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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3、涉崇山险难谜情,耗心血金蝉脱壳(2) ...

  •   “孟澜、孟澜。”
      周畅卿回身望她,她身后开阔,日出喷薄,红光劈入山谷,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已经在这山里渡涉了一夜。
      “怎么?需要休息吗?”
      “暂时还能坚持。”蕴华喘着粗气,“照你所说,南口会有我们的军队,只要我们投奔过去即可,所以不必舍近求远赶赴八达岭,是吗?”
      “对。”
      “可是,我事先探查的山路全是以八达岭为终点,临时改道,事前全无准备,恐怕……”
      周畅卿却摆了摆手,“有我在,就没有恐怕,一定让你走出去。”青山浮云之间,蕴华望着他雪山般坚毅锐利的面容,一时微微失神。周畅卿已经鹄鹤展翅般掠出去数丈,回来后将她领至浅草平缓处,摘下包袱给她,“你先在这里吃点东西休息,我去探探路。”
      他只拿了望远镜和刀,蕴华在他身后大声喊:“孟澜。”
      “嗯?”看出她欲言又止,他笑,“我就在附近,别怕。”
      蕴华却遥头,“当心些,我等你回来。”
      “知道了。”周畅卿的笑容浸透朝阳,勃蓬而发。
      而他本人更是轻捷如风,拐过一道弯,再出现在蕴华视线中,已经在崖顶岩石上,手持望远镜四面眺望。那崖顶陡峭,下面是沉沉幽暗的深渊,而头顶黛青色的天,浮云缭绕。人在岩石上勉强站立,极目所去,天地之阔远无尽当令人魂魄摇荡。转眼又见他跳下岩石,回身往她的方向两指并拢,点一点眉梢,融入密林。蕴华这才长舒一口气,生出许多感慨的同时,却忽略了他去了多久、她便以目光追随了多久。
      他回来时见蕴华身靠大树已然睡着了。她气色苍白,紧闭的眼眸遮挡了璀璨的波光,却仍有不堪承受的疲惫渗透出来。他心念一动,明知不太可能,还是伸手往她鼻息下一探,确认无事后,这才倒在她身旁——失血的晕眩、伤口的剧痛、奔波的疲累,都不及这一刻静静在她身旁,心中安然。
      蕴华大约睡过去两个小时,醒来后发现周畅卿不知何时已经根据地图的标识找到第二个储备点的包袱。他说:“就在此处改道向西,我只能取出离此最近的储备包袱,再往后咱们就没有储备后援了。”
      蕴华问:“照你分析,如果直奔南口,大约还要走多久?”
      “照今天的速度,如果没有意外,后天凌晨就能到。”这便率先站起来,将两个包袱系在身后,“这一片在山阴,泥土湿滑不说,荆棘藤蔓众多,我在前面开道,山石松动的地方你需按照我的脚步,踩劳了。”
      蕴华说明白,“包袱分我一个。”
      他笑了笑,置若罔闻,已经走在前面了。
      幽深的原始密林,人迹鲜至,一路而去果然如周畅卿所说,几乎寸步难行。即便日上中天,湖蓝色的天庭透过高大浓密的树梢望去,也只是被割裂的细碎宝石,眼前一片只有靛青色的树影。两人咬紧牙关,时上时下,几次与悬崖擦肩而过,途中仅短暂休息了两次,终于赶在红日西沉之前到达磨盘峰山脚下。
      这在蕴华所备的地图上,已处于边界。当日勘测新坟时,村里的向导无意中提了一句,“翻过磨盘锋就是南口,只是此峰乃燕山主峰之一,千百年来,能越此山者寥寥无几”,既然吃大山饭的猎户都如此说,蕴华也就未动过从此间而过的念头,在她自制的地图上,磨盘峰也只是一笔标识而已。
      现在亲临此境,只见眼前绿涛汹涌,雾海波澜,头顶蜿蜒曲折的山脉石壁相错,因为遥远,更像变幻难测的棱线,才知道老猎户们所言不虚。
      周畅卿默默放下望远镜,从怀中取出地图,来到树林边目测地势,又不时在松柏的缝隙里觑望天色,蹙眉盘算前程。
      蕴华也看出了他的为难,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没路了?”
