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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愤然西归两携手,月似当时人似否(1) ...

  •   茹嘉与济华夫妇一样,看见《华侨日报》的结婚启事时,第一时间只道是蕴华与周畅卿共同决定所致,没想到还有另一层真相。当下也深怨周畅卿冒进,唐突了蕴华,恐要坏事。她让周乃驯赶紧从电影公司出来,去一趟浅水湾当面与周畅卿通气。中午的时候周乃驯回来告知,周畅卿也是刚刚得知登报的事,细查之下才清楚,都是周老太太看不下两人拖泥带水,便越俎代庖使人登报声明,意图快刀斩乱麻。就连声明中宋部长的贺词,也是周老太太亲自写信请宋部长拨冗玉成。
      蕴华就是周畅卿之逆鳞,触之则怒。茹嘉不禁大叫哎呀,“老太太这么着,可真是好心办了坏事了。”
      “谁说不是呢。”周乃驯也说,“孟澜当场翻脸,我离开浅水湾大宅的时候,两人还闹得不可开交。”
      “那么你就这么走了?也不两边劝和劝和?”
      “怎么劝?老太太一辈子说一不二,我与她老人家差着辈分,她老人家跟前我说不上话。孟澜就更不必说了,千军万马迎头而上的人,能心平气和听我讲道理?”说到这里,周乃驯也叹气,“照我说,算了吧,蕴华嫁进周家未必合适。”
      茹嘉明白周乃驯的意思——蕴华与周老太太都是要强人物,远则敬近则攻,如果共处一室,必是一山不容二虎的结局。茹嘉想了想却说:“不会的,蕴华的为人,别人敬她一分,她必定回敬两分。老太太虽然强势,却也讲理,未必有你说的那么糟糕。”然而说这些都扯远了,眼下还是将实情赶紧告知蕴华,以免她再与周畅卿暗生隔阂。
      她将电话摇过去,茯苓接的,压低声音如同做贼,“二小姐正在待客,这会子恐怕不方便接您电话。”
      “待客?谁?”茹嘉不禁笑道:“孟澜上你们家去了?”
      “正是周师长来了。”
      周畅卿亲自上门澄清误会也好,茹嘉心想,自己不妨等等,晚些时候看情况如何再做打算。

      穆家,周畅卿去过多回,蕴华位于二楼的书房、璟岳兄妹的房间他都深谙于心,此次登门负荆请罪,他却坚持站在空旷的一楼正堂大厅,紧张得如同第一回上门做客的生人。
      白芍上楼请蕴华去了。大约济华夫妇都知道他所为何来,只是还摸不清蕴华的态度,所以一时也拿不准亲疏款待他,打了个照面便推脱有事出门去了。而茯苓等人上茶过后亦远远躲开去。诺大的一楼只剩他一个,光亮的地砖倒映他僵硬的坐姿,周畅卿不禁在宽敞的沙发中挣一挣,扶手触碰到受伤的那只胳膊,有点锐痛,只觉得穆家空的地方太空,局促的地方又太局促了。
      楼上有人一段噔噔噔小跑。据他所知,这个时间,璟岳还在鲗鱼涌周家上课读书,这么乱跑的人只有璟玉。果然,璟玉小小的身影冲下楼梯,又奶又甜的嗓音唤他“叔叔”扑进他怀里。她穿着孔雀蓝的百褶裙子,像一团孔雀蓝色的柔软的云。而云的后面,是一片莹澈的天——蕴华站在那里,她的裙子清浅淡丽,眼睛清炯明亮。叫这样一双眼睛望着,周畅卿原本坦荡的心里忽然生出卑劣的窃喜,她没有率先发难,是不是变相的认可?
      他站了起来,将璟玉放在沙发与黄花梨木的大茶几之间,方寸之地似乎更局促了。蕴华冲女儿温声说:“去找芡实阿姨吃饭,再乖乖睡中午觉,下午哥哥就放学回来了。”
      “哥哥回来了,我可以和他一起骑那匹红色的小马吗?”
