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89、长叹旧居无觅处,目断长空迷津渡(1) ...

  •   他亲自镇守姜家宅,率领二团奋力抗敌,从凌晨战至晌午,虽死伤惨重,但以一比五的悬殊始终不退一步,亦不曾放一个敌人进入防区,彪悍善战令敌心惊丧胆。然而与此同时,刘家宅的情况愈发每遇况下,前来增援的三十六师一团亦与五团相互踩踏、自相残杀,以致增援无果。拂晓之际,敌人施放烟雾弹,五团残部风声鹤唳相互惊扰,以为敌人使用毒瓦斯,人心慌乱时更是谣言四起,盛传敌人已从五团防区大举渡河。
      早前委员长已有严令,敌人如在何处渡河,该处防军长官军法从事。总团长张皇失措,气急败坏中大感大势已去,竟欲饮弹自尽,幸为左右所拦。野战电话里,前线不绝于耳的炮声亦掩盖不了总指挥部的慌乱,一向随侍总团长的几个参谋语无伦次,竟有打算弃阵而逃的意思。
      周畅卿心中凛然一惊,顾及总团长,不得已按住怒火,以安抚鼓舞坚守为上,“顶住!三十六师的援军已在路上了。”
      那熊姓参谋慌不择言,“周长官,五团没指望了,援军也于事无补。这时候,各人自扫门前雪吧……”
      周畅卿听出他心中怯弱。远离火线十里的总团长的指挥部尚且如此,刘家宅的混乱可以想见。既如此,不是熊参谋一人之胆怯,亦无暇安抚了。但总团长心绪大乱,整个指挥部人人自危,此时若仍一味避嫌,则总团长麾下的税警团第二支队主力调度无序,覆灭亦是几日之内而已。
      “熊参谋,请让黄长官听我电话。”
      “周长官,黄长官现在的情形……不方便接您电话。”
      “那好,”周畅卿不做无谓的勉强,“请你即刻转告黄长官,事关二支队几千将士性命,请
      务必稳定指挥部,我来带兵收复五团失地。天黑之前,定有交代。”
      单以能力而论,周畅卿远在总团长之上,他主动请缨力挽狂澜,则还有胜算。熊参谋瞬间燃起希望,只是计较过后,旋即说:“周长官都有什么要求?如要人,总指挥部现已无预备队。弹药倒还可以支撑一天。”
      是何等经年累月的忌惮,让身旁人耳濡目染之下,值此兵败山倒、国破家亡之际,仍固守个人私念吝兵不发,只为防他伸手过长?周畅卿此时已无力深究。
      “不必了,一支队还有部分预备队。”
      捏紧听筒的手默默垂下,片刻,他往胸袋摸索,还剩最后一根烟。周劈风见状掏出打火机,略带犹豫,还是劝道:“齐副团长说得有理,此时分兵去救胜算不大。若收不回刘家宅,最后背黑锅的不是别人,只能是您。”
      青烟中,周畅卿嗤笑一声,碾碎烟头。黑锅?爱谁谁,他一介武夫,对得起这身黄皮。
      “发电。”接到命令,通讯兵后脊挺值。
      “通知齐副团长,点齐100人预备队,仍由冯连长率领,半小时内赶到刘家宅与我会和。”
      从二团的临时指挥所出来,原本瓦墙俱全的龙王庙已经塌去半边,面目犹存的匾额被拆下当成临时担架,两名大腿中弹的伤兵置于其上,从他面前经过不忘挺身敬礼。
      周畅卿还礼毕,接到来电,上峰得知税警团第一支队守土英勇,然而牺牲亦十分巨大,令再固守一日,明天防区转交宋师接管。
      此时姜家宅渡口刚打退一拨强行渡河的敌人,但敌人事前搭设的渡河浮桥尚未破坏,原因是炸药用尽,二团团长已派不出健全的士兵回后方取炸药。虽如此,几个轻伤的士兵自告奋勇前去。
      渡口炮声稀疏,七零八乱、或为河床渗水的散兵壕里,士兵们在战袍上擦去鲜血,枪头的尖刀,在日光里放射光芒。
      周畅卿默默一笑。“开车”,吉普车四轮飞滚,逆着远方的滚滚硝烟,向东方冲去。
      车子飞驰如电,不刻便在刘家宅渡口码头迤西三里的山岗下汇合冯连长。
      事先派出的三个侦查兵已经回来。周畅卿在摊开的地图前听取报告,“河滩南岸已为敌人占有,现正向南挺进村。村口牌坊途经棉花街至刘家祠堂的一段还由五团控制,祠堂东面暂时也没有与敌人接触。”
      祠堂东面有轧油厂和砖瓦厂,厂房连绵,适合隐蔽,周畅卿指点图中标识,问:“这两处现有人么?”