      “那倒不至于绝路,”周畅卿说:“我只是在想,这磨盘峰峭壁直立、高耸百丈,冬日的积雪夏末消融,在山的阴面,必定还有深涧。我们硬翻,恐怕难过登天,不如先向北兜转,找一处地势稍缓的山脊翻越。”
      “好,听你的。”
      “那么我们必须抢在天黑透之前摸出前方一条可行的路。还是老规矩,你在此处等我,我很快回来。”
      蕴华目送他离去,直至再也看不见,这才坐在树下清点包袱。罐头还够支撑两天,水囊却空了,想起刚才来路上有一处清溪,便背好包袱,往溪水而去。
      山里野草高长,几乎没过人膝。临近傍晚,山风渐起,“悉悉索索”的衣物摩擦声淹没在呼呼作响的风声里,蕴华回首磨盘峰,依旧耸立在那里傲气四射,不禁苦笑。
      前面就是溪水,却有一声再清晰不过的犬吠透入耳中。深山之中并无人烟,除非追捕她的日本人。蕴华立时伏低身子,趴在草丛里,细细再听,除了狗,还有人声!
      日语,日本人!
      “大少奶奶果然精明,总能出人意料。如果没有你提醒,谁敢想到她一个女人竟敢穿越深山逃走?能追到这里,你的功劳不小,等抓住人,你的要求一切都好说。”
      “谢谢何本先生,我只要穆家那个宅子,再给我一笔钱,让我往后与穆家的管家长信过日子去就行了。”
      长信?原来,玉竹一向觊觎的居然是叶香的丈夫。那么叶香的死,是否也有玉竹知情不报甚至推波助澜的一笔?
      一所宅子一笔钱、故人的丈夫,算不算贪得无厌蕴华不知道,她看见何本身旁的玉竹,手里正拿着她往日的衣物放在猎犬鼻子下,不禁后悔自己一时心慈手软。行动前济华问过她,该怎么处理玉竹,她总归念在多年的主仆之情,不欲济华下狠手。真是百密一疏。
      亦悔之晚矣。她一点点向后退去数十米,转身撒腿狂奔。
      退回刚才与周畅卿分手的地方,他尚未回来。打算就此一走了之,他原定计划向北,那么她便往南,只有将日本人引走,他才有逃命的机会。只是两个包袱都在她这里,蕴华四下环顾,见适才他倚靠的那颗松树周围杂草密集,就把一个包袱藏在里面,用刀子在树杆上刻下标识,这才放心而去。
      向南走,杂草、藤蔓、荆棘肆无忌惮抱紧成团,没有事前探查过道路,只要有能下脚的地方便踩过去,管她脸上、手上划了多少口子,衣服更不能幸免,全是豁口,慌不择路也不过如此了。
      如此急行自然更耗体力,但仍不敢歇息。彻底黑透的时候,估计也就是走出两里路,蕴华已经累倒在荆棘丛中。而山道也愈发险峻,手电筒微弱的灯光所及之处,也不过两三米,周遭混沌不分。她心知无论如何不能再摸黑前行。
      回想来路上似乎有一处巨石,她掉头回去,几乎手脚并用,看不清的地方一脚踩空滚出去。摔得狠了,人趴在泥里着实懵了十几分钟才找回神志,慢慢摸索爬起,背上包袱还在,手脚四肢痛楚难当,却还齐全,不由得暗叫庆幸。
      那处山石间有一块凹陷的缝隙,层层树枝遮挡,作为今夜的栖身之所,也不算将就了。蕴华猫身躲进去,乱砰砰的心逐渐稳定下来,这才惊觉白日里急于赶路的一身汗水已变成阵阵冷汗。
      外边松涛怒吼,啾啾、呖呖的声音预示着不知名的飞禽正潜藏在她看不见的角落。而看得见的地方,嶙峋的怪石堆砌成张牙舞爪的恶状。害怕的时候不由得抱紧自己两只胳膊,想起那年冬夜游冶鬼市,既怕且乐,但有明臻与彦平相伴,似乎已是上辈子的事了。现在生死难料,孟澜数度患难与共的情谊,他日能否回报实在遥远,今夜能为他做的,也就仅限于此。
      又冷又饿,又怕招来日本人,也不敢生火——她在狭窄的石壁间艰难地挪动双脚,尽量找到一个相对舒服的站姿,暗暗猜想这样的残喘能持续几时。忽然听见几声枪响,放在悄寂的夜空,似乎不近,又似乎不远。难倒孟澜与日本人交上火了么,寡难敌众,他不会这么傻,可如果不是他,又怎么会有别人?她耐住着急凝神再听,却再没有下文。这便按耐不住,从石缝出来,估摸大概的方向,往傍晚的时候两人分开的地方找去。
