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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一往情深深几许,半城烟火半清欢(2) ...

  •   周畅卿的身体还未到完全复原的时候,却宣称在养和医院呆不下去了,环境不好,饭菜难吃,无一称心之处,周老太太向来拗不过他,只能任由他办理出院回浅水湾休养。原本雇了位刘护士小姐在周宅,只因他一条臂膀只能僵直下垂不能自动弯曲,需护士每日为他摇动复健,用了不过三天,亦不知哪处触怒了他,也为他驱逐。
      蕴华得知,每日下午定时过来替他活动手臂,他挑剔难伺候的时候,周宅的仆人们求到蕴华跟前,再经蕴华出面说情,他当即和颜悦色。很快都传遍了蕴华是佛爷,专治周畅卿这只猴子。
      蕴华每次过来,璟岳总要相随,璟玉因为离不开璟岳,也小尾巴似的甩不掉。春和景明的日子,周畅卿在花园垂钓,璟岳在他脚下的毛毯上拆了他最新款的冲锋枪玩,装不上的时候,周畅卿放下鱼竿,耐心指点。
      “哥哥,叔叔……”璟玉挤不进两人的圈子,急得大声叫,蕴华笑说:“咱们不打扰哥哥,妈妈带你编花篮好不好?”
      璟玉却从她身上挣扎下来,向周畅卿高高举手,“我要叔叔抱——”
      “这可不行,叔叔的手不方便。”
      “谁说的?抱别的不方便,抱我们璟玉那是一万个方便。”周畅卿倾身过来,欲从蕴华怀中接走孩子,却为蕴华坚决制止,“不要瞎闹,你的胳膊……”
      璟玉满心期待一次次落空,顿时哭了起来。周畅卿又急又心疼,忙叫人将他床头一个嵌螺钿的匣子拿来给孩子玩耍。匣子外表普通,蕴华也不甚在意,继续替周畅卿摇摆胳膊,过得小会儿再看,十几颗硕大的南珠散落在匣子四周,璟玉手上还捏着两颗,当弹珠相互撞着玩。
      周畅卿与璟玉,一个败家,一个天真,蕴华只觉得头顶冒烟,偏偏周畅卿还笑得欢畅,“难得孩子喜欢。你可别说扫兴话了啊。”
      蕴华气急反笑,“我总算知道,这一个个为什么总喜欢往周公馆跑。”
      “你呢?你喜不喜欢?”日头渐旸,七彩的芒光中有一味是周畅卿独有,不逼近不招摇,总是周绕在半空,亦从不坠落。
      蕴华答不上来。只是微蹙的眉和颤抖的眼帘,苦恼与纠结起伏若现。“我是说你觉得周公馆的房子怎么样?”这样事后的描补亦不能化解成型的尴尬,只能被他悉数吞回腹中。倒影彼此的瞳眸默默对视,周公馆的佣人远远绕道而过,半日的功夫,周畅卿将硕大的夜明珠给薛小小姐当弹球玩的新闻从浅水湾传到了鲗鱼涌。
      两人却总这么含糊着,仿佛两辆汽车一前一后驶在熙攘的大马路上,看得出彼此分明在迁就对方的车速。围观驻足的人抱着形形色色的念想——何时分道扬镳,何时两车相撞,甚至车毁人亡,当然,也有希望它们赶紧组成车队,风驰而去。
      这样的念头蕴华一概不察觉。从孟秋至季春,纵有再多的生死茫茫,她消沉得也够了。四月的嫩苗总能冲破积年的黑土,她亦不能允许生活的水繚一直淹没勃勃的脉动。心静下来的时候,耽误了大半年的事情也能奋力追赶——丢弃在北平的薛家酱园需要她设法打听现况,门头沟矿山以及天津两处工厂的工人们因失业而困顿,她亦得探听消息。还有荣养堂的运营,不能因为她离开而中断。最重要的是她身上“日特”的罪名一日不除,她们便一日不可返回内地,而寄存在法租界的药厂、糖厂的机器设备也只能白白放着生锈。
      为此事,迦南在将她送抵香港后又重返上海,意在寻求解决之法。日军沿江而上攻打南京时,她身患重疾封闭五感,在上海的迦南只好自作主张,将薛家在船运公司的股份折成六艘轮船,与其他航运大亨的大船一起凿沉于江道中,试图阻挠日军海军东进。彼时茹嘉夫妇还在上海,就由她二人联系新闻媒体,将薛家沉船之事大肆宣扬,并蕴华过往资助军队的事情也一并透露在外,呼吁大众看清事实,薛门穆氏实乃爱国人士。
      蓝衣社的特务处更名为军统,只是一次次侥幸逃脱的薛凤来身居其中,有他从中作梗,军统始终没有正式发文承认蕴华受冤。上星期迦南寄来的信中依旧提到,他仍将与总部搬入租界的军统继续斡旋,必不使蕴华含冤。
      好消息也不是没有,宁夏的工厂开工,前五个月就已实现盈利二十多万。
      杳杳的灯光投下一片朦胧晕彩,灯下的她左手算盘右手账簿,端端而坐又垂头沉思的样子,让推门而入的周畅卿瞬间错愕,似乎岁月的爪牙从未向她伸出一鳞半爪,时光静好,她还是那个全无伤痛、英雄谈吐的她。
      她专心致志,又是打算盘又是记数,周畅卿在她身后瞧了片刻也瞧出了端倪,“这里怎么有两笔大支出的预算?”
