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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2、涉崇山险难谜情,耗心血金蝉脱壳(1) ...

  •   这一刻山上的清月,穿梭在层层鳞云之后。光辉湛亮的山林,喧沸沉淀后的山庄,几缕炊烟缈缈,死一般的寂静。
      已经尘埃落定了吧。薛凤来与夏菊伏罪受死,几乎已成定局。而给予敌人致命一击的薛桥,图穷匕见的结局也在所难免。想到此处,蕴华肃整被露水洇湿的素色裙子,冲薛氏新坟的方向跪拜下去,告慰逝者安息的话究竟说得意气难平——没有亲自手刃仇人,确实遗憾。
      她站起来,冲山村的方向深深弯下腰——薛桥失察致父亲、大哥和三哥遇害,她这一躬他本不配。但相比最后关头她舍去他性命的决绝,他依旧甘当死士与仇人同归于尽,这份忠义,她当感念。
      耳边响起早起时、与二太太的对话。
      “之后,坟茔就拜托二太太了。”
      “你放心,有我在一日,就有他们安宁的一日。”二太太看蕴华躬身致谢,不免苦笑,“大少奶奶何必谢我。儿子变成这个禽兽不如的样子,我有一份罪过,如果当初不是我逼他……总之,我的罪孽太深了。”
      薛凤来的罪恶有时代扭曲的一份贡献,但同是沧桑岁月,忠勇持正也大有人在。蕴华纵然很想安慰二太太,也深知她所言在理,安慰的话无论如何也就说不出来。
      借着月光认清树杆上那些标记去路的暗号,蕴华掉头、继续往山上走。
      何铭道虽然当先发难,薛凤来势必抵赖,加之双方都有人马,对峙一旦形成,就要看何本如何裁决。这时候何铭道将几日来拷问烟子所得,一份份画押过的罪状呈现出来——薛凤来多年来密谋以在日本方面的做为作为进阶南京的筹码,而唯恐二少奶奶给日本人通风报信,所以痛下杀手,一桩桩一件件将真相大白。
      更不要说此时天津方面会传来消息,整个碱厂早已人去一空,生产线上的电路板、重要的配方和技术人员、总经理和总工程师均不知所踪。而在宁夏方面,又一个堪比利达碱厂的新厂落成投产时,日本人再回过味儿,一切已为时晚矣。
      转移工厂的事,蕴华筹谋了三年,占尽先机,为的就是这一日。
      毫无疑问,报仇心切的何铭道与恼羞成怒的何本合兵一处擒拿薛凤来夫妇,而薛凤来凭借熟悉地形负隅顽抗,枪战正酣时伺机已久的薛桥凭空而出,则薛凤来与夏菊再无生路。
      此时,婉华与济华,小樱、白芍带着两个孩子,后有周随风保护,两队人马一北一东进发,只要抵达事先安排的地点,即可折道返回上海。
      蕴华又细细盘算了一遍,确认并无纰漏,这才加快脚程。下午枪声响起时,她从席棚的人墙中趁乱脱身,身上还是早起时那身素面缎的裙子并中跟皮鞋,并无任何行李携带。如此迷惑对方,等他们发觉她早已不知所踪时,也不易联想到她胆敢毫无准备翻越群山向北而逃。荆棘密林当中到处是尖刺的枝丫,还有蛇虫鼠蚁,她这身衣服无异于十二分负累,但是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先到第一个储备点,才有合适的衣服鞋子可以替换,也有罐头和水以供恢复体力。
      择羊肠小道蜿蜒而行,翻过第一个山头后,已将薛家村彻底甩出视线之外。入秋之后的夜晚,山林的阴风“飒飒”吹动,除了她的喘息和脚步声,竟是寂静得令人不禁怀疑自己的听力。越往上走,杂木越少,沉沉的松木、桦树挺拔入云,她穿行于高耸的树影之间,在缝隙里望了望天边的星辰,蹙眉盘算方位——以后真是迷失在荒山野岭里,方位、水和热源是最重要的。白日里根据太阳定方位,夜间则是根据时节和星座。
      说此话的人已与她阴阳两隔,她抬手摸了摸自己心脏的位置,空落落的,似乎什么都不在了。
      在第二个山头阳面的树洞里,终于找到了事先备好的包袱,她躲进大树背后将裙子换成短褂,为了防止蛇鼠钻进身,还特意缠紧手腕和脚腕。这一路的逃亡早已累得东倒西歪,此时更是饥肠辘辘,索性坐在地上背靠大树,从包袱里掏出罐头和小刀,还有指南针、手电筒和地图,打算边吃便看。
      “嚓。”
      “谁?”
