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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一往情深深几许,半城烟火半清欢(1) ...

  •   说什么病去如抽丝,其实不然。药对症,天大的毛病也能病去如山倒。譬如此刻,蕴华穿戴一新,坐在周畅卿的病房,左手是璟岳,怀中是璟玉,面色还谈不上红润,但晶莹剔透,眸光清亮,笑吟吟对周畅卿讲:“璟岳到香港的时间刚刚好,竟没有错过虚岁六岁生日。”
      “哦?哪天?”
      “三天后就是,届时我与济华夫妇打算给他办一场生日宴,热闹一天。那日早上我们就不来了,晚些时候再带着小寿星的生日蛋糕过来看你。知道你不爱吃甜食,但寿星公的蛋糕你可不能不赏脸啊。”
      周畅卿嘴角早已沁出的甜不亚于腻腻的生日蛋糕,“那当然。”他左手还吊着绑带,右手却已行动如常,这便冲璟岳招手。璟岳这些天早与他相熟,因没少听说他的英勇彪悍,一心孺慕,任由他摩挲自己的头发。
      “我们的小寿星公五岁了,我送你一匹小红马,喜欢吗?”
      蕴华吓了一跳,“孟澜,这个太贵重。”
      但周畅卿执意坚持,“你这个做母亲的就是前怕狼后怕虎,顾忌太多。怎么就贵重了?”他与蕴华的熟稔已到了平铺直叙的地步,此时忽然忆起往事,转而一本正经道:“怎么贵法儿?现如今天津口岸的黄花鱼五十铜元一斤,马来西亚的雪燕一块大洋一两,它又是什么价儿?”
      蕴华一愣,继而反应过来,“……原来,那时你都听见了。”
      “可不是嘛。我当时心想,这个小姑娘有股目中无人的草莽性情。你当年的爽快呢,不就一匹马么,多大点事儿。”
      “养马也麻烦。”
      “我让人养在跑马场,璟岳什么时候想玩了便过去,麻烦什么?”
      鬼门关前溜了一圈的周畅卿还是那个挥金恣意的周家少爷,勾唇浅笑,雍容行云流水。眼中一簇细碎的阳光闪动,与他的笑容一样热气蒸腾。
      “就这么说定了哦,璟岳?”
      璟岳微微颤抖的卷睫毛无力地垂下来,显得兴致不高,“谢谢周叔叔,我其实……不太喜欢小红马。”
      “那么你喜欢什么呢?”
      “没有什么喜欢的……”璟岳喃喃细语。
      哪怕只是一个五岁的孩子,哪怕密密编织的谎言牢固结实,血缘的微妙感应也能让他通窍觉世,乖巧得体的笑容因此蕴藏了太多过早提前的懂事。——爸爸妈妈出门旅游了,以后我就是璟岳的妈妈好不好?自己编织的谎言并不能帮助自己和孩子毫发无损地渡过现实的险滩,蕴华意识到这里,惟愿璟岳在自己面前敞开心扉,其他的一切什么涵养得体、通情达理统统可以放弃。
      她鼓励他的笑容像春色一样泛滥柔情,“想要什么尽管说,妈妈都答应你。”
      璟岳看了眼周畅卿,再看蕴华,显然在天人交战。“用不着犹豫,就算你妈妈不答应你,有周叔叔在,你就是要天上的飞机周叔叔也能答应你。”有周畅卿鼓励他明目张胆去放肆,璟岳终于放开手脚,“别人都有爸爸,我也想要爸爸……”
      霎那间的错愕,让屋子里静得只剩下不谙世事的璟玉吐口水泡泡的啵啵声,虽然璟岳也还不能完全算得上谙熟世事,但至少他已能从蕴华和周畅卿的表情看出来自己捅了马蜂窝,一汪泪水将落未落的时候,门口有人“扑哧”一声笑了。
      茹嘉夫妇一人怀抱一束鲜花,后面还有周老太太、周随风等一干人等,瞬间涌进屋来。
      蕴华不禁对茹嘉投去十二分感激,茹嘉回应的笑意味且深长,转而将怀中的百合花放在周畅卿床上,给了他一个热烈的拥抱,时间之长,连周乃驯都忍不住嗽了两声。
      “好了、好了,”周畅卿高举着复原的那只手以示无辜,一再笑道:“再不撒手,仲达该有意见了。”
      茹嘉还是那把秋爽的笑,瞥了周乃驯一眼,“人家孟澜真刀真枪与日本人厮杀,我向英雄致敬,怎么了?你还能有意见不成?”