      蕴华想了想,“你还小骑不动,但是可以摸它的鬃毛和尾巴。”
      “我害怕它踢我,叔叔可以陪我吗?”孩子礼貌的提问,周畅卿却不敢自作主张,得到蕴华首肯,才说:“可以。你听你母亲的话先去吃饭睡觉,下午给我打电话,我一准儿就来。”
      璟玉笑逐颜开,向周畅卿伸出小手,待他俯下身子,与他脸挨着脸依依不舍。蕴华似乎被这一幕刺痛了眼,忍痛调开视线。
      “走走吧。”她说。
      两人漫无目标地从半山腰溜达至山脚,又从山脚折回半山。附近山头裸露的红土崖、红土崖一侧郁郁的丛林,在视线中不停出现又不停消失。海滩如在身旁,辨得清海浪来回刷洗礁石的节奏。太阳就在浪涛一臂之遥的头顶,口渴似的吸着海水,却怎么也吸不够,还要过来吸蕴华与周畅卿身上的水分。两人只好躲进小道林荫的深处。又有生机勃勃的蚊子虫蝥在那里守株待兔——一路下来,蕴华噼噼拍死了五只落在她小臂上的蚊子。这是第六个,企图攻击周畅卿左手手背,她照准打下去,不知道击中目标没有,只是使足了劲,又不禁担心周畅卿的胳膊受不受得了。
      “打疼你了吧?”她问。
      “没事。”他试图摇晃关节给她看,“也恢复得差不多了。”
      “别逞强,昨天我看你还似乎疼得冒冷汗。”正说着,肩膀上挨了轻轻一弹。还是刚才那只侥幸逃脱的蚊子,转而偷袭她的脖子,周畅卿不敢冒犯,只能制造动静使其惊走。蚊子还不死心,又溜回周畅卿手臂,两人相互替对方留心,你一下我一下啪啪打着,难免笑成一团。忽然小道里邻居林老太太婆媳走过,向他们点点头,唤了声“周先生、周太太散步呀。”
      周畅卿脸色一抖,笑意冻在脸上,睃向蕴华,就见她落落大方回应,“随便逛逛。”
      周畅卿赫然变色,“蕴华,你不必……,我意思是,《华侨日报》的事我也是刚刚得知,你不必顾全我面子,我已经使人前往报社撤回启事了。这次的事实在对不住你。”
      “是得撤回来。”蕴华说,“将那上面的日子改为八月吧——总得明臻的周年过去。为他戴孝一年,这是我最后能为他做的,请你理解……”
      周畅卿的天灵盖上一个响炮,白茫茫的日光晃荡,让他不由得眯起眼睛——视线中只剩一个蕴华,曾经她那么远,远到绝望,现在又那么近,真实到令人不安。
      两人在穆家铁门外四目相对,长久不能交一语。直到乱砰砰的脚步声忽然闯入,“二小姐、周师长,不好了!小少爷在鲗鱼涌出事了。”

      赵佳嘉因为其三姐赵柔嘉作为周家北号当家少奶奶的缘故,出入鲗鱼涌的宅子一向随意,这晚从济华夫妇的喜宴回来,先去了一趟鲗鱼涌周家。
      阶沿上一排玻璃门,里面正客厅的电灯点得通明,灯下的牌桌上红男绿女一拨人以二少奶奶赵柔嘉为首,向赵佳嘉招呼着。三少爷周乃骏是个膘肥人物,外面需要他应酬的人与他身上的脂肪一样繁重,是以见了赵柔嘉当即让出座位,“四小姐快来,替我几圈。”三少奶奶岱珍心知他被外边的妖精缠得紧,原本在家安生了几日,估计今夜再不过去,那边该水漫金山了。只是碍于大家在场,暂且不好公开发作,由得他一溜烟跑远。
      赵佳嘉坐下,大家重新洗过牌。她见三少奶奶岱珍中指上戴了只水头上佳的祖母绿戒指,含了含下巴说:“三少爷这一向财源广进嚒。有什么路子,让我们也跟着发点小财呀。”刚说完,脚下就挨了她姐姐赵柔嘉一踢。
      三少爷周乃骏在外边与一个寡妇厮混了大半年,又唯恐三少奶奶闹起来,特意于近日典了自己的扳指换回一只祖母绿戒指哄哄岱珍,旨在东西两宫和平共处。
      这些事家里都传遍了,偏偏赵佳嘉没眼力见儿,愣头愣脑地说出来,赵柔嘉很怕她得罪了三少奶奶岱珍,由不得瞪了她一眼。岱珍笑道,“二嫂你也不必打马虎眼,四小姐不知道,不知者不怪。”
      交情到的时候,赵佳嘉也能收起獠牙,听岱珍这么说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忙赔礼道歉,又估摸岱珍的牌路,打出去一张东风。
      “三少奶奶,我是真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
      岱珍说:“还能什么事,原以为那头一个寡妇,他新鲜几天过后也就丢开手,没想到倒上心了——小一年过去,又是置小公馆又是办家具,喏,”摸住一张牌捂在胸口,四下琢磨各人的牌面,伸出两根手指说:“亏空了家里这个数,赶明儿年底各房平账,指望我拿出体己钱来替他填窟窿,哼哼,休想。”
      北号子孙众多,从来不是铁板一块,公产的钱人人盯着,正应了那句屎少苍蝇多。岱珍当众这样说,不过计划借此场合表明态度——三少爷的烂账她不管。有这么容易撇清么,二少奶奶因此蹙起眉头,赵佳嘉仍不知好歹,又继续掺和,“嗨哟,这么说那一位可算厉害人物了。”
      岱珍说:“寡妇么,都有三两下。”
      “怎么着?她难倒还打算登堂入室不成?”
