港吗?”
      “上个月中旬才到的武汉。”
      “什么时候离开?军队方面最后撤离的日子已经定了,就在10月上旬。”
      “本来大前天就该走的,被一些事情耽搁了。”
      他点两点头,没有再追问,蕴华也不赘述。他还说了点什么,然而她心不在此,没有听清。也许是原本喧闹沸腾的衖堂诡异的安静下来,吞没了他的声音。
      一路走着,居然又走回到大街上。薛希来没有问蕴华上哪里,只是不动声色地搜寻洋车,将她送上车,自然就能回家了。三、四辆车先后跑来,他盯着车夫身上脏兮兮的褂子,不中意,再想等下一趟时,偏偏却又没车了。
      还是就那么走着,看见前面有个馆子,建在五级台阶之上。蕴华主动说:“一起吃顿饭吧?”
      他尚在犹豫,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队伍下午就要开拔奔赴信阳。迟疑的几秒钟里,蕴华已经替他考虑到了——只怕犯了梅小姐忌讳。才要说“要不下回吧”,他已经领先走进饭馆,要了间雅间。小伙计上茶过后迅速退了出去,临走前多看了一眼,替他们掩好垂帘。
      这样的情形让蕴华想起那年他陪她去西湖休养的日子。他介意不相干的人多瞧她一眼,如今,他还是他,她也还是她,能让他介意的人却不再是她了。
      嗓子里如同灌满滚烫的热茶,她忍痛问:“为什么不联系我?”
      ——既然劫后余生,为什么不联系她?
      为什么不?他望向窗外,不远处的江岸油轮栉比,直喷天际的黑烟像蔚蓝的画布中随意涂鸦的几笔,待其散尽,又是南京郊外那个出事的村庄——事先埋伏的地雷被引爆,他的两个警卫员当场丧命,他身负重伤,与王大狗边打边撤躲进村落。来人却穷追不舍,一直在村中搜捕。他苦熬到深夜带伤现身,将人引入王大狗的狙击射程一举击毙。
      勘察他的行踪布置杀手,十之八九出自日本人手笔。而他被崩裂的弹片击中头部,陷入昏迷前,只来得及布置最后一个迷魂阵——让王大狗返回出事地点焚烧现场尸体,并故意留下他的配枪。
      从此谨慎起见,暂时滞留南京养伤,一面想方设法通知蕴华。
      昏迷的日子里,南京的小诊所为他提供了栖身之所,却对发炎的伤口处理不佳,他高烧不退的时候是梅小姐找来,设法将他转入法国人的诊所治疗。
      蕴华垂下的眼帘掩盖一切了然——有低调俱乐部两头通吃的消息,梅小姐终是知道了他的遭遇,进而设法搭救。而他在病愈之后以身相许,既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于梅小姐更是多年情深得偿所愿。
      聚散无常的真谛是彩云散琉璃脆,锥心般令人疼痛,她还不忘执着于最初的问题,“为什么不联系我?”即便与梅小姐走到一处,她也应当得到一句告知,不是么。
      薛希来默默饮尽杯中的茶。不是没有联系她。王大狗前往上海的时候,她却早已离沪北上。王大狗只能带回父亲和彦平去世的讣告,还有……她登报的那篇离婚声明。
      蕴华一怔,捂住眼睛长久,喘息□□不止。
      “不是我写的,你信吗?”
      薛希来的眼睛是无尽的宽阔的暗海,只因为她这一句,霎时亮起光明,然而光明过后,又是死海一般的沉寂。
      不是她的声明,那便是婉华的手笔。然而婉华已逝,多究亦奈何。
      他伤重养病期间寸步难行,上海又兵荒马乱,等他能够行走自如返回上海,穆家人已带着两个孩子逃奔香港。他思来想去,终归不愿相信那篇离婚声明出自她的本意,派人找到香港——却看到她与周畅卿登报结婚的消息。
      所谓阴差阳错,就是流年斑驳,此生成殇。

      民国二十八年的秋天,虽有南昌沦陷,首战长沙,都不过是远在千里之外的事。于蕴华而言,定居重庆婉庐,京年药厂重新投产营业,紧接着顺利诞下次子周骥睿,才是眼前迫在眉睫的一桩桩一件件。炎炎夏日坐月子,禁忌的事情只多不少,芳芳特意从香港赶来一力操持婉庐大小内务,蕴华又着意放权、抽空指点,穆家少奶奶当家理事之下,总算诸事顺遂,让蕴华心无挂碍坐满月子。
      军委会早在初春时将部队一分为三,连接潼关、洛阳、襄阳、长沙以及衡阳一线与敌人东西对峙的正面部队;日占区活动的游击部队以及在贵州、成都和天水训练基地的整训部队。正面部队与整训部队轮替,如此循环作战以保战力。也因此,孩子的满月宴甫一结束,周畅卿便要赶往桂南作战。
      他昨日傍晚到家,今晨就要走,戎行之人来去匆匆本是正常。蕴华披了件香云纱的短斗篷送他,两人并肩走在下山的石径上,周劈风等人远远坠在后头。山间一时只有七月的风拂过树梢,旁逸斜出的野花枝丫轻轻颤动,险些挂住了蕴华的裙摆。
      还是周畅卿当先替她拂去花枝,待收了手,她才有所察觉,驻足问,“怎么了?”