      周身都是厚重的暗色,手电筒堪堪照亮足下,看不清山石、林木,回程比去程更为险恶。蕴华只能将意念催动到极致,记忆中每一个角度、拐歪都不能放过,瞎子过河般一步一探前行。而稍有一丝走神,那种心忧如焚涨潮般淹没过来,她不得已稳住乱奔的心跳,再次集中意志不敢走岔。
      这几里的回程简直度日如年,终于回到她藏包袱的松树下。她窸窸窣窣地在草丛中翻出自己几个小时前藏起来的包袱,里面的东西一样没少,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跌坐地上。
      孟澜没有取到包袱,是在那之前已被日本人击中了吗?她强打精神,以最弱的灯光四下查看有无血迹。
      不啻于大海捞针,却别无他法。
      一道黑黢黢的影子从她面前掠过,蕴华来不及惊呼,已经被卷进禁锢圈中,她两只胳膊奋力挣扎,却察觉那禁锢地震般强烈震动,又岩浆般滚烫,灼热急促的呼吸至上而下将她牢牢罩住。
      “你去哪儿了?这几个小时你到底去哪儿了?!你知不知道我找不到你,差点以为……”失而复得的过度惊喜让横跨山海的逾越来得后知后觉,周畅卿话到此处,竟再说不下去,只是默默松开臂膀,仍能感觉到蕴华瘦弱的双肩兀自颤抖不停。
      她近前一步想要确认,“孟澜,你有没有受伤?”
      “没有。奇怪得很,有人冲日本人射击,似乎打死了一只猎犬。”
      “会是谁呢?”蕴华不解。
      “不知道,看不清。却将日本人引向了东边。”
      “他们有两只猎犬,死了一只,还有一只,这里还是不能久停。”
      “你怎么知道,他们有两只猎犬?”周畅卿听出了重点。
      “我去溪边打水,远远看见他们大队人马在那里休息。”
      如此,她失踪的几个小时便有了解释,而去而复返,也几乎相同的缘由。
      周畅卿接过她手里的包袱,“现在还能走吗?”
      “可以。”
      “不勉强?”
      “不勉强。”
      “那跟我来。”
      也许是几个小时的度日如年太过漫长,才显得眼下的虚惊一场弥足珍贵,两个人无语地静默下来赶路,耐心等待彼此的影子从短暂的分别前夕回归灵魂。
      这一段被周畅卿勘探过的山路,走起来相对顺畅,到了一处往外凸出的石壁底下,周畅卿从土坑里掏出一个煨红薯给蕴华,“给。还好没凉透。”
      一路上为防止泄露行踪,两人没有生过火堆,需要一口热食的补充温度时,周畅卿便挖开一个土坑,塞入树枝将其烤热,再将深山里挖来的红薯煨进去,两人坐下来一边休息一边等待。等红薯煨热了,吃上一口,如同珍馐一般美味。事后再将土坑填实就能不落痕迹。眼下这个是周畅卿探路到此处时备下的,原本想将蕴华接来就有一顿热食,没想到途中波折,现在才让她吃上。
      蕴华掰开一大半递过去,周畅卿在她两步开外席地而坐,眼中的她有四五个重影,不由得甩甩脑袋,笑,“我吃过了。”
      短暂休息后,周畅卿撑着树杆努力站起来,先是瞭望星辰辨认方向,对蕴华说:“探路的时候,我原本计划今晚在这里休息,但既然日本人追上来了,还是尽量再往高处走一走,到了凌晨再歇,日本人也不容易有余裕赶上来。”
      蕴华点头说好,两人继续启程。周畅卿一时走在她前面,幽深的地方又刻意换到她身后。来到高耸十几丈的悬崖,旁边是深不可测的深涧,身在高处,山风的呼啸带着刀锋的凌厉,吹动周围的树叶如哀似嚎。已到了最难行处,他便来到蕴华前端靠外侧的地方。
      蕴华也知道此处不容半点疏忽,忙摆摆手,“歇歇吧孟澜,咱们攒足一口气再翻过悬崖。”
      周畅卿手指发抖,要命的是脑袋麻木僵硬,眼前已经到了全是层层重影的境地,也就呼出一口气,说好。他坐在峭壁外侧,耳畔的嗡鸣声中传来蕴华时近时远的声音,不得已将脑袋倾近,“什么?”