      “目前还没有,将来难说。”
      “怎么?”
      “那位手底下两儿三女,纷纷上赶着叫爸爸,偏偏也有人愿意当这个便宜爹,只是尚未过明路,照我看也不远了。”岱珍说到这里冷笑道:“到时候传入老太太耳中,他不嫌丢人,老太太未必肯。”
      果然天下的寡妇一个德行,八百年没见过男人,连带儿子女儿也拿得出手,只为了拢住男人!赵佳嘉顿时忿忿不平,只是因为对手都带有寡妇身份,她的同仇敌忾十二分情真意切,“这么看她倒还有几分自知之明,顶多算个二寡妇。论寡廉鲜耻,比起大寡妇还差些道行。”
      大家看她咬牙切齿的狠恨劲儿,当场明白大寡妇所指何人。想到南号老太太决意捧这么个人为一干平辈媳妇之尊,赵佳嘉一人的私愤很快变成众人的公愤,牌桌也顺理成章成为声讨的舞台。家里几个男孩子跑来跑去抓饼干和水果,最淘气的周法瑞忽然从桌子底下探出脑袋,“谁是大寡妇?谁又是二寡妇?”
      他是岱珍的独生儿子,一向寄予厚望的,这些话岱珍自然不便告诉他。这便从腋下抽出手绢擦拭儿子脑门上的汗,“不该你问的别问。先生留下的德文功课做完没有?仔细明天先生考你!”
      “先生这两天病了,密斯钱代课,可没有德文作业。”
      “没有德文作业,那有什么?”
      周法瑞吭吭哧哧说不上来,岱珍见状不禁拧起眉毛,因见八岁的周法瑜就在不远处的落地罩隔断外,便问他,“瑜哥儿,密斯钱给你们留什么作业了?”
      周法瑜是赵柔嘉的儿子,平辈的少爷当中岁数最大,已有兄长的风范,这便出来说:“三婶婶,密斯钱让我们每人做一首英文小诗。”
      才几岁的孩子就作诗,还是英文诗,岱珍抿了抿嘴不以为然,将孩子们远远打发走。密斯钱是钱老先生的小女儿,四十多岁的刻板女性,严谨苛刻比之其父有过之而无不及,只因学问上直逼其父,周家无人敢于置喙。
      夏天总是孩子们撒花儿的季节,周法瑞疯玩了一晚上,早将英文诗的事情扔进维多利亚海港,直到第二天上课前周法瑜问他,才勉强想起此事,只是为时也晚——距离密斯钱到来也不过一刻钟的功夫。他捉耳挠腮,四处请兄弟们捉刀代笔,无奈不论比他年长的周法瑜、还是比他年幼的周法珏、周法琪、周法珪,无人不是憋了一晚才憋出四行短句,谁也没有七步诗的急智。周法珏与璟岳同年同月,一向玩得来,知道他德文、英文都好,便对周法瑞说:“瑞哥,不如你问问璟岳能否帮忙,我们这里,也就璟岳功课最好。”
      周法瑞自恃主人,视外姓的璟岳为附读的穷亲戚,一向不怎么兜搭他。此时忽然求到别人跟前,本就不自在,而被璟岳一口回绝,当场恼羞成怒,瞪大了铜铃双眼恶声恶气,“你不替我写,小心我的拳头!”