      他近段时间隔三差五地总来她家里蹭饭,反正一个住山顶,一个在半山腰,来去倒也方便。周畅卿还美其名曰隔灶香,全然不顾这种掩耳盗铃的行径好不好笑。不请自来的次数一多,穆家也熟门熟路了,来去自如地进入蕴华的书房重地,好比现在,蕴华不必抬头也知道是他。更不要说他撑在她身旁的舞刀弄枪的手隐隐透着力道,低沉暗哑的嗓音从她耳畔划过,懒懒戏谑之外,还有别样的意致。
      蕴华撂下笔和算盘,笑得赧然,“我算来算去才定下这两笔数,你在边上一眼就看出来了。到底是我病了一场脑力大不如前呢,还是你天生就比我聪明呢?”
      这两个选项都是送命项,周畅卿才不会那么傻。他活动自如的那只手握成拳,拢在嘴边轻咳一声,眼中的金芒跃跃闪动。“听白芍她们说你吃完晚饭就上楼忙,很棘手嚒?”
      “也不是,宁夏的工厂已经开始盈利了,美国那只基金也还算可观。我打算抽调两笔钱,一笔用于药厂西迁费用,另一笔,支助西南联大——明空来信说,北平许多南渡的师生,因经费筹措不上滞留武汉和信阳。明空也在武汉,设立了一个中转站,一面接收南渡师生一面筹集款子,送他们前往昆明。而西南联大的办学亦十分艰苦,书籍、设备和住宿样样不凑手。我规划一下,每个月……”低下头,又是一阵左手算右手写。
      蕴华向来不施丹寇,纤纤细指的顶头粉粉的指甲盖,拨弄着一把算盘珠子左右上下来回。她凝神专注的时候,有一种端庄肃然,周畅卿神意向往,靠得近了,看得清那张面庞上细软的绒毛,温润的脸颊上一抹细腻的白,顺着饱满的耳垂、修长的脖颈一路蔓延下去……
      意念的冒犯同样不可饶恕,不由得精神一抖,撇过头去,“可以告一段落了么?璟玉还在下面等着听你讲故事。”
      儿女在旁,她一人既当娘又当爹,分心无可避免。蕴华暗中叹了口气,将桌上的账簿稍稍拢成一叠,“走吧,咱们一同下楼。”走出去几步,周畅卿从后居上,将她搭在椅背的杏色缎面斗篷披在她肩上。蕴华含笑将谢字吞回腹中,只因看见他低头替她系领口的蝴蝶盘扣,单手操作,笨拙,却又执着。
      穆家这一处房子不小,但也绝对算不上大。楼上器字形的四间房,楼下器字形的四间屋,头顶的灯光堂堂亮着,打过蜡的地板上映出肩并肩的两个人影。
      蕴华来到楼下,本以为璟玉一见到自己就会扑过来,结果却没有,她被芳芳搂在怀中,手把手带她给洋娃娃编辫子。旁边的沙发中,济华与璟岳舅甥二人也挨在一处玩飞机模型。四人像事前约定好了,对蕴华与周畅卿视而不见。济华夫妇起头率领,两个孩子却模仿得拙劣,好奇的眼风时不时打量过来,一时看着蕴华,更多的时候望向周畅卿,好像他是诱人可口的美味。
      周畅卿不由得好笑,“璟玉、璟岳,再不理我,我可就回家了?”
      璟玉瞬间从无趣的假娃娃中挣脱出来,藕节的胖胳膊挥舞,“叔叔!叔叔!”不料半中途璟岳“霍”地挡住她,一副痛心疾首的老成模样,“妹妹,别占着叔叔,好让他有时间给咱们当爸爸,忘了?”
      璟玉就这么刹住了小小的身躯,改为投入芳芳的怀抱,有点明珠还椟的意思,却还是让一堂的成年人臊红了脸。济华夫妇为掩饰罪行,一人卷起一个孩子风似的逃之夭夭,留下尴尬的两个当事人。
      蕴华背对着周畅卿,面对窗外。银蓝色的夜里,自家花园的碎石路被月光照软了,像一匹没有尽头的白绢一直通向山顶。
      她泥金缎中袖旗袍外,是周畅卿适才亲手披上的杏色斗篷,两寸阔的银丝堆花镶滚流苏坠下来,苏苏的摩擦着她纤细的手臂。她会不会痒?周畅卿发现自己居然还有闲意操心这个,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贸然开口,只怕打破一切遐想的美妙。
      蕴华碧清的一双美目终于调转视线,定格在他脸上,无奈地搓叹,“真对不起孟澜,孩子们不懂事,济华当舅舅的也不庄重,乱教乱授,我回头一定好好管教他们。”
      “如果我说济华教得好,正和我的心意呢?”
