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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0、孤身路群星冷冷,分家日化整为零(1) ...

  •   这天夜晚是穆青梵停灵的第九夜。零落的星辰微光闪烁,可有可无地点缀着漆黑如墨的夜空,唯有晚风依旧,入夜之后如期而至。灵堂里因为用足了冰,比别处分外清凉,整日守灵的人免受暑热煎熬,不知能否算做前途未卜的困顿中一点微不足道的福报。只有馨来,她临盘在即,格外不耐热,才呆了一小会儿已经热汗涔涔。
      起初也不十分在意,直到一股热流顺着腿根外涌,终于支撑不住,倒在杨浩文怀里叫疼。
      白芍看孩子们睡觉去了,灵堂里只剩小樱一个,急得不知是好。她大叫玉竹快去给二太太、二老爷报信,好半天玉竹才从外边回来,见此情形也愣住了。
      小樱埋怨她,“解个手怎么去那么久。我在这里看着,你赶紧叫二太太备车送人上协和医院呐,再晚可就麻烦了。”
      二太太的疯病时好时坏,今夜碰巧是好的。听了玉竹的话,带上几个强壮的老妈子就飞奔过来,用担架抬起馨来送往车里。馨来虽然疼痛难耐,还不忘冲落在后方的杨浩文招手,“明空——”
      二太太见姑爷傻愣愣不动,急道:“姑爷,你媳妇要生了,你怎么不动弹?”
      杨浩文苦笑,“不是不让出门么?”
      二太太立时横眉冷对咬牙怒视,“我女儿要生孩子,谁敢拦着不上医院,我豁出这条老命跟他拼了!”此言不虚,薛凤来留在家里看守的人见此情形无一人敢拦,只好坠在后方不远不近地跟着,另有人第一时间给六国饭店挂电话。
      此时六国饭店的晚宴已至下半场,香月清司和土肥圆等重要人物已先行离去,二人以降的一干人等留下来,与城中富商勾兑交情。因何本尚在,唯恐惊动他,收到三少奶奶与烟子同时消失的惊人消息,薛凤来并不敢大张旗鼓四处搜查。横竖今夜整个六国饭店的安保由他负责,这便以加强安保措施为由在饭店各个出口设点搜拿。至于一刻钟前何会长以太太头风病发作,需要尽早回家卧床休息而提前退场,这等小事,并不被薛凤来放在心上。
      在和硕豫亲王府上建起来的协和医院,夜空之下,依稀可见正殿房顶那延绵成片的琉璃瓦闪烁着古朴凝重的光芒,让蕴华在下车之际,一时微微失神。
      何铭道已经在她身后,尝试叫她道:“二侄女?”
      蕴华说:“世伯搞错了,我是姐姐。我妹妹、商贸促进会的副会长,此刻还在六国饭店觥筹交错呢。”
      “是是。世伯上了年纪,又经丧女之痛,确实糊涂了。”何铭道此时终于下定决心不再深究眼前形容坚毅、消瘦单薄的年轻人究竟是姐姐还是妹妹,几年困惑一朝得解,这才是今夜最大的收获。
      “如此,多谢大侄女了。”
      蕴华淡然笑之,“今夜晚会之上,我与世伯只是遥遥一见,未及叙话,世伯便携伯母回家休息,何来多谢?”
      何铭道不禁点头称是,取下嘴里的烟斗往后备箱车盖上磕了三磕,蕴华已知其意,三天后必将如约而至,至于后备箱里面的人,既是杀害二少奶奶的凶手之一,也是重要的人证,此时也只有交给他看押最为保险。她微微颔首,静待何家的小汽车绝尘而去,才转身前往协和医院。
      产房的通道里偶尔能听到一两声婴儿的啼哭,嘹亮过后,四周复又寂静。因为临近深夜,巡房的护士比白日里懒怠了许多,以致蕴华来了这十几分钟,竟还无一人过来询问。
      一条黑影悄无声息落近身旁,“那些尾巴干净了。美国记者的车已在楼下。”
      蕴华点点头,“那边怎么样了?”