      她一向如此,走路的时候专心致志。只是这份专注放在今时今日,更像一种心事重重。
      孩子已经满月,那些为她安心养胎而刻意回避的话,却不能再等。周畅卿幽沉的神色如同山间起伏变幻的光影,流连在蕴华身上,最终定格。
      “前一阵在训练基地遇到前来选拔士兵的明臻,午间闲暇,我俩还一起吃了顿饭。”
      蕴华说嗯。
      “据说梅记者与申记者为孩子取名申沪,意在收复申沪,明臻还收了孩子作为义子。”
      蕴华想了想,“这么些年,梅记者也终于有孩子了,也算喜事一桩。”她呼出一口的幽气顺风而去,似乎整个山间都沾染莫名的情怀,光影晦涩的深处,草木青郁,飞鸟潜藏。
      这般离题万里的感慨,周畅卿反倒有些迟疑了,谨慎地问她:“梅记者嫁的人是同行申记者,你知道?”
      蕴华不说话,挑着眉,微笑看着他,一面伸手握住他的手。她的指尖一贯冰凉,带着上好的羊脂玉的细腻,甫一触碰,周畅卿便忍不住握紧不放。
      心里所有的不舍刚找到出口便又面临收口,一想到将来她也许会做出的决定,周畅卿的嗓里含了火炭,一时间再不能张嘴。
      还是蕴华不徐不疾说来,“搬离武汉前,我在六渡桥大街遇到了明臻。梅记者的事,听他提过一句。”
      梅记者终究没能与他走到一处,然而自己与明臻同样也回不去了。说不清什么是造化捉弄,多少是世道人心险恶,总之所有的一切如同命运开了一个又一个的玩笑——玩笑里面的人哭,外面的笑。到最后,她与明臻在各自沉默下来的默契中分道扬镳,似乎也只是南京中央陆军监狱的那天,她与他分开的一种延续。
      抽出的柔荑触碰眼前的人的衣领,蕴华微微仰起头,替周畅卿一再抚平衬衫的领口。她专心的时候,投入的是整个身心,周畅卿低下头,轻嗅她发间的芬芳悠远绵密,不禁感激这种离别的滋味。
      却听蕴华笑说:“真是的,昨晚熨衣服的时候小睿吵着要我抱,一个没留神,这衬衫领子没熨好。下回你回家的时候我一定不能再犯这种错了。”如花的笑靥撞入周畅卿心底,让他一时间不知所措,而蕴华还在继续说:“怎么?周先生不会为了这等小事就生气不回家了吧?”
      巨大的惊喜仿佛炸弹当头砸来,周畅卿长久不能回过神,直到蕴华已经背过身离开,他以为她嗔怒,追出去,却听她“扑哧”一声笑出来。
      剩下的路虽短,却携手偎依,分别前周畅卿依依不舍,不忍放开她,只说句了“等我回家”。蕴华意味深长,“周先生,家里有周太太在,你放心。”
      ——放心。这两个一向只有他对她说的字,如今从她嘴里说出来,她的心意和矢志不改,他收获的是前所未有的安心。
      吉普车擦出的尾气甩在一望无尽的山间公路上,好像无尽的天地间一点浓重的颜色,即便奋力一擦,也不可抹去所有的痕迹。山腰上的蕴华又默念了一次祝祷之词,默默收回视线。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2-21 10:34:51~2022-03-11 10:12: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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