      “专心看好脚下,不用管我,我能照顾好自己。”
      他却说:“蕴华,以后别做傻事啦。”
      蕴华知道他所指何事,傻之一字见仁见智,他以为她傻,他自己不也在傻的道路上行进多年了么。她笑了笑,借由月色,有些朦胧难测,“傻吗?谁敢说我傻?”
      周畅卿想了想,“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怕不怕?”
      “说实话,挺怕的。但后来发现只要不去想,也就不怕了。”
      “仰着头就可以不哭,不多想就不怕,你还说你不傻?”
      再说下去也分不出究竟,蕴华解开包袱,找出水果罐头,“没有水,只好吃点水果罐头补充水分了。”她这次卯足了劲儿势必要自己打开罐头,低头摆弄时还不忘自嘲,“这几天真是把一辈子的罐头都吃够了。等回到上海,我一定严肃告诫白芍、茯苓她们,不要再让我看见任何铁皮盒子的东西。”眼角余光只见周畅卿站起来,踉跄了一步,然后朝她的方向挪过来,忙说:“你快坐着吧,别乱动。这次不用你帮忙。以后也没几次吃罐头的机会了,就当让我练练手。”话刚说完,那影子“砰”的一声摔下悬崖,“孟澜!”蕴华大惊,第一时间扑出去,半边身子挂在崖壁之外,终于捞住周畅卿的一只手。
      烫得惊人!
      他一直在发烧,高烧!蕴华失色,“抓牢了,我拽你上来!”
      周畅卿的身体自己清楚,旧创新伤,加上近几日的跋涉体力耗费过度,早已到了力不从心的地步,否则也不会一时眩晕跌出去。他贴着岩壁,两脚踩住凸起的大块岩石,松动的小石块落入深涧,竟没有半点到底的动静,稳住的气息瞬间又乱了,“松开我,你自己先退到安全位置。我已经攀住岩壁了,可以慢慢爬上去。”
      “你别说话,我喊一二三之后,咱们一起使劲。”
      “你快松开!”
      “一、二、三——”蕴华伸长手臂,前胸贴紧坚硬的岩石,咬紧牙关奋力,试图依靠自己还停留在悬崖以内的半边身躯将周畅卿拽上来。
      周畅卿往上攀得一步,凭借一小块仅容得落脚的树根支撑膝盖,打算交替另一只腿再往上。此时的风却突然絮乱飙急,抽打在两人身上,蕴华的胳膊风铃般在空中荡了一荡,周畅卿进一步退两步,又往下滑出去更多。
      周畅卿急叫蕴华,“听我的,松开!这样耗下去两个人都是死。”
      蕴华的胳膊全是被粗厉的岩石磨出的血道,淋淋鲜血染红的不止是双眼,此时让她心慌的不是生死一瞬间,而是感觉到周畅卿的力竭。
      “松开吧,真的不行。”周畅卿将最后的力气用来哀求速死,“蕴华,你要活下去。”
      “不——”蕴华恨不能连骨头缝都伸长两米,好有足够的长度挽救下面的人,“你听着,我救不了父亲、母亲,救不了明臻、彦平,但此刻你的命就在我手里,你死我死你活我活,共进退而已!别气馁,使劲——”
      还是不行,感觉拖住他们往那无尽的深渊坠下去的是全世界的力量,耳边充斥着牙关咯咯的摩擦声,像陷入深坑时开足马力的引擎,蕴华眼前已经是周畅卿平静而满足的微笑——他正一点点挣脱蕴华的手。
      “蕴华。”就在这最后的凝望间,却瞥见峰顶上两条人影一闪,周畅卿不禁急呼,“小心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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