      蕴华握紧尖刀一跃而起。这时候来不及细想究竟来者是人是兽,如果是豹子之类,自己绝无可能逃脱——大意了,刚才再累也应该先升起一堆火。
      五、六米开外的松树后转出一抹黑影,一点点向她走近,丝丝缕缕的光线在那人的脸上渐次聚焦出影像,“别怕,是我。”
      蕴华的手一抖,刀子坠在地上。
      “孟澜?你怎么在这里?”
      周畅卿将刀子拾起来还给她,轻轻笑道:“听说你这里有吃的,正巧我饿得要命,就来了。”
      他肩头和发丝上铺有厚厚一层露水,想必很早就守在这里,只为了等她前来,护她走出这段前途叵测的跋涉。出卖他虚弱的是他苍白的唇色,他的身体,远没有他的笑容轻松。
      蕴华的呼吸,在朦胧虚空的月色中不由自主地颤动,那种牵动精神的刺痛随之而来,又被呜咽的风吹出去二三里,充斥在空气当中。
      “让我看看你的伤。”
      周畅卿说不必看了,“你离开的那几天,婉华将所得的消炎药都给了我,已经好很多了。”
      那些天在薛家村勘测新坟,翻遍群山,每到一处,她打手势,济华做标识。因此周畅卿能知道到这个地方候她,除了济华,再无旁人告知。当然一直在外围替她与济华准备东西的王师傅也知道路线,但他没有机会接触周畅卿。
      蕴华低声抱怨了一句“回去后再收拾你”,周畅卿忙说别啊,“不怪济华,是我自作主张,你实在不解气,就拿我出气?”蕴华也只好无奈,“你们呐……”一个个都不让她省心。
      两人席地坐在树下,蕴华从包袱中翻出水囊给他,“先喝点水吧,罐头一会儿就好。”捏住刀柄去撬那牛肉罐头。这种东西平日里没少看白芍她们摆弄,她自己从未亲自动过手,但以她的自负,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不就那么刀子扎下去,一撬一扯的事么,事实证明真不是。
      她摆弄半天,脑门子沁出一层薄汗,渐渐也感觉到身旁两道好奇的目光打量过来,实在气不过了,将罐头塞进周畅卿怀里,刀柄也递过去,“别看了,有那袖手旁观的功夫,你来?”
      “这下不逞能了?”周畅卿哈哈大笑,在蕴华的薄怒中三两下打开两个罐头。
      蕴华道了声谢,默默接过来,背过身去拿刀子切下一半,叉起来倒进周畅卿的罐头里。见他疑惑地望向自己,不由笑道:“我吃不了这许多,你替我吃吧。”
      周畅卿怔了怔,又将牛肉还了回去,“你太瘦了。逃亡更是力气活。”故作顽皮笑了笑,“当然我也知道不好吃,姑且将就吧,听话,将来我请你吃大餐。”
      蕴华的谎言被他一眼识穿,不由得白他一眼,“说得我好像小孩子似的要你哄,咱们俩,也不知道谁比谁更挑剔?”
      “好好好,是我难伺候。”周畅卿不禁莞尔。
      盘桓崇山的林木繁枝茂叶,其状如盖,人于其下,辽辽天地只是传说,眼前只有晦暝的一片,头顶几缕月光透析进来,也似乎永驻在半空中。
      远处几声虫鸣,很快平息下去。周畅卿吃着冰冷的罐头,恍惚如梦。几日来藏身于榴园的暗格当中,仅仅靠那晚播放《致爱丽丝》蒙蔽窃听器短暂笔谈,远不能沟通完整。
      但是许多话,已到嘴边又觉得不想说了。眼下这一刻的安宁和淡泊,远胜过一切。
      吃完罐头,周畅卿只让蕴华随身携带小刀和手枪,他将空罐子收拾在包袱里,系紧在身后,上下打量了一番蕴华之后,说:“按照济华的说法,你在下午四点左右抽身,能在这个时间内翻过两座山头来到这里,除了事先踩过点划定路线,也当是知道些翻爬密林的诀窍的。师傅教得精细,你这个学生却学得不怎么样。”
      “啊?”蕴华不明白他此话从何而来。
      “包袱里准备了干粮和水,还有指南针、打火机、地图、手电筒乃至小刀、手枪、望远镜和毛毯,就不知道再备上一副手套吗?”说着拿小刀划开他裤腿绑带的一截,给蕴华两只手掌分别包起来,“王师傅难道没告诉过你,陡峭的地方需要手脚并用,没有手套,一路下来你的手可就废了。”
      “教我野外求生的,不是王师傅,是明臻。”
      周畅卿抬起头,自己的影子恰好落在蕴华脸上,遮住了本就为数不多的光线。他偏过身子,拉近彼此的距离,也将光源让了出来。就见蕴华低垂的眼帘上脆弱的睫毛不堪重负地颤抖,他的心霎时火燎一般,大恸。
      “蕴华。”
      “嗯?”