      周乃驯一面说不敢不敢,一面也上前与周畅卿拥肩问候,还不忘解嘲两句,“你最大,你说什么是什么。”茹嘉便笑说:“那当然,蕴华也在这里,她尚且不说什么,轮到你开腔?”
      这个茹嘉,惯爱哪壶不开提哪壶。蕴华的一腔感激顿时化成乌有,茹嘉却恍如不知,只是顺手接过她怀中的璟玉,宝贝长宝贝短亲了又亲,也不知道是璟玉的口水沾到她脸上还是她的口红沾到孩子脸上,总之两不相厌。
      大家坐下来听茹嘉夫妇说起上海沦陷后租界的情形——公租界与法租界均对强硬的日军有所让步,以至于许多退入租界的报纸都受到胁迫被逼噤声,着实令人泄气。而南京失守后,政府斥重资转而在武汉下游构筑江防要塞“马当防线”,其功效亦待时间考证。倘若武汉再不保,南京的惨况重现,前程又将如何?都是沉重的时局,周畅卿眉间的褶皱已不自觉加重,周乃驯见状便主动问起璟岳在香港上学的事情。
      蕴华说:“这确实是个问题,我原本打算等他过了生日,再托你们帮忙打听本地有名的大儒。我们备足礼物以示诚意就不说了,周老夫人德高望重,届时还想请您老人家帮忙写一封推荐信,如此一来,请到名师就更有把握了。”她无奈苦笑了一下,隐去彦平和婉华的名字,只说那样极有学问的人,到了璟岳这里,万不能让他像我这般,只会些俗务,倒耽误了孩子与生俱来的慧根。
      周乃驯始听蕴华提到延请名师大儒,本想说五岁的孩子开蒙,重在入门,大儒是否大材小用?而后了解了她的苦心,也点头称,“是得一位学贯五车的当世大儒,将来也好让我们璟岳中西并蓄、文武双全。”
      一旁的周老太太便说:“当世大儒嘛不必舍近求远,你们北号的私塾近日不是请了南粤有名的钱五塘老先生么。这位老人家精通八国外语,古今中外无所不通,声望之高就是本地有名的爵士到了他跟前亦得弯一弯腰。让璟岳跟在眼前读书,我看最合适不过了。”
      乍一听甚好,只是再一细想,蕴华不免犹豫,“老夫人点头称赞的人,我自然信得过。就是……周家公子的私塾老师,本只为教授周家公子,我们璟岳也掺和进去,是否不妥?”
      周老太太活到这个岁数,以一己之力支撑周家三代男丁,城府深沉老而弥坚不言而喻。然而一听到蕴华的顾虑,满头银发顿时根根炸竖,冷笑道,“让孩子过去读书的人是我,他们敢有一句半句酸话,五塘转天就走,上你们家只教璟岳一人,我看他们还说什么。你只要说看不看得上这个老家伙,中意的,明天就带璟岳上那边,我亲自领你过去,别的顾虑一概不要有。”
      明天就去?蕴华为周老太太的雷厉风行唬住了,“会不会太赶了,什么都没准备呢。”
      “孩子自身准备好了就行,旁的东西,就让那边来办。我们南号的少爷纡尊降贵到他们北号读书已经是给他们面子,那边的当家少奶奶,”周老太太指着茹嘉说:“就是你娘家三姐,还算个知好歹的人,吃的用的,但凡他们孩子有的,我们璟岳也少不了。”
      蕴华还有话说,却被茹嘉暗中拉了一把,只等周老太太离开后,茹嘉才说:“你是不知道,这位老太太与咱们家的老太太几十年来王不见王,有些场合实在避无可避了,也只说一句你还没死呐。今番为了你,居然肯大驾光临,你这面子大发了。看在你的面子,璟岳在那边断没有受委屈的道理。”
      蕴华摇头,“我说的不是这个……”
      事情已经到了这等地步,已经由不得蕴华说出她的所虑所豫了,茹嘉索性耍赖到底,“就依老太太说的,明天一早你们准备好。要不是我们茜茜实在太小,我也让她上私塾与璟岳做伴了。”
      周家北号原本在香港没有置业,只因去年上海打仗厉害,稍具眼光的富人一概先走为敬——远避欧美自然是好,再不济也先到香港,看清楚局势再说。北号的五位老爷和十几位孙少爷一向不事生产,但望风而逃的本事了得,去年九月份,上海还未现沦陷苗头的时候就已经举家搬至香港。仓促之间置办房子,自然无法面面俱到,只在鰂鱼涌一带购买了一栋房子,全家几十口人挤在一处,比不得周老太太眼光犀利,早二十年前就已拥有浅水湾俯瞰海景的豪宅。