      “五团三营营长有两百多号人据守。”
      “没有奉命增援渡口?”
      “他们就是昨夜从渡口方向撤回砖瓦厂的。”
      放在税警团严重减员的今日,两百多人便可起死回生,居然不战而退。周畅卿额前的青筋突突,点明冯连长,“你即刻带20名弟兄从南边抄过去,与三营营长约定,待祠堂上方信号弹一出,两百多人营造主力增援假象,由东向西杀过来,配合我夺回渡口码头。”
      冯连长为难,“只怕三营营长不肯听计行事。”
      “就说我说的,擅自后退,即便逃到后方留得性命,来日也是死罪一条。如若配合,军事法庭那边我替他求情,保他戴罪立功。”紧咬的牙关松开,继而迸出一丝冷笑,“他若仍执迷不悟,你便持我手令当场毙了他,接管三营,仍旧依计而行。”
      连长枪毙营长,与战前哗变何异?哗变之责,不亚于临战逃脱,“这……”冯连长惊愕失声,因见周畅卿沾满尘土炮灰的浓眉下幽暗勃发的眼睛,失色的神情才慢慢沉淀,敬礼说遵命。
      周畅卿命冯连长设法说服三营营长止住颓势,杀回渡口戴罪立功,这并非易事。而他自己,在刘家祠堂的天井截住正欲离开的五团团长,环顾四周团部诸人,见脸红怒目相瞪者有之,而胆怯垂面哀声者以团长邱纪之为首,亦不在少数,便亦心知此行难以单凭他口舌之利心想事成,况且他周某人一向动手多过动嘴。
      这便说道:“邱团长与诸位是商量如何反攻渡口么?黄长官命我前来协助五团收回刘家宅阵地,诸位如有什么良策,不妨说出来一同参详。”
      “周长官。”月前本是平起平坐的两人,如今一人升任少将支队司令官,邱纪之这一声“周长官”叫得阴阳怪气,“刘家宅防线崩溃在即,五团几千名弟兄无谓白白牺牲,我们奉黄长官之命,今夜撤往龙华休整。至于周长官带来的弟兄,”他眯眼扫过去,也不过二十几号人,愈发不放在心上,“还是赶紧哪儿来哪儿去为好,最多一个小时,日本人就打到这里,别怪兄弟没有事先告知。”
      仿佛印证此言不虚,一声冲天巨响过后,浓烈的硫磺气味冲破汹汹火光,身后享堂上方“奉先思孝”的匾额轰然坠地。一名受了伤的传讯兵以步枪支撑跌撞闯入,“报告,牌坊下的工事守不住了,敌人正往祠堂方向扑来。”
      此时此景,邱纪之无暇再与周畅卿纠缠,大手一挥,提了提腰带,抬脚要走。
      “慢着,”周畅卿说:“邱团长这么一撤,等于把刘家宅东、西两翼的二团与六团扔进日本人的虎口。要退也可以,秉明黄长官,黄昏之前先来一波佯攻,也为二团和六团后移争取一晚的时间。”
      邱纪之大声叫起来,“凭什么牺牲我们五团殿后?”
      周畅卿摇头说:“话不能这么说,战场上同仇敌忾彼此瞻顾,二团和六团也没少支援五团。”
      “我奉黄长官之命……”
      如此贪生怕死冥顽不灵,周畅卿不再赘言,点了点头,“擅自后退者死!”手上一簇黯淡的火花四散迸裂,邱纪之应声倒地。左右邱纪之的亲信无不举枪向前,却为周畅卿眈眈目光所慑,“邱纪之临阵脱逃已被我就地正发。你们谁有异议?委员长早有严令死守苏州河,与其无令后退将来军法从事,不如现在随我杀回去收复阵地,死也死得堂堂!”
      五团几个早前不同意私自后撤的军官当即站出来,“对!周长官不计生死,我们难道就是怂包?杀回去!”