      周畅卿一双老辣的眼睛,远离炮火硝烟的浸泡,便如同秋日的晴空,蔚然深远而又纯净无限。被这样一双眼睛牢牢锁住,再能言善道的喉舌也忽然失灵了。
      “你……”
      “既然璟岳兄妹很想要一个父亲,正巧我也急缺一双如此可爱的子女,你能不能认真考虑一下,成全我们大家?”
      鹿在冬雪之日撞向纷乱的梅花树,落在鹿的身上,遂有了斑;而落在心上,则成了她心头的斑——璟岳兄妹从小缺失的父爱,就是她修饰不了的青斑。怎么办,蕴华的声音听起来酸涩无力,“何必这么说?成全了孩子们,却委屈了你自己。”
      “从孤家寡人到一家四口儿女双全,我非但不委屈,还赚大了。”
      “孟澜,你的好意我心领,只是这对你太不公平,我不能……”
      “不是一直以来口口声声欠我,要补偿我吗?别的我也不缺,就缺一儿一女两个孩子。”
      蕴华望向他,如同望着无理取闹的孩子,用温温的语气说:“你就是爱玩笑,以周家的门第、凭你个人的魅力,还能缺孩子吗?”
      周畅卿曲起手指弹了弹僵硬的那只胳膊,眉毛一扬,解嘲张嘴就来,“一个胳膊不能动弹的废物,除了有几张票子,还有什么魅力可言。你不答应,究竟是一辈子都不打算给孩子们找父亲呢,还是根本就嫌弃我残废了?”他在蕴华的目瞪口呆中,幽幽蹉叹,越发自怨自艾, “算了,我也不问了,问明白也是痛。”
      一个血染沙场的悍将,也有低声下气甚至耍懒惹怜的一面,很让人招架不住。却也不奇怪,富贵红尘的公子,安逸下来的时候,脱略形迹就是他的日常。不像她可怜的璟岳,因为失去父亲,已经无师自通地学会老气拘谨。看来,孩子们的父亲一事,须臾拖不得了。
      只是还是不行,蕴华紧紧抱着自己两只颤抖的臂膀,那震颤一路蔓延到耳根,坠下的玉葫芦耳坠晃动间折射出微弱的光。“这世上许多事不能勉强,思念便是其中之一。我不能这么自私,一头思念明臻,一头答应你……这对你何等不公平。十年了,咱们做了十年患难与共的好友,不妨一辈子下去。”
      “十年了,是呵……”只是十年再十年,时间居然逃不出心念的圈。他何尝不想放下,为此他不惜荒唐,然而更像中了毒瘾,戒不掉,每一次尝试都要去他半条性命。嬉皮笑脸褪去,周畅卿一瞬间怅然过后,眼中目光一震,向前逼近。突破了社交距离的近,孤拔的身躯便如同群峰裹挟庞大的阴影瞬间欺压过来,让笼罩在阴影下的人惊诧于巅峰的无俦俊美和力量锋芒。
      蕴华不知他意欲何为,终归出于信任,原地不撤地定定看他。他像个极易满足的孩子,只这一点便让他心襟摇荡,单手覆上她手臂时涌起强烈的震颤——这就是蕴华了,冰肌玉肤却单薄如纸,继而是惊心的认知——瘦骨嶙峋,远超出他想象。
      “孟澜你……”蕴华奋力扭转,欲抽出手来,腮上分明没抹胭脂,却有一抹绯红红进鬓角里。周畅卿沉醉醺然,愈发固执地不肯撒手。
      “别动,蕴华。听我说。”他压抑的声音听在蕴华耳中,让她心念剧颤——星月无光的乱葬岗上他替她刨尸寻父,生死一瞬的梅公馆他为她以身挡枪,茫茫无边的崇山峻岭他以最后的力气哀求速死。无尽的劫波穿越时空涡轮似的盘上脑海,她历劫犹存当心如止水,却发现越是平静的水面越能潜藏剧烈的漩涡。不知道牵动了哪处,居然有种钝痛。乱与痛?难以置信,不得其解——蕴华忘记了挣扎,恍惚中耳边只剩周畅卿的声音。
      “如果明臻还在,我绝不敢越雷池一步。我也宁愿他不曾出事,我宁愿自己一个人求而不得,也不愿你半生痛苦。但是蕴华,事已至此,可不可以让你余生的伤痛,由我分担;而我往后的欢愉,与你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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