      济华在蕴华住院期间四处相看房子,幸得周老太太帮忙,也在浅水湾一带成功置业,与周家相去不远。近邻就是便宜,早起时周老太太出现在穆家,也只是一身朴素的羊毛大衣,整齐的发髻上一根银发簪,如同脚踩斜阳散步般随意自在。
      鲗鱼涌的房子也有方形的草坪,周绕着高矮不齐的铁栏杆,栏杆之外是一片荒山和水塘。惟此一比,栏杆之内迎风飘摇的花草也显得勉强起来。疏疏落落的花圃旁,几个少奶奶正等在那里,见了周老太太与蕴华,众人以二少奶奶赵柔嘉为首上前问好。
      赵柔嘉是周老太太娘家侄孙女,是以周老太太对她还有几分和善,对其他人则吝笑不语。任由一干晚辈陪同上了主楼二楼重孙辈少爷的书房,四个正在摇头晃脑读书的小孩子见有人来,即刻放下书本跳下来,好奇地打量周老太太身旁的璟岳。
      蕴华让璟岳给钱老先生行弟子礼,礼毕之时,按以往规矩,先生训勉之语必不可少,但周老太太直接说:“五塘,这孩子身份贵重,是我的嫡亲重长孙,现在交到你手里,务必细细爱护、悉心培养,你做不做得到?”
      周畅卿尚未成婚,哪里来一个这么大的孩子?且占了嫡长子的名分,担得起周老太太口中的身份贵重?在场的人无不暗中心惊,揣摩的眼风四处乱飞,蕴华仿佛看到蚯蚓在土壤深处探出脑袋,最为心惊的是,她发觉那土壤居然是松软的。
      璟岳就此在鲗鱼涌的周家走读,每日下午三点结束,再有司机接回浅水湾。蕴华奉上见面礼——时令的点心,当季的香水和新款的丝巾,再三对周家的诸位少奶奶表示感激,这才与周老太太离开。哪知在车上周老太太却说:“我还不知道你竟准备了这些东西,你的身份比她们高,犯不着对她们客气。”
      蕴华更心惊了,居然不知如何应答。反复筹措一个不失礼貌的说法,不知不觉在咖啡屋前下了车,与周老太太一同在咖啡桌前坐定,身旁彩色玻璃透出迷离的光,她的心一同迷离。
      周老太太以一贯简洁明了的风格开门见山,“穆二小姐。”
      蕴华说:“老太太,先夫姓薛。”
      周老太太觉得蕴华此时还做无谓的坚持夫姓没有意义,她说:“二小姐,假使现在薛师长还在,我老婆子绝不能做出这种事情。但是去了的人注定留在过去,活着的人既然选择活下来,那必定承担往后的责任。你的两个孩子就是你现在的责任,我说得对吧?”
      她望着蕴华大病初愈的脸庞,不由得也产生两分戚戚然,“诚然以二小姐本人,除非矢志永不再醮,否则仰慕者如同过江之鲫,这点毋庸置疑。只是这些人当中,若论用情之深,若论对你的两个孩子视如己出真心爱护,哪一个可以比得上畅卿那个傻孩子?”
      蕴华惨然苦笑,“老太太,我亏欠孟澜的,这辈子恐怕还不了了。”
      周老太太摆摆手,“何必现在再谈什么欠与不欠、还与不还,我老婆子身过七十随心所欲,你与畅卿也都是绕道鬼门关而归来的人,难倒就不能随心所欲吗?十年来我骂的骂劝的劝,他始终不为所动一心在你,我私心以为是你误了他。世事回山转海难也不难,如今我也要劝你,不要误了你的两个孩子,对他们的孺慕视而不见。”
      咖啡屋的窗台上摆了一排绿植,绿色盆栽被照料得精细,细到足以停靠痛涩的眼睛。周老太太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蕴华无意识地摩挲起贴身收藏的印章,那上面“生生世世”的纹路起伏不平,却无一不在刺痛着她。当日一家人连夜收拾行李仓皇出逃,居然还顾得上这枚印章,注定它命不该绝。然而一介死物不忍别、还相随,那个宣称生生世世的人却茫茫不可再见,问余别恨今多少,言不可尽,亦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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