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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长叹旧居无觅处,目断长空迷津渡(2) ...

  •   身处南国海疆,跑马地的草,并不因时值隆冬而枯黄缩萎。咸湿的海风拂过跑马地养和医院的花园,在稀薄的棕榈叶子上打旋,又飘往幽径深处。
      身旁的芡实替蕴华掖紧珍珠绒毯,俯身之际,灼而不热的阳光刺痛了蕴华的眼睛,她不躲不闪,任由半边脑袋裸露在芡实的影子外。
      “来了,来了,大少奶奶,我来了。”茯苓从身后崭新的中院大楼里跑出来,展开手上的斗篷,与芡实左右配合,给轮椅上的蕴华加盖一层。明知浑噩的蕴华不太可能给予回应,还是谨遵医嘱锲而不舍对她讲话,“起风了,少奶奶冷不冷?”
      “今天的绣线菊开得好,我们推少奶奶去那边赏花好不好?”
      “舅少奶奶给您做了您最爱吃的水晶虾,等会儿您多吃几个?”
      粉色的绣线菊怒放成海,主仆三人徜徉期间,茯苓有心替苍白无血的蕴华增添颜色,折一朵簪在她鬓边。本以为她一如既往不予回应,不想还是将头摇了摇头,声音低得不能再低,“不要。”
      她记得她还在孝中,素服、素装。
      “大少奶奶……二小姐……您醒了?”
      哪怕只有短短两字,却也是蕴华在住进养和医院、被确认为“急性应激障碍”后第一次张嘴,刹那间,似在绝望中得觑一线生机,茯苓、芡实不禁相拥而泣。
      蕴华的急性应激障碍被确诊前,一身白褂的中西医生们曾齐聚一堂,翻眼皮、打手语、监听心跳脉搏,针灸艾灸,无所不用奇招,最后将济华夫妇请出去窃窃私语。片刻后,济华夫妇默默推门而入,济华站在几步开外神情复杂地望着她,而一脸黯淡的穆家少奶奶则上前拥抱她。
      所谓穆家少奶奶就是蕴华的弟媳妇芳芳,茯苓等人口中的舅少奶奶。
      那晚在北新泾镇上的流动医院,蕴华忍住砰砰乱跳的心亲手揭开停灵间的布帘,看到伏尸痛哭的芳芳时,第一时间只觉得气血倒逆。眼前团团的黑影中侥幸存有一线光明,照亮她踉跄前进的道路,也让她得以辨认白布下血肉模糊的身躯,并非济华,而是芳芳的师兄欧国栋。
      庆幸无从谈起,怀抱中泪眼磅礴的芳芳亦让她痛心。
      “二姐,出事前我大师兄已经三天没下手术台。他抢救了多少伤兵,最后自己都说不清了。”
      “欧师兄是好样的。”
      “是……大师兄是全科全才。出事的屋子,原本只有我在那里给小战士缝合伤口,大师兄在两台手术之间抽空过来看我,嫌我缝得不结实将我轰走。”芳芳的胸脯震颤起伏,正如她的悲恸难以自抑,“说凶手是日本人的炸弹,也许我心里能好过,但是我知道,其实是我害死了大师兄。假如我不在那间屋子,他就不会过来,假如他不去,那炸弹落不到他头上……”
      什么阴差阳错、生死有命,都是置身事外者最苍白的安慰,蕴华说不出来。她紧紧搂住怀中的芳芳,在到处充满大痛大苦的世间,既然无法颠覆命运、扭转乾坤,她唯有以己之胸怀贡献微不足道的慰籍。
      而随后赶来的济华,则用一种谁都意料不到的方式肩负起他对死去的欧国栋的承诺。
      “芳芳你别哭了。知不知道你大师兄最放心不下你。从今往后你就收我穆家的少奶奶,我大姐、二姐、卫哥还有我,我们都是你的亲人。”
      突发的状况,因为不合时宜更显仓促凌乱——济华感谢这场凌乱挽救了他临近芳芳肩膀又不知如何安放的手掌,借以忽略自己从未理顺的心,更不必深究究竟是临时起意还是蓄谋已久。
      总之,是他在参加担架队后将缺少野战医生的消息传递给芳芳师兄妹,如今这样的局面,安定富足的穆家负责芳芳的下半生,已经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方式。
