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辞》秋星河

195、愤然西归两携手，月似当时人似否(2)

　　八月初，一场简单的婚礼过后，蕴华带着璟岳和璟玉住进山顶的周公馆。周畅卿在周家南号序齿为大，人们仍称蕴华为大少奶奶。
　　此时徐州已失，兰封惨败，日军乘胜追击，以华中派遣军担任主攻部队，沿长江两岸推进。江北部队直取汉口，南岸人马进行迂回，切断汉粤铁路包抄中国军队，三路兵锋直指武汉——最大的内地城市，再拿下广州，切断海路国际补给线，便可实现武运长久。
　　军委会方面鉴于上海、南京的教训，兼之武汉地形本身非久战之地，定下“守武汉而不战于武汉”的策略，只在外围设置纵深阵地，来一次空前的外线作战。期初虽将豫南与赣北定为硬碰硬的地区，年前从上海、南京西迁至武汉的工业物资、中央部委却也同时做好再次西迁、深入川蜀腹地的规划，以免武汉再失，一切人、物转运事起仓促，南京撤退无序的乱象再现。
　　当日税警团在上海元气大伤，事后总团长黄杰奉命将部队拉至宝鸡改编，事后升任第八军军长率部奉调开封。其后又因归德战败被撤职交军法审判。周畅卿异地养病不能理事，五千多人的残部流落武汉，一直无人主持大局。在武汉辗转徘徊不足两月，硝烟又起，中央各部委忙于二度西迁，军委会全力筹措各战区守卫武汉，这些人本就出身庶系，此时更是无人问津。更有甚者，近日来，多人已领取不到生活津贴，生活之无以为继迫在眉睫。
　　周畅卿默默放下电报，下意识摸进裤兜，没有烟，只摸出两颗椰子糖。“实在烟瘾难忍的时候，不妨含在嘴里”，此时耳边再度响起她的谆谆叮咛，成婚以来各种契合走马灯般在眼前闪现，曾经坚定的心不禁彷徨，继而苦笑——原来，他周孟澜也逃不出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探风，给老齐发封电报，”他说：“就说我最迟月底一定赶回武汉。这之前，请他代我联系税警团的部众，等我回去。此外，你再去账房支一万块钱给老齐寄去，给税警团的兄弟安顿家小。”
　　周探风说：“您的伤……”
　　“就那样吧，反正死不了。”
　　“您这还在新婚就赶回部队，大少奶奶那边怎么办？老太太只怕也不肯。”
　　“蕴华定能体谅我，”周畅卿揉了揉眉骨，“真正难办的是老太太。没事，让我想想……”面对一桌药膳，顿时胃口全无。
　　周随风劝道：“不论怎么样，先吃了饭再说，这些都是大少奶奶一早亲自下厨做的。”因见周畅卿背手站在窗边，慢慢搓着拇指，望向远方出神，余下的话也只好如数咽回。
　　九死一生才捡回一条命，周畅卿深知老太太在他性命攸关的大事不会再妥协，怎么说服老太太让他重返军界？苦思冥想，始终不得好计策。直到周探风去而复返，“电报已经发出去了，只是……”他脸现菜色，禁不住周畅卿锋利的眸光转过来，吞吞吐吐续道：“支一万块钱的事，账房那边说，没有老太太发话，这么大的数目谁也不敢轻易做主。”
　　一万块放在周家南号还排不上号，周畅卿过去也不是没有支过，比这个更大的数目也随心所欲。现在设卡……瞳眸猛然一缩，他咬牙道：“老太太好快的手！”
　　自然是先下手为强。此刻老太太的房内，沏好的新茶摆在中央，茶烟袅袅而上。蕴华隔着朦胧的水汽，再三斟酌过后才道：“这件事，老太太恕我无能为力。”
　　老太太早有所料，一时并不着恼，只是端起茶杯，小啜过后道：“你兄弟卫迦南留在上海，几个月前又前往武汉与军统周旋，一心为你洗刷日特的污名，这件事听说最近终于有了眉目，是不是？”
　　“是。”蕴华说：“老太太果然消息灵通。”因见老太太超然笃定的模样，顿时恍然大悟，“原来……是老太太托了得力的门路替我筹划。自从我来到香港，几次三番得老太太照应，我深感五内一刻也不敢忘记。有生之年，一定结草衔环……”却被老太太抬手止住，“你已经是我们周家的人，一家人不说客套话。此话不必再提。”