      “都不必说了。”周畅卿擎出冲锋枪,“进则杀身成仁,退则家国不存,血战到底吧。”
      敌军冲破村口牌坊,自以为如入无人之境,不料在棉花街遭遇史无前例的反击。近距离交锋片刻,东边喊杀声、脚步声狂做,料是国军援军主力已至,惊惶失措中交缠少许,渐渐往北牵引,退回河滩。
      此时河滩登陆的敌人亦遭周畅卿埋伏于此的五十多人伏击,又因已然进村的先锋部队边打边退,两股人马夹杂一处,通讯不及,相互不知底细,均料想国军主力有备而来反攻猛烈,不禁底气全失。
      落日的余晖,静默中抚过浮尸遍地的刘家宅河滩,照在浴血的周畅卿身上。
      “孟澜,平安回来!”她的声音时近时远,浪潮般拍在耳畔。他甩甩脑袋,从短暂的失神中抽身回来,电话那头还在孟澜、孟澜地叫他,“从今往后,孟澜就是我黄某人的兄弟手足,只要我黄某人有饭吃,孟澜也不愁没饭吃。”
      刘家宅阵地收复,黄长官喜极而泣,竟语无伦次说道与周畅卿共享饭碗。周畅卿四日来不眠不休,已无过多余力计较真情假意,只想赶紧摆脱,“黄长官,卑职只是……”声音暗哑疲惫,让那头的长官兄弟顿时心疼不已,“好了,好了,你下去休息。宋师今夜就到,与你们换防。”
      周畅卿只觉得时间很快,再睁眼时,刘家宅祠堂“奉贤思贤”的匾额已经回归原位,周劈风探身过来,脸带急切问他:“军医给止了血,现在感觉怎么样?”
      他拂去身上的黄呢斗篷,这才感觉肩胛骨火辣辣疼痛难耐,每一下呼吸都如同吸入岩浆,一路灼烧到底。
      摆摆手,“宋师到来没有?”
      周劈风才一犹豫,不远处五团的一个参谋过来愤愤说:“来了一位团长,绕了一圈,看见敌人在上游的浮桥尚未破坏,便说如此后半夜敌人仍可轻易攻取渡口。这可与接到的命令不太一样,因此不肯换防。”
      周畅卿分明记得,炸掉刘家宅渡口上游的浮桥是他陷入黑暗前下的最后一道命令,现在看来进展不畅。
      “怎么回事?”他问,“不是说用棉花蘸足火油,绕道上游放下,顺流去烧桥么,有什么问题?”
      五团众人因今天一战对周畅卿无不敬佩信服,那参谋说话毕恭毕敬,“因临近申新纱厂,棉花与火油取用甚便,只是敌人有所防备,居然在桥的上游架设铁丝网。”
      “□□。”不知哪处的疼痛,让周畅卿一时间懒得牵动嘴角,只能言简意赅,“放□□炸。”
      参谋说:“卑职等也想到此法,而五团的工兵此次伤亡最重,还是您座下齐副团长得知情况,派出四团的工兵携带武器过来,现正在作业,估计稍后就有结果。”
      果然,不久接到消息,渔船和□□业已准备到位,两个班的士兵正协助工兵将渔船和□□护送往上游。
      周畅卿想了想,“日本人既然已经有了防备,必定在河的北岸留有明岗、暗哨保全浮桥。先派出一个排佯装渡河,吸引他们注意,剩下的人才好见机施放□□。”
      “是。”参谋当即领命而去。
      留在身边的人见周畅卿异常苍白,无不劝他借此时间稍加休息。然而行百里者半九十,这座浮桥没有彻底摧毁,天一亮,日本人仍有资本和便利卷土重来,如此刘家宅的坚守终将功败垂成。想到这里,他甩甩一片混沌的脑袋站起来,叫周劈风拿来钢盔和配枪,“我们还是出去看看。”
      夜间驱车,废墟中的黑影千奇百怪一掠而过。驾车的周探风不时转头瞄周畅卿,那些心疼和劝阻的话在舌尖下滚来滚去。
      忽然眼前一片晶光闪动,机枪步枪声排山倒海扑面而来。
      周畅卿说:“与日军交上火了,快,赶上去。”一语未了,黑点划过头顶,轰隆隆一声倾泻,火花喷吐黑烟,四溅的碎片泥土卷起整辆吉普车倒扣路边。
      好似岁月的涡轮极速旋转,一掀一扣间,周畅卿与沉浮不堪的时空错身而过。
      曾经不惜洒血断颅誓死捍卫的上海惨然失守,意态庄严国父魂归的南京痛然沦陷。涛涛长江逆流而上的是汹涌凌乱的军民,却仍旧留下几十万性命草芥般归入尘土。鲜血铸就的黄泉容不下无数哀嚎的生灵,然而光明的天堂又不知远在何方。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