      璟岳的为人,小小年纪已有彦平外柔内刚的风骨,吓唬不来。他说:“你有拳头,我还有枪呢!”
      周法瑞笑他,“吹牛吧你!你要有枪我还有炮呢,一炮轰死你个寡妇养的!”寡妇一词的来由,曾经散落牌桌四周的孩子们都有所耳闻,虽一知半解,终归知道不是美意,是以听了周法瑞的话,大家拍桌子跺脚肆意纵笑。璟岳听出歹意,气黄了脸,反身在书包里寻摸,果然摸出一把崭新的毛瑟手枪,乃近日周畅卿所送,“啪”拍在桌上。
      “你看清楚了!再说一遍试试!”
      众孩子无不惊呆。此时最为年长的周法瑜生怕事情一发不可收拾,忙给老实的周法珏使眼色。周法珏也觉得闹到此种地步皆因他向霸王周法瑞推荐璟岳代笔,万一惊动先生和长辈,他头一个逃不了干系,于是灵机一动大喊,“密斯钱来了!”当先翻回座位,双手交叠坐好。
      周法琪、周法珪和周法瑞无不信以为真,也都各自散了。璟岳见状默默收回手枪,刚坐稳,密斯钱果然翩然而至。她问起作业的情况,让孩子们自觉上交,周法瑞拖拖挨挨到最后交上去一个空本子。密斯钱因见璟岳的小诗词语优美格律对仗,欣喜之情溢于言表,而转头看见周法瑞的空本,对比之下十分不悦,当即问:“周法瑞,你的作业如何不去完成?再有下次,我的课你就全程站着听吧!”
      也就说这次侥幸逃过了?周法瑞趁密斯钱不察,冲众兄弟勾眼比手洋洋得意,目光睃至璟岳脸上,额外挑衅,“怎么着?寡妇养的。”
      璟岳激愤交加,不甘示弱,当即站起来说:“密斯钱!周法瑞非但自己不写作业,还让我替他写,我没答应,他便扬言揍我。”
      密斯钱望向周家众兄弟,“有这事?你们都看见了?”只有周法瑞着急辩解,“没有的事,我没有叫薛璟岳帮忙,他撒谎!”密斯钱还是望向众人,“是不是薛璟岳撒谎?”周家众兄弟亦无人一置可否。密斯钱见情形分明,黑起脸来,“周法瑞不做作业在先,请人代笔未遂,恶语威胁在后,事败仍不知悔改,一再狡辩。一错而再错,就罚你站足一小时悔过。”
      丢人又丢了气势,周法瑞胀紫的脸上迸发两道恶光,死盯住璟岳不放。密斯钱不由得怒喝,“起去!”周法瑞嘟嘟囔囔不甘心,终归还得尊令行事。而周家众兄弟亦被密斯钱斥责,“代亲瞒过,是非不分,枉学道理!”也同去面壁思过,时间半小时。
      一场风波看似过去,到了午间休息的时候,周家佣人在小偏厅备好午饭请密斯钱过去,周家五位少爷和璟岳就在书房用餐,亦是周家人备下的。璟岳从洗手间回来,沙拉和三明治已经摆上他的桌面,而周法瑞喝着果汁,一脸不明的笑意,周法珏则眼神闪躲。
      只等璟岳坐下,周法瑞那头率先吵嚷,“金笔呢?我的金笔哪里去了?刚才还在的。”周法瑜自发替他翻寻,一面也发动众兄弟帮忙寻找,孩子们一阵气势惊人的翻箱倒箧,唯独璟岳归然不动。周法瑞便说:“薛璟岳,你为什么不帮我也找找?”
      璟岳说:“我没见过你的笔,不知道它的样子,没法替你找。”
      “胡说!”周法瑞跳起来,“我的金笔一直就在桌上,咱们挨成一排,你敢说不知道?是不是你藏起来了?”
      “没有!我没藏。”
      “没藏?我不信,除非你让我搜你桌洞。”
      璟岳暗中很不高兴,周法琪仗着身量小,早已溜过来在璟岳的桌洞里乱掏,忽然带出来什么东西,甩在桌面上大叫,“你们快看,这是什么?”
      周法瑞当即发难,“好啊!薛璟岳是贼,偷了我的钢笔!”
