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辞》秋星河

185、涉崇山险难谜情，耗心血金蝉脱壳（4）

　　接近天亮的时候启程，再一次置身于开阔的山顶，矮松岗外蜿蜒的大马路反射着阳光，好似雪白的素练为绿色分割成若干小段。林中的飞鸟群群起飞，扑哧羽翼掠向白云，一瞬间的功夫，又懒洋洋地落入山涧。
　　只要再翻过下一个矮松岗，去到大马路，很快可到达南口火车站。周畅卿收回望远镜，在树影里显然松了口气，幸亏有迦南和济华发现的这条巧径。四人两两为队，因为周畅卿与蕴华走在后头，济华扭回头问：“二姐，我们这些天的事你算都知道了，那么那晚你从钧宁家出来，离家哪几天又干什么去了？”
　　蕴华说：“我去天津了。”停了停，“虽然在我回北平之前，碱厂那边就已经接到我的秘密通知，做好撤离准备，然而最后通牒一直未下，他们迟迟不敢乱动。我必须亲自去一趟，确认一切布置妥当，才敢说行动。而行动的时间又必须契合你们，如此机密的事情，我不敢使用一切通讯，也只好我亲自走一趟了。”忽然发现同行的人都停下脚步看她，不免笑问：“怎么？有什么问题？”
　　济华几乎暴跳，“从北平到天津，你一个人夤夜而行有多危险，为什么不叫上我？”
　　“叫你干什么？跑丢我一个，还是以婉华的身份，薛凤来尚且能忍。倘若我俩一起消失，作为人质的婉华可就凶多结少了，你当然不能离开。”
　　“我就知道，你从不为自己而活。唉。”最后这声叹息似乎出自身旁的树林，来的毫无征兆，转瞬却又无影无踪，只有浓密沉郁的树影悄悄消化少年人的感慨。
　　迦南沉思少许，“你可能多虑了，二姐只要藏进格雷格的汽车，出城时就能躲过盘查。”
　　提起格雷格，蕴华的冷笑荡开涟漪，济华不免惊诧，“难道不是借美国人的车出城吗？”垂目想了想当即恍然，“二姐并不十分信任他，所以不敢将性命攸关的事托付在他身上？那么又为什么与他合作呢？”
　　周畅卿说：“这点我倒可以替你姐姐解释，与格雷格合作并非出自信任。只因为他是美国驻北平的领事馆官员，平津沦陷后，能让日本人忌惮的只有美国人，你姐姐只是迫于无奈，两害相权取其轻而已。”
　　迦南也说：“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性命攸关的紧要时刻，二姐放着王师傅不用，还将他打发去炸毁整个矿道，矿场的资源不为日本人所用，同样也不能为不可信任的格雷格所用。”
　　蕴华这才迟迟开口说：“我分文不收，将矿山转让格雷格五年，只是想利用他美国商务参赞的身份。毕竟矿山在他手里，日本人就不能强行挖掘开采，为战争所用。同时，也换取格雷格在分家那日替我行事。这一切尽在无奈二字。但此人唯利是图，矿山在他手上，难保他来日不开采，再将煤炭转卖给日本人，炸毁才最保险。他奸滑还好色，凡事称斤论两，坐他的车出城，我有手有脚，还是算了吧。”
　　“有‘四眼大齐’的事情在前，又经过这次，二姐算彻底与他闹崩了，”济华猛然吵嚷起来，“不对，那老色鬼，他敢！”
　　“不是我。”
　　迦南想起来了，他受芳芳所托给钧宁送照片的那回，亲眼见过格雷格纠缠钧宁。
　　“难倒是钧宁？”
　　“嗯。”蕴华说：“格雷格装聋作哑，对我的困境视而不见，更不愿意私下见我，是钧宁为了帮我……曲意迎合，他才答应与我见面。”那日钧宁被老色鬼上下其手的情形蕴华实在不愿回想，她只要一闭上眼睛，浮出脑海的还是多年前在韩家谭胡同初见钧宁的情形。
　　她扬起手上的大钻戒，得意又炫耀的样子。
　　荆轲刺秦的重义轻生太过遥远，远到人们几乎忘记了仗义每多屠狗辈的传奇自古相传，薪火不断。
　　人不约而同沉寂下来，山林小路里只有节奏不一的脚步声。济华率先跳上巨石，“二姐来，攀住这里！”俯身去牵蕴华，“我想不通，没有美国人的车，那晚你究竟怎么飞出戒严的城门？”
　　“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好奇？”蕴华不自觉摸上自己鼻子，“藏进泔水车混出去的。”
　　“泔……”济华骇得不禁松手，好在周畅卿从后面及时撑住蕴华，要不然她准得面庞冲下撞向石壁。
　　“哎呦，对不住二姐！”
　　几人翻下石壁，来到平缓的地方坐下，济华躲得远远的，“那什么二姐，泔水车……不是真的吧？”
　　周畅卿仰面大笑，“你二姐随口胡诌的。”
