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75、挥泪别江湖不见,镇冤灵重勘祖坟(1) ...

  •   北平失守,表面上国军后撤,背地里却有源源不断的特工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南京的、延安的、苏联的、美国的、英国的,都试图趁四九城大局未稳之际捞取日方的下一步行动计划。
      就在天亮之前,宪兵司令部发现一份事关津浦、平汉、平绥三线扩大行动的军事部署失窃被盗,对方携带情报尚未出城,只是去向不明。
      冯四将薛凤来请出屋外,附耳密禀,“宪兵司令部和警察署全部出动了,土肥圆先生亲自过问,死令截获情报生擒对方。何本先生令您带一队人马往丰台方向搜索,天黑之前报告战况。”
      “哪方面的人作祟?”
      “南京。”
      “确定没出城?”
      “已第一时间设置关卡路障封闭城门,确定逃不出去。只是城里那么大,随便找个犄角旮旯一藏,怎么找?何本先生说您是北平人,熟悉门路,所以在土肥圆先生跟前力荐由您带队重点向南搜索,若能生擒对方制止情报外泄,实属大功一件,当为您请功。”
      薛凤来突突乱跳的眼皮下,目光厉厉凶残,冯四一时呆住,住了嘴。
      “丰台有驻屯军一个整旅团,傻子才往那里逃。指条黑路让老子走,立他妈的大功。”不仅立功无望,何本这个时候高调推捧,将来无有斩获时,背黑锅的那个毫无疑问也就是自己了。薛凤来抢先一步想到这里,懊恼越发难言。
      冯四摸不着头绪,“那还搜不搜了?”
      “搜,上头既然下令,当然得搜。”薛凤来看了下腕表,“宛平以东、南苑以西各大路口设置路障,严格盘查一切出入人员和通行车辆。申请电讯科介入,八点钟起整个丰台分片停电,排查地下电台,一有秘密信号即刻定位,不许打草惊蛇,我亲自抓捕审讯。”
      冯四牢牢记下了,只是不解,“不是抓人么?怎么查起电台了?”
      “四处戒严,人既然逃不了,情报却不能等,总得找法子传递出去,这时候只有启动秘密电台。找到秘密电台,人还远么?”这招搂草打兔子固然精妙,薛凤来却还有另一层用意——能从守备严密的宪兵司令部盗走情报的绝非泛泛之辈,抓捕不易,若有查获秘密电台和隐藏巢穴之功,来日多少也能抵消抓捕失利的问责,想整他薛济棠,也不是那么容易。
      两人密密地说话,不觉已走出榴园,大街上军车警车周绕飞驰,鸣笛不绝,隔着重重庭院,居然也能耳闻。薛凤来来不及回屋换衣服,只是掏出白手套,冉冉晨光反射出一道白光,照在他阴冷的脸上,“听着,”他说:“特高课的事情安排妥当后你还回薛家,就这一两天的事,亲自将人看好了。她若老老实实,不去冒犯;敢耍花招,先从她身边的那个王大虎和白芍杀起。”
      既然领了差事便不可迁延,薛凤来由四人拱卫往宅门处奔,早有司机将小汽车备好,停在门前等候。他回到特高课清点人马,又从警察署调来二十人奔赴丰台,依计行事。
      宛平扼守平汉铁路,南苑有军民两用机场,都是人流穿梭之地,一经设关立卡,人流滞涩,又因盘查严苛,任何夹带无所遁形,稍有不对,立即收押,转解已为日方接管的丰台警署。
      薛凤来亲自坐镇丰台警署,底下人先筛一道,重点讯问身份、履历、家庭背景、出入情由,非北平口音者、前往南京上海者、手掌起茧、目露精光、四肢强壮、识文断字者一律不可放过,这便再筛一道,最后上呈笔录供薛凤来审阅讯问。这般案牍劳形外加拷打审问,一日下来,却无所获。
      期间冯四报过一回,薛宅当中守灵的举哀的,一切正常。
      眼见到了夜晚,北平城上黑云奔涌,顷刻间遮天蔽月。一道靓丽的闪电过后,在耳房稍事休息的蕴华平静地等待着响雷在房顶轰然炸起。
      她率先放下筷子,济华和玉竹也不吃了,看着她从若干包草药里挑这个捡那个,另外配成几副药——二小姐总有意味深长的举动,叫人不得不一再琢磨。
      当她指着其中几包叫玉竹拿去煎汤而余下的让济华碾碎扔掉时,济华便不得不问了:“好不容易才叫他们同意给你抓药,怎么又扔掉?”