　　年逾古稀的老人家，威严之外另有一番爽快大度，蕴华暗中点了点头，“如此，便恕孙媳妇直言不讳。我与孟澜也认识十年有余，十年前在济南，孟澜便矢志从军报国，此乃我亲眼所见。今番老太太让我以儿女情长束缚他的手脚，使其滞留香港脱离军队，非但高看了我，也低看了孟澜。”眼见老太太茶杯已空，素手执壶灌入一注水流，她抬头望向老太太，“事到如今，我只能说他若西归，我必不独留香港，烽火狼烟，千里相随。”
　　“那好。”老太太说：“你既然不愿意，我也不强人所难。那么你与畅卿总归得有个孩子，什么时候你把孩子生下来交由我抚养，你再与他千里相随，我也无话可说。”这么说着，就见蕴华的脸瞬间涨红，老太太越发肯定小夫妻始终未曾同房的事八九不离十，老谋深算的目光逡巡过来，道：“老子不愿意继承的家业儿子接管，天经地义。总不能让我们周家南号到了孟澜这一代便后继无人吧？”
　　“老太太。”周畅卿忽然推门而入，搜寻到蕴华的一刻紧张的神情不觉放缓，落在老太太眼中，好气又好笑。
　　“我与你媳妇闲聊家常，你用不着这么紧张吧？”
　　“老祖母慈悲宽厚，有什么可紧张的？”周畅卿落座之际，对蕴华说：“璟玉正到处找你，你快去看看。”蕴华默默看向老太太，得其首肯，才起身离去。
　　只等她离开，周畅卿敛笑一肃，眼中已有风雨环绕，“老太太，有什么吩咐叫孙儿前来聆听便好。蕴华一介妇道人家，什么都不懂，叫了她来也是白白耽误功夫。”
　　老太太开门见山，“既然你这么说了，我就不怕直说，我要你脱离军队，从此远离战场，安安生生经营我们周家的产业。”
　　“这个，孙儿办不到。”
　　“要怎么才能答应？你媳妇开口劝你行不行？”
　　“您不必找蕴华充当说客，她知我心志，不会张这个嘴。”
　　“那就是她这个周家儿媳妇的不够称职了。”
　　“老太太！”
　　周畅卿眼底锋利的光芒猛然一抽，因为压低嗓音，更像克制隐忍。
　　原本还打算自己重返军队后将蕴华与孩子留在相对太平的香港，现在老太太心中起了刺，以她一贯的刚愎独断，蕴华留下未必过得舒坦。
　　祖孙二人血缘虽近，感情却不亲，只因都是说一不二的强悍脾气。老太太一时嗟叹，隔着窗框去看乌沉沉的远天。
　　“你们成婚也不少时日了，还分床而眠，我说她差点意思，难道不是？我适才也对她讲明，要么她将你留下来，要么生下一个孩子让我周家南号后继有人。为了她将周家一干亲戚全得罪精光，结果她的表现却令人失望，一个不合格的少奶奶，以什么面目在我周家自处？”
　　原来老太太今天打算数罪并罚。周畅卿敛目垂眸，虽然弄明白了始末，只是连分床而眠这种秘事也逃不出老太太的眼睛，这个家里，老太太的眼线无处不在，恼恨亦越发难以收拾。
　　“我深爱着她，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老太太要找麻烦，只管冲着我一个人来。以上所说，我确实一条也不能答应。”
　　老太太深谙谈判之道，不肯一下子将周畅卿逼死，这便缓和下来，“那只剩第三条路了。”
　　路无好路。周畅卿紧抿成一条线的薄唇无声地张开，“什么？”
　　“既然你俩暂时没有孩子，什么时候能有孩子也不能给我老婆子一个交代，那么只有你另纳一房，我的意思，佳嘉就很好，亲上加亲。什么时候她有了身孕，你与蕴华爱上武汉、重庆我一干不阻拦。”
　　“荒谬！”周畅卿霍然站起来，红眼切齿，“休想！当我是什么？”
　　老太太哪甘示弱，“你当了周家几十年最尊贵的少爷，一不掌管家业，二不繁衍子嗣，你又当周家是什么？”