      诚然,不是最合适的时间和场合,但缘分的妙不可言就在于此。对济华和芳芳,蕴华乐见其成;纷乱驳杂的笑容凝固在忽然降临的迦南的脸上,在蕴华看来,当是意外所致。
      “你怎么找到这里了?”她问。
      迦南的繁复的答案与他的表情一样让蕴华摸不到头脑,记忆中,随后发生的事一概空白。她醒来时,人已经在驶进公海的游轮上,茯苓、芡实、济华夫妇、迦南都在,王先生也在,总共开了五间房间,单是大家的行李就足足砌满一面墙,足以证明他们此行并非迦南宣称的“请二姐到香港休养”那么简单而短暂。
      她在船上结识了一个瘾君子,高价买来两支吗啡相继注射下去,不刻便是荣光焕发,精神奕奕。深知不可隐瞒太久的迦南以为机不可失,便趁此时机向她和盘托出。
      秀珍甘冒危险通风报信反而暴露痕迹,婉华以为救人如救火,须臾不可拖延,于是出了仓库便乘坐家里的小汽车,一路直奔石库门。下车时忘记交代,司机因此又将车子开回去接迦南回家,而思来想去疑窦丛生的迦南按图索骥,可惜为时已晚。
      当时李家大门洞开,婉华径直穿过天井来到正堂。文白先生的遗像高悬,一排鲜花和三柱清香之侧,五花大绑的秀珍拼死向她摇头示意。
      她现在是穆家支撑门庭的二小姐,是力挽狂澜的薛大少奶奶奶,何时何地,何人何事,都不妨碍一身从容欲如和自信风华。
      这便冲秀珍点两点头以示稍安勿躁。
      敬香、鞠躬,行云流水,举止雍容。
      一旁的薛云来不禁抚掌,“好,好!不愧是大嫂,死到临头气度不改。”
      婉华转身之际不禁冷笑,“做派不改是真,至于死到临头……你确定?在北平,你自取其辱一次不够,追到上海还想再来一回?”
      “自取其辱……”薛凤来大笑声中,脸上恶毒的恨意毒蛇般蹿上来,“说得好。上次我错就错在低估了你的狡诈,上当学乖,这学费总算没白交。我虽侥幸逃脱,然而夏菊就此命丧薛家村,”笑声嘎然而止,“这笔账该怎么算呢?”
      婉华脸上恨意一抖,“你们合谋害死我父母亲、明臻与彦平,还有叶香,两命抵五命尚且远远不足,何况你今日还完好无损站在这里与我论仇道恨。”仰面哀叹不息,“究竟是苍天闭目塞听还是恶人杀之不绝?这世道终究乱了……”
      “够了!”薛凤来暴喝,“拿上来!”
      几个手下顿时上来,有人捉住婉华的手指蘸满印泥,这就按向早已备好的文书。
      她拼死反抗时咬了那人的手腕一口,也因此得了一记耳光,跌倒在秀珍身旁。以卵击石的行为在薛凤来看来天真可笑又狼狈不堪。
      不禁啧啧,“大嫂毕竟是我薛家长房长媳,即便死到临头,我也愿意给你留三分体面。外面布有狙击手,王大虎之流不能露面,如此,你既然自投罗网,便深知无力回天。这次不同上回,你绝无拖延推诿伺机逃走的机会,乖乖按了手印,体面赴死,不好么?”
      两束都恨不能撕了对方的目光在半空厮杀,婉华寸步不让,“自认日特的供状书?好让你以此为凭光明正大接管家里的银行和工厂?哼,休想。”
      想与不想,成与不成,身为阶下囚的大少奶奶说了不算。上过当学了乖的薛凤来好言已尽,使个眼风,自有底下人再次向前,却被婉华喝住。
      “慢着!”
      她眼中的杀意寒光四溢,锋利的气度更让人一时不敢向前。
      “说到底,这只是我与你的恩怨,与秀珍何干?她不欠你一情一事,放了她,文书我现在就签给你。”
      她从地上爬起,以一贯轻盈的身姿走向放置印泥和文书的桌子,不加犹豫亦不加细看,签字、按戳一气呵成。东西在手,这才昂然而笑,“怎么样,我已经先签为敬了。”
      薛凤来无底洞般幽黑的眼睛里盛满了往事,“放她走。”任由往事穿梭的痛苦让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再轻松。
      嘴里、手上束缚得解的秀珍第一时间挡在婉华身前,“蕴华,都是我连累了你,我不走,要走一起走!”
      “你走啊!”却被婉华猛力一推,涌至门框下,薛凤来的手枪已经对准婉华,切齿怒吼,“趁我没后悔,快滚!”