      “一切已近就绪。”
      “矿工呢?”
      “放了几百只老鼠,山里人都以为矿井即将塌方,近日不会有人下矿了。”
      “休要伤及无辜,很好。”蕴华还是点点头,目光停在来人的腿上,“先生的伤?”
      “小事,何足挂齿。只是二小姐夤夜出城,还是有我保护才为妥当。”
      “不必,谁也算不到我敢连夜只身前去天津,如此反倒不引人侧目,再说那边仍需要先生做最后的布置。”如此不必啰嗦,那黑影遥遥一摆,已消失不见。
      蕴华走近楼道最顶头的病房,在门外轻声叫了两下馨来。
      “这都要生了,谁要找她——”开门的是二太太,见到面前的人,第一时间探出脑袋往走廊里再三张望,终于见鬼似的,“你——是大少奶奶还是三少奶奶?你怎么跑出来的?”
      病床上,前一秒钟还疼得死去活来的馨来奇迹般站了起来,将杨浩文推给蕴华,装了一晚上的疼痛,在即将分别的时刻,终于迟迟到来。馨来红着眼睛,“快走吧。”
      杨浩文拥抱她,又依依不舍地抚摸她的肚子,再多的遗憾在这一刻已无法诉说。他默默地冲二太太鞠了一躬,“往后,馨来和孩子就拜托母亲照应了。”
      二太太张目结舌,直到姑爷和蕴华消失在楼道口,才迟迟回过味儿来,猛拍了几下大腿,蹲在地上嚎啕大哭,旋即又低声咒骂,“该死的日本人啊!”
      楼下林荫道中,蕴华将杨浩文介绍给张苏晏,“这位美国记者是我和迦南、济华的朋友,十分仗义可靠。今夜你先住在他那里,明早他替你准备好一份美国身份证,将你假扮成美籍华人记者,因公务出城,再亲自送你上火车,只要过了台儿庄,就出了日本人的势力范围,即可无忧。”
      杨浩文忙不迭向张苏晏道谢,张苏晏笑说:“不用、不用,你们中国人不都讲究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么。”
      杨浩文默默望向楼上,那一星灯光的屋子,其中某点刻进他心头,只觉得黯然神伤。蕴华见状,上前一步与他拥抱,“别小看了馨来,她能行的。”
      “嗯。”杨浩文也说,“是。”
      “南下之后,有没有想过去哪里?”
      “南京。”
      “去南京干什么?”
      杨浩文说:“赴国难,能干什么干什么。”
      “赴国难”,蕴华心里默默咀嚼,忽然觉得此言太轻,轻得承受不住。三日后明臻、彦平的葬礼上,就在他们坟前,旧友们的去处她也可一并交代了——如明空、如孟澜,国难当前,毁家纾难。
      “保重了,光复之日北平再见。”
      “北平再见。”
      两人拥肩致意,就此分别。

      今夜靛青色的天幕中星光寥寥,街上的霓虹彩灯也似乎无意争辉,暗淡沉寂。王府井大街上,往日里人声鼎沸昼夜不息的商业街,宵禁之后一如别处的萧条冷清。蕴华走在树荫深处,忽然觉得失去亲人和旧友的故乡顿失记忆中的配方风味儿,王府井大街的南端还是东长安大街,再走出去两里地,还是那个美国公寓——一如往昔的道路,却处处透着陌生。
      在黑暗中走得太久,忽然很向往光明,她瞅准左右无人,来到路灯下喘了口气——前程还是遥远。冷不防窄胡同里窜出来一人,灰色短汗衫,裤脚扎紧,肩上搭了块毛巾,因为差点儿撞上蕴华,那人后退两步压低声音连道两声对不住,这才正眼瞧过去,脸上一愣,不禁又多看了几眼。蕴华生怕被人认出来,不敢多话,忙扎进暗处快走赶路。

      当初钧宁新搬进美国公寓时,蕴华曾亲自到场贺她乔迁之喜,记忆中,楼下街角有一处公用电话亭,可以看见她家的阳台。现在漆黑一片,想是钧宁还未回家?蕴华不敢贸然露面,就在亭中静待,大约过了十几分钟,小汽车刺眼的灯光扫过街角,骤然停在公寓楼前。
      格雷格率先下车,再往车内伸手,将牵出的人一把压在车门俯身乱啃。
      蕴华迈出电话亭的腿随即缩了回去,心中翻江倒海——宴会之上,钧宁答应助她约见格雷格时就已经知晓将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只是她的慨然相助,自己既然得知真相,便无法坦然接受了。
      她在暗处看着格雷格搂抱钧宁上楼,靡靡私语声隐约可闻,“下周去泡温泉?”