      “会过去的。”
      他低沉缓慢的声音似执意拂去她心头所有的伤痛,她终于抬起头。
      “你还有姐姐、兄弟和女儿。”他在心里默上一默,还有我。

      按照蕴华在薛家村以勘测新坟为由打探的信息,大约需要三到四天才能走出群山,到底八达岭车站。上车后一路走京绥铁路先北上,在包头再折返南下,彼时在晋绥地界,早不是日本人的军事范围,便可略略放心。所以最艰难的一段就是前头几天的野外逃生,群山之中可能有狼和豹子,如果频繁生火,则容易暴露痕迹,假使何本灵光乍现,猜出她虚虚实实的策略,先以大部队乘汽车沿公路往北搜索,再深入群山,加之他们训练有素的猎犬,则她们逃出的胜算更将大大降低。
      周畅卿走在前面,拂去挡道的藤蔓枝杈为她开道,“只有快,在何本大作猜透你意图之前达到南口。”
      蕴华问:“怎么是南口?我一直计划的是直达八达岭。”
      这就要从周畅卿到达南苑机场的那晚说起。
      十一天前,病床上的他终于从周随风嘴里听到薛家一门的遭遇,以及蕴华很有可能深陷北平的推测。他当场扯去吊在胳膊上的针管,决意北上。
      彼时北平沦陷已毫无悬念,则日军下一步的动向则不得不防,他一面嘱咐齐副团长做好一切备战准备,一面打听北平事态。听说南苑机场的民航尚可通行,就购买第二天一早的机票,在青岛暂停加油的时候,气氛已不如往日轻松,待抵达南苑机场,更是风声鹤唳,持械的日军几乎十步一岗。
      周劈风低声问他是不是此行泄露,需不需要立即返回?周畅卿冷眼旁观,“只是正常的戒严,不是冲着我来的,暂时不要轻举妄动。”
      四个人分散在出港的人流中,来到进出港大厅的时候,一个灰长衫戴礼帽的人低着头从他跟前匆匆而过,一包什么东西掉在他脚下,周畅卿才要出言提醒,忽然几声枪响,一队日本宪兵冲进来开路,另有士兵在后面追击,那灰长衫撒腿就跑,冲进跑道翻越铁丝网栏杆,逃之夭夭。
      枪一响,人群受到惊吓,都自发抱头蹲下不敢乱动。周畅卿不动声色向前一迈,将东西完全踩在脚下,才藏好,周随风悄悄贴过来说:“人跑掉了。”周畅卿点头表示知道,就听右侧紧挨着自己的人低声叫了句周团长,别回头,我是赵全功。
      周畅卿挺挺脖子以示回应。赵全功他认识,蓝衣社的,李文白的门生,当年没少监视过他。
      “东西烦您收好,带回城里,晚些自有人联系。”
      赵全功应该还想说点别的,但宪兵已经过来搜索,看人群中是否有灰长衫的同伙,赵全功闭了嘴,自发转向一旁,装出一副不认识周畅卿的样子。
      很快有日军的小头目过来主持局面,以机票为凭,将进、出港人群分开检查,重点查出港之人。周畅卿因是进城,又有美国护照,只叫他打开行李简单看了看,并未搜身,东西得以安全带回周公馆。
      此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那是蓝衣社新获的重要情报,本应由灰长衫传递给赵全功,再经赵全功送去相关部门,因为日本人穷追堵截,没办法,只能借助临时遇上的他先带回城中,再曲径送走。
      他在周公馆等了三天,始终不见有人前来索取,料是哪里出了纰漏,否则不该如此。让三风出去打听消息,这才知道特高课严查城中秘密电台,已经捕获一群人,关押在北河沿儿红楼的宪兵司令部。如此,情报更难传递出去,他不得已拆开那包东西,里面竟然是日军在津浦、平汉、平绥三线扩大侵略的军事部署!