      周法珏怯怯地喊了句,“瑞哥……”被周法瑞狠狠瞪住,缩到一边,此时周法珪早已冲出书房扯破嗓子宣扬,“抓小偷了!薛璟岳偷了瑞哥的金笔,快来人了!”哪里等得了来人,璟岳只觉得脑后飕的一声,一只汤碗飞来,幸未打着,却随即哗啷啷一声砸在桌上,书本纸张笔墨撒了一桌,心爱的水杯也杯碎水流。
      璟岳跳将出来,要揪打周法瑞,周法瑞与周法琪见状一气乱嚷,“寡妇养的,偷了东西还敢动手!”一人掇起密斯钱的教鞭,一个人抡飞书袋,一拥而上将璟岳按倒在地。周法珏急得拦一回周法瑞,劝一趟周法琪,无奈人小力单,谁肯听他的话。周法珪从屋外转回来见此情形,趁势助了两拳,又跳在桌上拍手乱笑,高喝打得好。
      屋中沸反盈天,虽很快为密斯钱发现并喝止,却也闹得整个周家人尽皆知。周家有个积年老仆叫赵妈的,为人一向心实良善,又极少与人发生口角,是以当初周家从上海来到香港,将她也带了来。当日蕴华生怕璟岳一人在周家借读,如有要紧事无人用心,经茹嘉推荐,曾极力拜托赵妈略略照应。听闻出事,赵妈陪同几位少奶奶上楼一看,璟岳的头早撞在桌角上,起了一层油皮,密斯钱气得浑身乱颤,正责令周家子弟站成一排,逐个训斥。
      几位少奶奶昨夜打了一夜通宵麻将,补眠正酣便被叫起来,一时间都没弄明白事情始末。只是看自家儿子被厉声斥责,不免心疼,赵佳嘉也在,见状便说:“依我看,密斯钱是否小题大做了?小孩子么,打打闹闹一个不防,小磕小碰也没什么。终归小孩子的事情交给小孩子们自己处理才好。”
      密斯钱耐住不悦将事情前因后果交代过后,反问赵佳嘉,“似这般有错不改,还蓄意构陷倒打一耙,余者则助纣为虐,四小姐还以为不该管教是么?”
      赵佳嘉无所谓地打哈哈,“嗐,密斯钱是否过于紧张了?孩子么,同窗学习,彼此开个小玩笑,何必较真呢?”
      “就是、就是。”众位少奶奶摇着折扇,打着哈欠,乱纷纷都笑了。密斯钱冷眼看着她们,不加掩饰的鄙夷与冷漠使她们的脸变成了没有五官的白纸。她当即说:“那也就是说,如果下回挨打受冤的变成哪一位周家小少爷,我也可以一句小孩子打打闹闹一个不妨,就此揭过了。”
      “那可不行。”岱珍最先跳出来说。
      “怎么又不行了?”
      众位少奶奶笑得含蓄,大约觉得密斯钱的明知故问和不通世故还不值得她们放声嗤笑。
      “周家的小少爷,哪能与那些阿猫阿狗相提并论。”赵佳嘉阴阳怪调话到此处,本该就此打住,却意外发现憋屈了许久的怨气终于有个光明正大的出气口,于是又继续,“又不是没爹没娘的野孩子,丁点儿委屈也受不得的嚒。”
      赵妈越听越觉得话茬不对,悄悄退出人群,往穆家挂电话。电话中语焉不详,她唯恐蕴华着急,便在大铁门外等候,不过片刻的功夫,汽车便驶进来,率先下车来到她面前的居然是脸色铁青的周畅卿。
      “璟岳挨打了?怎么回事?”
      周畅卿的名声,周家南北两号无人不惧,赵妈缩肩塌背舌头打结,还是蕴华上前来说:“谢谢赵妈妈通知我,里面现在究竟什么情形了?”
      赵妈说有密斯钱主持公道,薛小少爷幸而没吃大亏,而事情的起始不过是什么英文作业。才交代了三言两语,就听闻玻璃门内喧沸大作,有尖利的女声大喊,“小赤佬,有娘生没爹养的东西!你们还不快拿下他!”
      “快呀!快!”