      三人的对峙中,婉华最先快刀斩乱麻,“秀珍姐姐,听我的,你先走。”
      秀珍在婉华月华般清亮光湛的眼神中似乎有所领悟,虽然事后很快证明她错得离谱,但身处进退维谷的当时,以她对蕴华的推崇和了解,草率行事不是她的风格。如果不走,反倒成她的累赘,妨碍她的全盘计划。
      迈出门槛的刹那,也许心有所感,秀珍不禁回头。
      婉华自从进门便从未离手的珍珠手袋忽然坠落,掌上忽然多出的东西让薛凤来和一众手下慌忙后退。耀眼的芒花——分不清是婉华的光芒还是手榴弹的火焰——亦不知孰先至孰后来——总之瞬间刺痛了秀珍的眼。
      “砰——”猛烈的气流已经掀飞整个世界。

      “砰——”婉华引发的爆炸,声若利剑。即便跨越几千里的时空依然锋利不减,瞬间刺痛蕴华的耳膜,让她不由得一个激灵。坐在她对面的迦南早已抢先一步抱住她,同样悲痛的他亦不知还能说什么。
      脱力的蕴华倒在迦南怀中,望向快速后退的薄夜和飞鸟,觉得游轮再往前航行,会堕入无边无际的海。她情愿如此,果真如此,她将睁大眼睛欣然接受,也许明臻、彦平和婉华都在那头等她。
      大海上薄薄的夜,茫茫水气的尽头只有一弯柳月,像天空的眉毛,亦是婉华的眉毛,描得细长温婉,优雅地赴宴,然后高傲地谢幕。
      秀珍亲身经历而经由迦南转述的劫难中,一切都是婉华迫于情急与薛凤来同归于尽,不存在临时起意。蕴华却知道,婉华等这一天已经等了许久。她也相信,葬身火海的那一刻,婉华美丽的纯性有从火宅冰窖解脱而出、张臂呼吸的自在随意,因为了却了恨了却了仇,完成了救赎完成了宽恕,那一刻的婉华回归与世无争的玉簪花,静静栖着一抹晚霞。
      婉华求仁得仁了,自己呢?
      蕴华像是趴在散架的老牛车上追赶婉华,沟壑密布的道路,颠颠荡荡,让她与婉华越离越远。她闭上眼睛,黑暗中,湿意慢慢从苦涩的眼底往上浮升——追不上了。她宁愿承认自己无能、无力追赶,也不愿相信婉华已经走远。
      芳魂难再寻。
      旧居无觅处。
      目断长空迷津渡,砌成此恨无重数!

      谁也说不好蕴华的“急性应激障碍”是怎么发作的。总之来到香港后,迦南和济华忙于找房子安顿一家人,芳芳向茯苓、芡实学习大家庭的诸多生活习惯,大家都有事忙。而蕴华因为咳嗽和热症,大部分时间总在休息,等到几天后芳芳惊觉不对劲儿,她已经是现在的模样——长时间的沉默与茫然,定向困难,意识下降,神志不清。
      她被送进养和医院的疗养病房,确诊过后,开始了为期几个月的治疗。这期间,身负重伤的周畅卿由宋部长做主,从上海租界的秘密医院转送至香港,同样也住进了跑马地养和医院。
      那晚榴散弹在头顶爆炸,他后背和双臂骨折肉烂,十几块弹片迸入体内,所幸当时头戴钢盔,要害部位得以幸免。即便如此,还是昏迷了两月有余。十几块弹片一次手术取之不尽,分成三批取出,却还是有一片嵌入胸肋,顶级外科手术大夫也无能为力,只能严密消毒,听其自行愈合。
      他在一个阳光懒懒的午后恍然转醒,如同天使意外降临,让身旁的人喜气而泣足有半日才想起来奔走相告。周家老太太派来的两个最得力妥帖的中年妇女跑去挂电话通知老太太,周劈风想象着爱孙心切的老太太不刻即将赶来,觉得有些事,还是第一时间告诉周畅卿为好。
      “薛家大少奶奶也在养和医院,情况很不好。”
      罢工了几个月的声带骤然复工,效果很不理想,周畅卿的声音听起来像破风箱在喘,“带我去……看……”
      周劈风最体察他的心意,忙不迭说明白,这就安排。稍后在同层的病房里找到正在耐心又细心地给蕴华喂饭的芳芳。
      周畅卿与蕴华的患难交情,芳芳亲眼见证过不止一回。现今异地他乡,两人又同时此等情形,不得不说同病相怜也是患难与共,更是缘分不浅,似乎老天都在为两人创造机会。
      芳芳将轮椅上的蕴华推到周畅卿病床前,周畅卿当然还不能坐起身,就连转动脑袋亦力不从心,却不可思议地伸出颤巍巍的手指,以蚂蚁般爬行的速度攀向蕴华的手。
      那一瞬间,眼神空阔无物的蕴华也似有所触动,置于膝上的卷曲的五指慢慢复苏,最终与周畅卿执手相握。