      南口自来有“绥察之前门,平津之后门,华北之咽喉,冀西之心腹”一说,为解除平津威胁、并确保平汉铁路侧翼安全,日军组编了关东军察哈尔派遣兵团,华北方面也派出第5师团和独立混成第11旅团抢占南口。部署中明确写道,若南口尽在掌握,则北进占领察哈尔,进而分兵晋、绥,侧翼保障中路大军逼近中原。
      周畅卿冷汗阵阵,如此重要的情报耽误在他手上送不出去,岂不影响大局?好在当晚就有电话进来,说:“先生,您在前门西月墙瑞林祥定制的灰绸长衫做好了,您什么时候过来试试?”
      这是黑话,对方约他到前门西月墙瑞林祥,以定制的灰绸长衫为暗号交接情报。“好,”周畅卿在电话里说,“这两天有时间就过去。”
      他到达北平后,每晚夜色降临时必到薛公馆探查情况,前几天见蕴华险些受辱,却仍有办法脱身,风雨狂乱的那晚她与王大虎上演双簧,要不是见济华趁乱蹿到老太太的灵堂挪动棺木,又跑去二太太屋中下药,他还险些被蕴华骗了去。至此也确定她已有成熟的计策全家脱身,如此,他便无须露面,只在暗中接应,关键时刻还能成为一支奇兵。
      接到电话的那晚他也并不急于前去瑞林祥,一如既往,在石大人胡同外围巡绕一圈,然后才掉头前去前门。晚上人少观察地形,转日上午再去一次,在大栅栏一带溜溜达达,两次路过瑞林祥均是过门不入,回来吩咐三风,“情况不妙,有日本人的便衣在暗中监视。这种情况,极有可能瑞林祥已经暴露了,日本人张开口袋,只等我一进去便连人带情报一举并获。”
      三风为他马首是瞻,纷纷问怎么办?周畅卿沉吟片刻,“这样,今天傍晚,随风在外围弄出些动静配合我,我露一露面,将日本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与此同时,探风和劈风就坐咱们家相熟的洋行的车出城,将情报直接送到保定,交到第七集团军汤恩伯的部队。另有我亲笔手书一封,陈明这份情报的来龙去脉,请中央军务必重视,尽早陈兵南口抢夺关隘。”
      他的判断是对的,当晚在瑞林祥甫一露面就有便衣紧贴过来。他率先鸣枪,抢上二楼从对面的房顶逃窜而去。浅浅的下玄月在云层后头闪来闪去、忽明忽亮,他人在半空狂奔,便衣在不远处的街上穷追不舍,枪林弹雨之间,他瞅准墙头一跃而下,才欲掉头回去,路口两边已经警笛大响——被堵死了。
      这时候只能再次上房,碰巧有个瓦上长草的大杂院,他静静趴在屋顶动一不动,很快北边喧哗渐起,几声枪响过后,哨声、引擎声渐渐远去,当是随风引走了日本人——他走在墙根下,快速剥去身上的礼帽、长衫,卷成团扔进角落,转眼变成上白下黑的短褂,这才奔出大街找到最近的电话亭打电话回周公馆。
      管家说就在刚才有个奇怪的电话,对方也不说话,敲了三下就挂了。周畅卿当即明白,周劈风和周探风已经顺利出城,轻松下来的时候才发觉左臂已麻木许久,毫无知觉了。
      惨白的月光透过电话亭的玻璃照着血淋淋的臂膀,他一瞬间有些迷茫。想起了那日在梅公馆,他也是血流不止,蕴华苦苦哀求他一定支撑下去。她永远不知道,譬如那日、譬如此时,他脱力无以为继、即将陷入昏迷的一瞬,她殷殷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便如同隔绝外界的怒涛,他心中只有无限宽广的平静与宁和——在心爱之人的怀中死去的那种安宁。
      死?不是现在。沙场战死,才不辱忠心,临死再见她一面,才算交代十年痴情。
      他撞开电话亭的玻璃门,拼力甩去脑中所有的混沌,振臂一展矮身上房。头顶一束清辉为他折来照亮前路,屏住一口气奔往石大人胡同。
      见到她时,她正伏案痛哭。
      她明珠般的泪向来只奉献给明臻兄弟,后来,他也有幸加入这个名单。赢得她的悲恸固然窃喜,却于心不忍,假使有一日她亦能对他有情,只盼这份情不要太深,不要让她伤筋动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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