      “大热的天——”
      “那么北戴河?”老色鬼的笑声无比嘹亮。
      很快楼上的灯亮了。
      “别闹了,电话。”钧宁避开格雷格新一轮的安禄之爪,将听筒夹在耳下,笑容渐次凝滞。
      “钧宁,是我。替我告诉格雷格,我与他的交易作废了,让他滚出你家,立刻、马上。”
      “等等,二小——”
      “嘟嘟嘟嘟——”
      钧宁冲入阳台探身出去,见楼下一个茕茕孑然的身影从电话亭出来,孑孓离去。她当即返回屋中,格雷格看她跑进跑出,问:“亲爱的宁,你在忙什么?那位大少奶奶什么时候来?”他提起蕴华,前一秒钟还在欢愉的眼神瞬间就有精光闪过。
      钧宁说:“洗澡啊,我去洗个澡。”闪入卧房,反锁之际还有咯咯笑声传出,“不许你偷看。”
      她用床头的电话快速拨回去,心里一遍遍祈祷人不要走远。
      很快,神灵听到了她的祈祷,并且应允了。
      “喂?”
      “穆蕴华,”钧宁又气又急,口不择言,“我也知道我们下九流低贱,不配与你患难与共,但我还是要告诉你,哪怕是蝼蚁呢,也有蝼蚁的尊严。”
      “……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管你什么意思,”钧宁的口气让蕴华听出了睥睨的气概,不免心中一凛,“听着,我只要你明白我的意思。北平城回不去了,我呆在这里了无生趣。那老鬼答应我,陪他三个月,就送我去美国读书。以后这个国家是天堂还是地狱与我再没有关系啦。我们下九流的,知道什么民族气节江湖大义,二小姐你,也不过是我临走前一个顺水人情。将来我在美国混不下去时,一封信回来求救,别忘了我当日一些微末的情义,汇几百美刀给我江湖救急。今夜二小姐你拒绝我,就是掐死了我将来的退路,几百块钱而已,不用太较真吧。”
      “别这么说。”
      “那要怎么说?”钧宁大笑,眼角迸出泪花,别人费尽心机捏造谎言,她句句属实,穆蕴华却不信,难怪叫自己生气伤心。
      蕴华在那头一阵长长叹气,“好吧,我收回我刚才的话。让格雷格稍等,这就上楼。”

      一场宴会的时间,前后跑丢了穆婉华、烟子、薛桥和杨浩文,“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句话,时至今日薛凤来才算亲身体会。这四人当中,若论轻重,后两个暂时姑且不计较,但穆婉华和烟子的消失,若说没有阴谋,打死他也不信。好在8月4日那晚大闹前门西月墙瑞林祥的情报接应份子至今尚未落网,他以“接应份子行踪隐匿身份可疑,不可局限于男性,近日出城人等,不论男女,一概理应盘查”为说辞,成功将涩谷的视线转移至女性,无形中替他搜寻穆婉华和烟子,虽然瞒天过海,却仍无丝毫收获。
      事情总是峰回路转,出殡的前一晚,穆婉华却主动回来了。一回来就扎入榴园,屏退众人,与穆蕴华大吵特吵。
      任凭薛凤来绞尽脑汁,也搞不清楚这姐妹俩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还动手了?”他问。
      “听说是。”夏菊苦于无法亲见,语气里有一丝恼怒。
      “听说?”