      蕴华神情淡淡,“没什么,”她说:“雕虫小技而已。他们窥探我的真实病情,也只有通过药方一条路子,若让夏菊知道我的病也没那么重,又不知使什么毒计害我。光明正大对付我倒不怕。”
      婉华寒声说:“你说的是我吗?”
      蕴华瞥她,“不是你。我只怕夏菊在我的水中下毒饭里下药,让人防不胜防。不如就让她以为我病入膏肓,无须她动手我也没几天好命可活,倒省去许多麻烦。”
      济华恍然道:“所以多出来的几味是虎狼药,用来蒙骗他们而已。”
      婉华冷笑着不再说话,一口接一口,永远没有吃饱的意思。
      过于安静的空气背后不是心有灵犀,而是分道扬镳话不投机。济华满心盼望起大雨倾注而至,太静了,来点雨打枝叶的乒乓声也好。
      守灵分作两班,此刻他们在隔壁用饭休息,灵前供奉香火的只有小樱、蕊香和白芍。雨至风狂,蕊香一扇一扇地去关闭窗户,阔大的灵堂中,只有白芍和小樱守着灵前的那一簇飘摇的火苗。“轰——”,蕊香在惊雷的余韵中倒抽一口冷气,猛然转身,一道鬼影消失,小樱已不见了踪影。
      “啊——有鬼——”,拔高的声音淹没在雷声中,两个姑娘抱成一团。
      蕴华看了眼济华,最先冲入雨帘。济华和玉竹紧随而出,桌上的中药不知何时少了一包,婉华暗沉沉的眸子无波无澜一扫而过,擦拭嘴角捋平衣服,这才也拐出耳房。
      灵堂里,蕊香和白芍瘫在地上,均是身如摆柳,见了蕴华一行人冒雨过来,跪行过去一左一右抱住蕴华,“鬼来了,抓走了小樱。”
      济华当先说:“别怕,世上根本没有鬼。”
      “是真的。”蕊香最为柔弱,此刻更如风中残荷,“我正在关窗户呢,忽然就见那里,不对,这里,‘倏’地一下,然后小樱就不见了。”
      白芍也极力说是,“当时风大,小樱说小心吹灭了长明灯就不好了,我们就一起守护那灯,忽然火光摇了摇,小樱就不见了,一点儿声响也没有。如果是人弄的,怎么可能这么快,只有鬼才能办到——”
      济华蹙眉,已有些怫然不悦的神情,考虑白芍是二姐最贴身的人,这才缓缓口气说:“我是坚决不信世上有什么鬼魂的,若真有,这里是姑姑的灵堂,那只有她老人家英灵显现。小樱在我姑姑身旁这么多年,姑姑就算显灵,也不会绑走她呀。肯定是有人装神弄鬼。”放声大叫,“谁在捣乱?出来!看小爷我不揍死你。”
      蕴华见他有法子稳住两个姑娘,早已命玉竹拉亮了屋中所有的电灯,她自己沿起墙根细细查看,只是丝毫水迹也无,难道那人早在下雨之前就潜进屋中伺机而动?正思量,冯四和夏菊听闻动静,率领十几个人赶到,只是站在屋檐底下避雨旁观,没有帮忙找人的意思。
      蕴华对冯四说:“好好的一个大活人丢了,你们人手多,还请帮忙找一找。”
      冯四不愿节外生枝,他领到的命令只要穆蕴华一人尽在掌握中就好,其余用以挟制她的人,譬如那俩孩子,譬如穆家姐弟,都是干系人物,相比之下小小一个丫头,就显得无足轻重起来。
      因而袖手道:“家里几个门户都有人日夜看守,丢不了。风雨狂乱,大少奶奶还是进屋,安静守灵比较好。”
      蕴华一针见血,“神不知鬼不觉之间掳走小樱,这等手段,若用在我的身上,你还能站在这里说话吗?哼哼,薛凤来就派你这等蠢货看守我,什么时候我也不见了,他自是不会承认自己用人不当,你办事不利的罪过却板上钉钉了。”