　　“好！好！好得很！”周畅卿一气连说了若干个好，早已怒极反笑，“老太太下令账房不许我支银子，原来一早就在这儿等我呢。这个周家少爷动辄掣肘，”他扯开领口，几缕凉风透进来，不知吹散了哪处的阴霾，让人心头一阵霍然明朗。这便说道：“不当也罢！孙儿夫妇这便返回内地，从今往后不能尽孝膝下，老太太还请多多保重！”
　　他转眼已去到门外，周老太太追出去，压住怒气喊了声畅卿，“你想清楚了。胆敢迈出周家大门，我便从宗族里过继一个孩子，以后周家就真的没有你什么事了。”
　　“一切悉听老太太尊便。”
　　他溜达到花园找到周随风，要了一根烟猛吸两口。长久不沾这东西了，居然有些呛人，只好碾碎了返回楼上。正在低头看书的蕴华听到脚步声，放下书本，打量地往他脸上端详。
　　“我的事又让你为难了。”
　　“跟你没关系，老太太历来难缠。”
　　蕴华想了想，“倒也不能这么说，亲祖母，所想所谋，全是为了你。”
　　周畅卿倒仰进沙发，叹气，“过去的事，你不知道。”蕴华便坐到他身旁，一手搭上他的手臂，他抚触她细长的手指，思绪一下子走远。
　　“我对你说过我父亲怎么去的，但你却不知道我母亲的事。”
　　“怎么呢？”
　　“我母亲生下我之后身体不太好，不能再生育了，老太太以人丁稀少为由，几次要求我父亲纳妾。”
　　“那不用说，父亲必没有答应。”
　　“嗯。虽然没答应，我母亲却整日活在老太太的淫威之下，战战兢兢。她自觉不能再生养，便主动分担管理产业，尤其在我父亲去世后宵衣旰食，最后积劳成疾，说是累死的也不为过。”
　　蕴华眼底的一抹了然因为垂下眼帘，尽数收在一片深刻的阴影当中。“此次，老太太也叫你纳妾了吧？”轻淡的嗓音更让周畅卿一度以为她毫不介意，直到她抬起眼睛，他看清她的心疼，患得患失的心终于沉淀。
　　“还以为你不在乎，为了解燃眉之急，也来劝我。”
　　蕴华讶异，“叫自己的丈夫纳姨太太，怎么能不在乎？”
　　“有你在乎，一切都值得了。”
　　一枚称心的笑绽在周畅卿嘴角，浑身轻松的他看起来志得意满，再多的惨淡愁云也瞬间烟消云散。
　　静静相拥的时刻，窗外浮云游弋，屋中的明亮渐渐为黑暗吞噬。周畅卿放开蕴华，侧身拧开坐灯，站起来大笑，“收拾东西！我们回内地！”
　　“什么时候？”
　　“越快越好。”
　　“原以为还得费些功夫说服老太太，现在闹翻了，早走早干净，省得老太太看见我们也生气。”他想了一想，“照眼下的情形，武汉能不能保只在五五之间。我原计划先行一步看清形势，或在武汉置房子、或在重庆，等一切安顿妥当再接你和孩子们去，现在既然大家一起走，路上免不了颠沛。”
　　蕴华说：“我倒不怕什么颠簸。”
　　“知道你什么都不怕，但是孩子还小，不如……你我先走，璟岳兄妹托给济华夫妇，什么时候咱们安稳了再将他们都接过来。”
　　“也好。”
　　于是夫妇二人连夜收拾行李，蕴华打点着周畅卿与她的衣物、还有案头的一沓书。周畅卿走近她身后，递来一个螺钿首饰盒，“你的首饰我都替你装起来了，你看看全不全？”
　　婚后便收起来的那枚裙扣胸针“挚爱”，有一阵日子不见了。此刻安然放在首饰盒正中央，蕴华抚过栩栩如生的金丝蝴蝶翅膀，仍听得见惊涛骇浪在心底某处发作。
　　“怎么把这个也带上了？”
　　“印象中这枚胸针的出镜率最高，你不论到哪里都戴着它，这次回去也别忘了。”
　　“……好。”
　　“咦？”周畅卿拿起面前的一本书，《论持久战》，简单翻看了扉页过后，讶异道：“你还看这个？”
　　蕴华笑说：“说得很有道理，全是前瞻性的预判，为什么不看？别小看了这薄薄的一本书，还是我义姐心缨姐姐托了几重关系从延安搞到的。”
　　“你总有超前的举动，说说看，这次又是什么？”
　　“我先卖个关子，”蕴华微微一笑，“很快你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