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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雄兵三月烟硝漫,难觅芳魂无处安(3) ...

  •   诚如周畅卿所说,他忙起来顾不上。日本人当夜没有乘胜追击强渡苏州河,而是在大场喘了口气,等待补充完新兵的101师团从后居上,并把两个师团的野战重炮全部集结,炸干苏州河。
      齐副团长说:“现在我们的东边梵王渡至申新纱厂一段是88师,西边,北新泾至姚家渡有61师。扑向周家桥的13师团和101师团初步估计有12000人,装备齐全。按照他们目前的行军速度,先头部队明天夜里便可横跨绿杨林。”敌我五比一的悬殊实力,这个仗怎么打,齐副团长说完话,与众多参谋一起望向周畅卿。
      部队减员厉害,好在士气不减,他看周畅卿低头望着地图沉思不语,尝试说:“可否在河北岸布防,趁敌人立足未稳,发动夜袭?”
      周畅卿摇了摇头,“先前在蕴藻浜,我们以攻为守,白日摸清敌人的火力点,夜间发动突袭,但几次下来已让对方有所防备,此计不能再用。”在地图上标下若干标志,“陈家渡、姜家宅的桥,必须连夜炸掉。只有周家桥镇上地势稍显陡峭,桥留下,北岸铺设地雷,南岸布置地堡和散兵战壕,日本人要过河,除了铺设简易浮桥,就剩这一条路。就看他们敢不敢来。”四个参谋当即领命而去,连夜监督落实。周畅卿接连交代继续联系一团和二团,清点目前手上的轻重机枪、弹药,分发防毒面具,并从附近众多工厂多多征集火油、棉花和钢板等物,这便带上配枪出去。
      他用下半夜的时间查看各部队进入阵地的情况,旨在查漏补缺。此时一团、二团已匆忙接洽上,进入防区,然而时不多予,周畅卿除了发现几个防守盲区并部署应对,已无太多余裕——清晨8时,敌2000人的敢死队架桥强渡苏州河,震耳欲聋的炮声过后,田野村庄草木纷飞、烟尘障天。苏州河南岸地形平坦开阔,几乎无险可守,炮弹所到之处,弹坑累累,深达数尺。
      周家桥镇的木桥附近,一处废弃民房内,周畅卿与3营营长站在一处。炮弹掀起狂风抽在脸上,即便身靠墙根,亦几乎被气浪掀倒。骄阳照眼,周畅卿用钢盔遮住额头,双目沉浸在焰火中,愈发沉郁。
      “什么?”因为落弹如雨,炮声震耳,而北岸的喊杀声亦随之而起,三营营长不得不一再确认周畅卿说的话。
      他在说:“敌人故意在毒气后一面放枪一面大声喊杀,让我们不能安心防毒。通知各个地堡的机枪手和散兵战壕专心准备,毒气过后,火力压制敌人强行过河。”
      营长大喊明白。
      “回来,”周畅卿指往地图的几处又说:“你还要做好预案,万一还是让小股敌人闯过我们的火力封锁进入镇上,这几处民房是制高点,把守住,唯有肉搏了。”
      营长肃了一肃,领命而去。
      不克半日的功夫,镇内镇外,四面俱是烧房的火光。仿佛踢翻了老君的炼丹炉,熊熊烈焰从天而降,三营的阵地完全陷入火焰深处,烈焰头顶的浓烟与高冲的黑云首尾相连,擦肩而过的,是山炮、迫击炮、轻重机枪弹长尾短芒的火花。
      而此时喊杀声尚未迫在眉睫,料想三营防区强行渡河的敌人仍算可控,周畅卿抽了空歇息,因怕不刻就要巷战,钢盔也不敢摘除,只倚墙合眼。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身边人声响动,他睁开眼睛,见副营长正对参谋交流战况,“冲进镇上180多人,分散在白利南路、顾家弄和高家巷后宅一带,我部与之数度肉搏,逐屋争夺,现除高家巷后宅还有20余人负隅顽抗,余者已全部歼灭。”
      周畅卿当即嘉奖很好,“只是,这么看来此处只是疑兵,吸引我们的火力侧重,敌人另有攻击重点在一团和二团的阵地。”果然通讯参谋很快接到消息,“开战之后,敌人不断增兵陈家渡和张家宅方向。从大场退下来的时候,一团、二团营长级干部多有负伤,经今晨一役排长更是几乎全部牺牲,现仍在勉力支撑,只是陈家渡口河床西侧500米处已有崩坏迹象。”
      三营副营长主动请缨,“卑职愿率兵增援陈家渡。”
      “不,”周畅卿说:“不要说你们营已无可调之兵,就是有,也不能走。对岸的日本人换了种灵活机动的打发,不断试探我的防守弱点,这里一旦空虚,他可以一个小时之内迅速压上,而我们东西两边不能兼顾,就中计了。”他踏上散落的砖石从墙基的豁口往西眺望,火光、热烟、弹片、石子、碎土交杂而成的黑雨浓浊地充斥半个天空,敌人如滚滚黑流,冰川奔泻般涌向南岸,每一分钟都有数十条性命被卷入黑暗的地狱,他摇了摇头,“如此是守不住的,通知一团徐徐后退,利用村落的掩体再有效绞杀敌人。四团还有200人的预备队,叫齐副团长点齐50人,特务连冯连长带队,带上足够的棉花汽油在陈家渡口河床西侧集结。”