      “少奶奶——”窗外一条影子,夏菊收回视线,将薛凤来推进里间,转身坐回圈椅,叫那人进来。
      “究竟怎么回事?”夏菊问。
      “大少奶奶看见三少奶奶进屋,当时脸就一沉,让我们都出去。还是白芍生怕出事,对我们说不要走远了,就在院子里等。很快里边就吵了起来。大少奶奶问三少奶奶这几天都去哪里了,三少奶奶说就过去与三少爷逛街、赏景的地方都重温了一遍,还说明天过后就离开北平了,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看一眼是一眼。接着是摔杯裂碗的声音,大少奶奶骂道‘你到底要任性到什么时候?知不知道这几日我们人人脑袋上顶着枪子过日子是什么滋味?’三少奶奶便呛声说‘你不还没死么’,也跟着砸东西。白芍忙说‘不好,赶紧拉开她们’,我们一股脑儿冲进去,见两人衣服上都有茶水污渍。”
      ——只是故地重温,放在为情痴狂不顾一切的穆婉华身上,也不是说不过去。

  • 作者有话要说:  “赴国难,能干什么干什么。”这样的话没有文采、语法,看似千篇一律,其实是有出处的。
    梁实秋在他的回忆录《槐园梦忆》中写到,37年北平沦陷,他因为一贯反抗的言论,进了宪兵队的黑名单,被迫逃离。在一个火车站转车时遇到以前一个女学生,女学生为老师买了一些罐头,并问老师去哪里。梁说去南京。女学生又问去南京做什么,“赴国难,能干什么干什么。”
    这段时间为了开新坑做准备,研究了好几个月的唐宋史,写到这里有些题外话感慨。
    空前强大的唐帝国不仅创造了当时成熟的政治军事外交、宽阔的疆域和繁盛的社会,更有璀璨如繁星的文化,让我们后世子孙又爱又恨。恨,打小被迫背唐诗和古文,从小学到高中不计其数地考,只要经历过的孩子都刻骨难忘。以至于小的时候,这种“没事写这么多诗祸害我们”的抱怨一度阻挡了我对唐宋文人的欣赏和向往。
    爱。文化上,再没有一个朝代能够重现唐朝的风采——从唐初山水田园的深刻禅理,到盛唐的开阔飞扬,再到历经安史之乱步入中晚唐的深厚和沉重,每一个唐代文人都以其特有的风容,经诗歌、古文展露自己的境界,值得后世细细揣摩。
    譬如宪宗时期的刘禹锡和柳宗元。两人同是“二王八司马”成员,政治生命如同“永贞革新”一般短寿,一生之中大多数时间都在贬谪中渡过。“永贞革新”在史学界毁誉参半,姑且不论,但两人仍在什么唐初四杰、李杜、小李杜、唐宋八大家等等如云高手中立有一席之地,为什么?
    刘禹锡有贯穿古今、通达盛衰贵贱的超脱,柳宗元因为走不出贬谪的阴影,一生孤寂、空阔,但这些都是他二人的风采姿容。所以后来的学者研究唐史,都不去评价他两人的政治得失,转而去研究他们的思想境界。
    为什么我从梁实秋说到刘柳?梁实秋在解放后去了TW。他是不认可当时国内一些东西的。但是,凭他这一句“赴国难,能干什么干什么”,可想见当时南渡的很多学者的风骨。就凭这般桀骜不屈的风骨,在民族存亡的大是大非面前,他们的ZZ选择我认为是可以不计较,总有一天,历史会给予客观的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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