      周畅卿脸色一抖,抬腿踹飞玻璃门,只见里面正厅的空旷处,璟岳正将一个孩子按在地上,发了狂地举拳就砸,围在左右的四五个听差,听了赵佳嘉和三少奶奶岱珍的话,瞬间一拥而上。
      “我周畅卿的儿子,谁敢动他!”周畅卿冲冠大怒,那些辱骂璟岳的混账话又一再蹿入脑中,一时更觉恨意难抑,摸出手枪往房顶砰砰砰砰,一枪接一枪,直至七八个弹坑密布仍没有停手的意思。还是蕴华苦苦拦他,“孟澜!孟澜!小心你的伤。”
      他唯恐她着急,罢了手。只是气息沸反难以平顺,一脚踹翻身旁的小茶几,“你别担心,我就是半个残废,也护得了你和孩子。”
      “我知道、知道。只是你吓着孩子了!”
      他才透出一口气,汹锐的眸光调转过来,逼视在场众人。
      诸位少奶奶早已花容失色、瑟瑟发抖,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畅卿,你不问缘由跑来我这里大肆行闹,不合规矩吧。”想是事情闹得太大,连一向不露真身的二老太太也惊动了,不知何时来到楼梯口,居高临下的样子,蕴华一眼望去,也颇有几分威严。她虽深知此次事情不可善了,却不想周畅卿因为自己母子与族人交恶过甚,因此趁二老太太缓缓走下台阶之际,牵住周畅卿的衣袖,冲他摇了摇头。周畅卿就势将她的手拢在掌心,捏了一捏却不再放下,“站我身后来,万事有我在。”
      他冷冷一笑,扬起寒沁沁的嗓音,“二老太太,今天的事,不也没合我规矩么。”
      二老太太生平最恨一个时刻提醒出身的“二”字,偏偏诺大的周氏一族,除了周老太太就是眼前的周畅卿有资格称呼她二老太太。老人家气得肠子打结,然而此时此境,又不能不自恃辈分与周畅卿对嘴,只能忍一时之气,转而对密斯钱说:“钱女士,我们家的孩子虽说淘气了些,但那孩子也不能说全无错处。照我看,既然要罚就各打五十大板才算公平。”
      周法瑞出言不逊,几次谩骂璟岳,的确有错在先;然而璟岳当众动手,众目睽睽,也毋庸置疑。密斯钱纵然更同情璟岳,毕竟也有理亏之处,也不能挺直腰杆拒绝二老太太。
      “过来。”周畅卿冲璟岳招了招手,叫到身边。璟岳自知惹了麻烦,蔫头蔫脑不敢直视蕴华与周畅卿。周畅卿抚触他的脸颊,目测他的伤势仅属皮外伤,而周法瑞和周法珪两个早已鼻青脸肿,不禁放声大笑,“好!以一打二,能有如此战绩,总算没给我丢人。听着,往后如有人胆敢欺负你,管他天子魔王,先揍回去再说。打死了也有我替你善后。但你若认怂不敢还手,就是丢我的脸,往后也别再见我了。”
      周家一众人等敢怒不敢言,蕴华也觉得公然鼓励孩子动武不妥,然而顾及周畅卿的面子,只是瞪了他一眼,打算回头再与他探讨孩子的教育问题。
      再高的辈分如果得不到小辈的敬重顾及,也就失去辈分应有的份量,比起平辈人间的丢份更多一分恼恨。二老太太因为失了双重的脸面,愈发暴跳如雷。
      “畅卿,听你的意思,是要为这外姓人撑腰到底,甚至不惜与我们北号反目了?”
      “这孩子不是外人,是我周孟澜的长子。我的孩子不是阿猫阿狗,断没有受人欺辱的道理。”
      “长子?”二老太太意味深长笑道:“他姓薛你姓周,这是怎么论的?”
      周畅卿畅怀大笑,打开天窗说亮话,“报纸上白纸黑字一目了然的事,二老太太消息闭塞不要紧,今天我郑重宣布,来日婚宴也无须为你们北号的人预备座位了——蕴华乃我周畅卿三书六礼娶来的太太,璟岳就是我长子。我的孩子我护他周全,哪个胆敢让他受委屈,管他张王李赵,一律别怪我不顾情面。”
      他笑容轩朗,张狂中自有一番天宽海阔的气象。如鲲鹏之主,黑沉沉的羽翼庇护之下,苍生渺小,状若微尘,而心内之敬畏,涛涛无尽。——生平首次为这样的情绪震撼,蕴华几次话到嘴边,因察觉心中异样,不得已又按耐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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