      这就提把□□,挥手招呼七八个人,逆着炮与火的红黑潮汐冲去。路上尽是遍体鳞伤的民房可做遮掩,但敌人迫击炮、平射炮甚至烧夷弹牵引高矮不齐的火线,身前身后的弹片砂石,飓风浪潮一般翻天覆地。火海中,苏州河南岸上中下三层具各沉沦,他从一个声光穿入另一个声光,有时候残垣下暂避,手抚断墙时,感觉到脚下的村庄□□不止,而地狱亦颤抖不息。
      水流平缓的苏州河陈家渡口,敌100多人的敢死队冒着一团的弹雨水鬼似的从河里爬出来。其身侧,橡皮艇连成浮桥,另有川流不息的敌人强行渡河。一团全团已拼至千人,分散在长达数里的防线上,此刻仅有十余人对付冒出来的水鬼。敌人一从河里冒出,随即藏身到岸下的储煤洞,周畅卿率队到达时,班长因没有射击角度可供有效歼灭敌人,正一筹莫展。
      “你们班负责火力掩护,钢板,上!”周畅卿跃出几乎夷平的散兵壕,打出手势,八名战士以厚钢板为墙向前推进,身后的机枪手火力齐发。碰撞的弹花满天流火,他闯过半空而下密麻的弹幕,大喊,“火!是时候了!”
      钢板后的士兵一跃而出,将十数袋浸满汽油的棉花推下河岸,火舌霎时冲天而起,燎舔天脚的云彩。周畅卿乌黑的视线浸在眼前的血色火光中,静待片刻,便见未被烧死的敌人自藏身处被浓烟熏出,又大呼,“手榴弹!”
      曵光飞舞,此起彼伏的爆破声吞没敌人死前凄厉的嘶叫。
      “冯连长炸浮桥!”周畅卿一声令下。五十人的援军虽然杯水车薪,但见长官身先士卒、阵前领兵,无不热血激愤猛烈反击。渡口南岸两侧原本已现崩溃迹象,经此援兵加入顿时振作精神,缺口渐拢,火网很快有效封锁后续渡河的敌人,而已经冲上岸边的敌人没有后继部队支援,进退维谷。
      眼前一小股敌人已逃不开被围歼的命运,周畅卿在桥堍下找到负责此处的一团团长,问他已有多少敌人蹿进陈家村?
      “将近300人,往东南方向去了。”一团团长说:“我们有两个连埋伏在村中,只等他们过来。”
      望远镜中眺望东南,不见多少硝烟,看来并没有交上火。周畅卿不禁担心这股敌人进村的目的只是就地隐藏,只等天黑之后再杀出来,与北岸两相呼应。
      “我在这里指挥,你亲自进村督战,务必在黄昏之前消灭干净。”
      一团团长领命答是,望着眼前暂时肃清的战场,而几十米之外,肉眼可见的仍是黑水般翻滚的数千敌军,犹豫间又说:“只是这里……敌人黄昏前还会再有一拨密集进攻,还是卑职留下来。”
      血色的阳光里,数发炮弹又飞曵而至。北岸很快杀声又起,声浪崩动山岳。周畅卿仰头观望,没有丝毫动容,“不必说了,这是命令。”
      “遵命!”团长动容地敬了个礼。
      周畅卿的不动容并不能维持太久。傍晚时分,血色的残阳静照惨然浴血的苏州河,无人争渡的岸边尸横枕藉,他穿过废墟立于散兵壕上。冷风自苍茫的暮色深处刮来刺鼻的硝烟,白日用血汗浸透的战衣已无暖气,只有滋滋的寒气不停外涌,却也凝固了流弹擦出的血液。
      月光下的旷野,担架队和卫生队异常忙碌。重伤员连夜撤往后方,轻伤的弟兄散落战壕各处倚枪休息,裹伤明日再战。一道道的堤身拉着漫长单薄的影子,远处零落的枪声,亦没有乡村应有的鸡犬相和。
      一团团长负伤而回,向他报告全歼进村的敌人,只是说到全天的惨烈,一米八的大汉子不禁热泪盈眶,“半个小时打光一个连,全团只剩700人……这么打下去明天就拼光了,不如请求换防……”抬起头,这才注意到周畅卿血渍凝固的胳膊和黯淡沉痛的眸光。
      拼光了部队还有他,拼光了他还有后来的儿郎,只是一个上海就已耗进百万精兵,往后的南京、苏杭怎么打?日军的海空军席卷之处,所有的沿海口岸怎么打?然而此时担心更远的将来亦是枉然,他昂首凝望,月光下银纱似的云片,正透出几分金彩的光芒。回到指挥所,老齐见他受伤,忙叫来军医,一面处理的时候一面给他汇报今日的伤亡和防守战况。
      间或望向里间,他知道她已经走了。他走的时候她还在,他回来的时候她已离开,明天还有大战,也许他也再也回不来。如果非用死亡在她心里刻下烙印,他的一笔大可不必太深,淡淡就好,她的痛已经太多。如此,他仰面豁然大笑,“今天打得好!刘家宅那边怎么样?”