      这一幕被芳芳和赶到的周家老太太目睹,震惊之余,都有所领悟——至此,两家人达成默契,让两个饱受伤痛的人带着只有当事人说得清的情谊时时相聚。一开始是蕴华上周畅卿的病房,渐渐地周畅卿可以转移至轮椅,他也迫不及待地去往蕴华那处。
      他的声带日渐恢复,每日除了鲜花,还会带来几份当日的报纸给她读报。她依旧不能说话,却投以眼神的关注,初始三、五分钟,后来十几、二十分钟,总之,都是对外界恢复感知的迹象。
      那时的外界,是1938年的香港,维多利亚港湾的大货轮丝毫不受东北、华北、华东沦陷影响,照旧穿梭不息。罗湖河的一湾河水隔开了生与死的两个世界。
      河的南岸,养和医院里的周畅卿与蕴华,病房里摆着同样的花束,吃着同样的水果、同样的药片,甚至穿着同样的病号服,像小学生相互抄作业,一对全对,一错全错。时间到了他们跟前刻意放缓脚步,也不知道是把两人遗忘了,还是被两人遗忘了。
      周畅卿的陪伴是润物细无声的治疗,璟岳与璟玉的到来则是一剂猛药,让蕴华的病出现惊天反转。那天才下过雨,三月的驼云倾倒了二月的水谷,枝头一片不可收拾的翠色。
      五岁的璟岳由小樱牵着,稳稳向她走来。他们身边,脱了像的白芍抱着璟玉,还有一个消瘦黝黑的周随风。
      璟岳早被舅舅、舅母、小樱等人耳提面命,管蕴华叫妈妈。小男孩的童声依旧稚嫩,而白芍的那一句“大少奶奶”则像舌尖下含了滚烫的水,仓促间只有疼痛。
      “……您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
      迎接白芍的是蕴华的声音,听在众人心头仿若天籁,“回来了……总算还有回来的……”
      白芍与小樱带着两个不显眼的孩子,还有一个功夫高强的周随风暗中相伴,论理,只要能从昌平薛家逃出薛凤来的魔掌,按照蕴华事先安排的路线,八月下旬就该抵达上海。然而他们在天津赶上日军封锁海岸,为躲避日本人追捕,周随风决定携妇带幼转走陆路。搭乘的火车一直走到滕县却不再前行,因彼时日本人已开始围攻上海,南京方面调集各系地方军千里支援,一时间前往上海的火车均被征用,只运军队不送百姓。
      这些都在蕴华已了解的范畴。
      许是一直匆忙赶路,舟车颠簸、食宿粗糙,璟岳在滕县染上了风寒。县城里没有立竿见影的西医,孩子的病只能依赖慢条斯理的中药,蕴华和婉华一度联名发去电报——不必赶路,先在藤县休养,什么时候孩子病好了才再次启程。
      两边每隔三日发一遍电报互报平安。到了后来,电报一律由婉华主持,而两个孩子为何仍滞留山东迟迟不归,已不再是璟岳生病一拖再拖可以蒙混过去的。
      这期间的变故和呕心沥血,所有知情人心存默契一律只字不提,蕴华感念这份心意,终归现在孩子们又回到她的怀里。她垂下眼睛,透过兄妹两人近在眼前的皮相寻找故人远去的血肉,对最后一刻忘记赶尽杀绝的造化之手感恩戴德。

  • 作者有话要说:  婉华终于以死完成了自我救赎。
    写到这部分时实在很有感慨,所以不得不记录下来。如果用数学的符号记录1931年到1945年整个抗战14年,那就是一条开口向下抛物线。31年东北骤然沦陷,33年热河沦陷开启华北自治之旅,那都属于抛物线左半部分比较平缓的地带。直至37年下半年平津沦陷,上海沦陷,37底到38年初南京沦陷,38年夏秋武汉沦陷,这些一环紧接一环的事件,都处在抛物线的顶点——整个14年抗战最激烈的年代与事件到了。
    上海沦陷,南京就不能保存,从地理位置和当时的士气看,这一点毋庸置疑。所以这章我写到淞沪保卫战时,也顺带翻阅了不少南京保卫战的史料,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合适的章句形容这个城市的遭遇,以及南京沦陷前后种种波澜壮阔、惊心动魄和惨绝人寰。只能引用本章感情最强烈的一句——砌成此恨无重数。但这不妨碍,有生之年,我定要找到合适的叙事视角和文章体裁,也写一写这段历史,昭昭前事,惕惕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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