　　蕴华却说：“真的。”
　　那晚原本计划坐格雷格的车，自从看见那老色鬼对钧宁上下其手，她想也不想就把这念头掐死。她从钧宁家出来，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走了很长的一段，又累又苦于没有出城的良计，坐在一处门脸的台阶下歇脚，仰望冷冷群星，不禁苦笑黔驴技穷。忽然就听见后面有人叫：“大小姐？”顿时绷紧了脊背，循声看去，那人从旁边巷子里走到她眼前的亮处，又试探性叫了声：“大小姐？您是穆家大小姐吧？”
　　灰色短汗衫，裤脚扎紧，肩上还搭了块毛巾，蕴华认出来了，是刚才路上撞到的人。难道他一直跟着自己吗？他又为什么认识婉华？还是出于试探自己？蕴华不动声色打量四周，悄悄摸向藏在身上的匕首。
　　短汗衫看出了什么，又往蕴华跟前走近一步，摊开手表示没有恶意。他笑的时候一口整齐的牙齿从饱受日晒雨淋的脸庞中跳脱出来，蕴华迟疑了下，听他往下说：“大小姐别怕，您可能不记得我了，但您的大恩大德，我们全家一辈子都不敢忘。”
　　“你是？”
　　“十一年前的元宵节，在前门大栅栏一处露天茶摊，您给了一个小乞丐两块大洋。就是那两块大洋救活了小乞丐重病的老母亲。”
　　十一年前的元宵节吗？济华与迦南面面相觑，太遥远，都不记得了。
　　一块大洋抓药救回了连日高烧的母亲，又有另一块大洋买米买面支撑到母亲可以下床干活。十一年前的小乞丐因为婉华的善念改写命运——没有成为孤儿，长成敦实有力的小伙子，拉泔水、掏大粪，日日都有进项，可以奉养母亲。
　　难怪日本人全城搜查也查不到，原来躲进了泔水车。迦南心想此计虽然出其不意，却铤而走险，万一守城门的士兵下得去手翻查泔水桶，非但白费了二姐的非常忍耐，还连带无辜的车夫白白丧命。为报十几年前微不足道的恩惠，以命相酬，迦南此刻真不知道是该惊叹十几来矢志报恩的执着，还是再一次感慨仗义每多屠狗辈的真谛。
　　各有感慨，又是一阵默不作声，直到林中传来呼唤“二小姐——”
　　“二小姐你快回来吧，薛凤来被处置了，格雷格先生让我们接你回来！”
　　济华一跃而上，怀抱大树眺望远处，落回蕴华身旁，一脸恨色，“日本人追上来了，领头的还是玉竹。”打开□□保险，“都这时候了还不忘诓你，已经饶她两回，还要自寻死路，那就不怪小爷我了！”
　　“二姐与周大哥先走，我们来与日本人周旋。”迦南在地上比划了几个关键方位，告诉周畅卿沿此路径可以快速抵达大马路，找到南口驻军。然后擎出枪，与济华迎敌而去。
　　人声犬吠间杂着枪声很快在身后响起。两人跑出去一段，周畅卿看蕴华始终放心不下，就将她安置在隐密的灌木丛中，自己攀上大树，从望远镜里看西边有黄色的军帽出没。想是这边的枪声惊动了南口的驻军，为防止敌人从山林摸过来偷袭，他们的巡逻排正往林中赶来。而另一边，日本人已经分成三队，将济华和迦南往包围圈中驱逐，这样下去两人坚持不了多久。
　　骄阳的光束剑雨般漏过枝叶，刺在他眼中，他以腕表镜面折射出几道白花花的反光。几秒钟之后，就见南口的巡逻排迅速调整方向，向济华那边快速渗透过去。
　　周畅卿跳下来，望着蕴华冷汗淋漓的面庞，细语密密呵护说道：“援兵就快到了，我去接应一把。你就躲好了，除非我来接你，否则无论如何不要出来。有我在，不要怕。”
　　多少年了，他似乎只会一句“不要怕，有我在”，蕴华争先恐后的千言万语，最后都只能堵在局促的喉咙，看他转身没入硝烟。
　　白云从头顶渺小的蓝天里奔跑而过，摒住呼吸的时候，蕴华更觉得那枪阵和火网就在咫尺、惨烈的厮杀近在眼前。本该血脉贲张，却心跳、血液都缓慢下来，静待一个结果。
　　“蕴华！蕴华——“
　　“二姐！二姐——”
　　蕴华从灌木丛中探出脑袋，苍白的手指掩住灰白的脸色，终于透出一声低啜般的叹息，“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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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虐到吐血的一卷终于结束了。往下是最后一卷。感谢追随到这里的朋友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