      刘家宅由五团奉命防守。该团团长是总团长黄杰之亲信爱将,论理不该他插手过问,然而整个税警团的防线首尾相接,此时正当同心戮力,不应避嫌。老齐说电话线有一段被炸毁,现正在抢修。周畅卿等消息的时候抽空看了下事先获得的各处电报,话筒交到手里时,他张嘴说了句“长官”,这才发觉几日不眠不休,嗓音早已嘶哑不堪。
      报告防线坚守、打退敌人的情况后,他问起其他各处有何问题,黄杰防备的语气因新加固的电话线而未有渗透,只是言简意赅,“没有。”
      两人上下级多年,却一直未能发展出上下级以外的额外情感,向来公事公办。上峰忌惮,周畅卿也无可奈何,当面都不曾热络过,电话里惜言如金,也属正常。
      默默挂上电话,他摘下配枪灌了两口冷水,叫来周探风、周劈风两人,再度出去。老齐从后面追上来,隔空指了指他的伤处,又比划他布满血丝的两眼,“天亮又是一场恶战,你今夜抽空歇一歇吧。”
      “快了,看完伤员就回来眯会儿。”
      然而凌晨两、三点时就听说刘家宅早在四小时前已失守。周畅卿大为震惊,亦不解,一面派人再探明情况,一面联系与五团防地相接的二团,有无与敌接火。老齐回来时,一脸愤恨不平,“刘家宅确实已然失守啦。”
      “究竟怎么回事?”
      “听说五团团长根本就不在阵地指挥。大约他以为敌人不会那么快打过苏州河,所以跑去城里跳舞,回来后才知道敌人业已渡河。前半夜忽然听说敌人出现在自己防区,就虚报情况请求支援。黄长官异常关切,急令六团的一个营支援,又因阵地狭小,五团官兵不分阵地一味胡乱放枪,一面是日本人一面夹着六团,天黑冤枉,彼此践踏,六团亦损失不少。”
      “要这样的将领何用!”周畅卿在灯下切齿,“二团那边怎么样?”
      气氛骤然紧张,指挥部里原本和衣休息的参谋们都纷纷起来。通明的灯火中人头有序流动,围在周畅卿四周随时听候调遣。
      “日本人知道我这里讨不到便宜,这是以五团和二团的衔接处为突破口。天一亮,周家桥、陈家渡必有敌人佯攻,而与刘家宅接壤的姜家宅就是他们的重点。”周畅卿系上头盔,面庞被遮得阴暗,只有沙哑的声音掷地铿锵,“老齐依旧坐镇这里,相机调度四团、一团坚守周家桥和陈家渡。我去姜家宅策应五团,亦严防刘家宅渗透而来的敌人。”
      他令行禁止,众警卫和通讯参谋当即整顿枪械扑向门外,齐副团长当场顾不得许多,拉住他,“以咱们支队目前的兵力,守住周家桥、陈家渡和姜家渡已经十分困难,绝无可能分兵去救刘家宅。那本不是你的防地,黄长官对你素日无恩,何必豁出性命相救?”
      周畅卿呼出一口浊气,“效忠国事,仅此而已。”举目四顾,沉声对左右说:“明日前方吃紧,指挥部所有的人包括伙夫亦要编入作战序列。死守苏州河,这是委员长最后的严令。诸位,做好成仁准备。”
      齐副团长追出去,“孟澜!老规矩,你的我替你保管?”
      周畅卿一怔,继而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遗书,“不必了。”吉普车驶近身旁,一跃而入,引擎轰鸣由近而远,萧索孤拔的身影很快没入黑暗。

  • 作者有话要说:  他走的时候她还在,他回来的时候她已离开,明天还有大战,也许他也再也回不来。如果非用死亡在她心里刻下烙印,他的一笔大可不必太深.
    我喜欢这种风雨飘摇下的情感,有种悲壮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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