      冯四这才冷汗涔涔,忙指挥手下人高擎马灯顶风冒雨撒开搜查——小樱倒在其次,那个手段非常的“鬼”才是重点。推进到走廊尽头时,晕倒的小樱很快被发现,她身旁,一排脚印蜿蜒出去,顺藤摸瓜,很快找到了榴园前院的倒座房。
      这是王大虎和周随风夜间值班歇脚的屋子,周随风不在,使用这屋子的,除了王大虎不作他想。
      蕴华被一众人等“众星拱月”簇拥至此,见屋中灯光微弱,一个身影投在窗户上,忽然失去了钟馗抓鬼的豪气,“算了吧,”她说,“我头疼,反正小樱找着了,今天的事就到此为止。”转身要走,白芍为其撑伞,紧随其后,亦步亦趋。
      夏菊自然不肯遂她的心愿,“慢着——”她飞个眼色,早有人一脚踹开房门,之前看押蕴华的一众人潮水般从她身旁分流而过,涌进屋中,只见王大虎□□着上身,正重新包扎被大雨淋湿的伤口。他的脚下,一堆湿漉漉的夜行衣旁,一个精美的双层螺钿首饰盒大开,价值连城的宝石、戒指、项链灼灼发光,无一不是穆青梵生前佩戴的珠宝。
      忽然的闯入让王大虎猝不及防,来不及掩藏。
      夏菊抚掌笑哈哈道:“哎呀二小姐,鬼捉到了,可不是什么吃人喝血的鬼怪,只是日防夜防家贼难防的内鬼,啧啧,恐怕要叫你失望喽。我说怎么单单掳走小樱呢,大太太的东西,生前都是她在掌管,也只能从她嘴里撬出一两分下落了。好丫头,知道弃财消灾,不愧是大太太调理过的人。”
      蕴华见她这时候还不忘挑拨是非,先喝了一声“说得好”,“你也是我调理过的人,怎么却学不好呢?可见人心,生来就不一样。”
      如今的夏菊断不可肯在口舌上处于下风,当即说:“成王败寇,被擒的那个,叫她为非便不得不作歹,天生再多的善念也没用。”蕴华却不再说了,让夏菊骤失对手,没了意趣。
      风雨寒凉,蕴华抱紧自己的双臂微微发抖,蕊香体贴地替她披上一件短款缎面斗篷,她呆呆让蕊香系着丝带,待到满面潮红,猛然间勃然大怒,将斗篷摔在地上,转身就走。却被从后居上的婉华堵住去路。
      “跑什么,众叛亲离,不敢面对啊?”婉华一如既往的冷笑,“我一辈子的不幸尚敢直面,你又有什么不敢的。”
      “是啊,”蕴华冲入雨中狂啸,“我做错了什么?”密雨如倾,仿佛天河决口,无穷无尽浇筑在她身上,白芍和蕊香也冲出去,两把雨伞重重加在头上,却仍让她被淋了个透心凉。蕴华悲戚难抑,“十四岁父母离世,我接管家业,自问宵衣旰食,无一日懈怠放松。友爱手足孝敬尊长,体恤员工效忠国家,我不明白我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错事,要让亲人横死,自己受困遭辱,以致众叛亲离,这一项项都加我的头上?”
      婉华说:“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你的错,在于你一生狂妄自大,不知敬畏。你以为大凡你所想所做,都在股掌之间算无遗策。你玩弄爱情割舍三哥,潇洒如他多年郁郁难解,正如同你不知深浅小觑敌人,毅然返回北平,若最后落得只你一人被囚也罢了,还连累了身边的人。若非脱身无望,以王先生的为人,又怎屑于鸡鸣狗盗?毁他道行的,不是别人,恰恰是你!”
      “住口!”蕴华捏紧的拳头松了又紧,推开白芍和蕊香,冲进屋里逼视王大虎,“先生在我身边十年有余了?”
      王大虎强忍难堪,说:“是。”
      “十几年来我多次身处险境,都是先生护我,穆蕴华感激不尽。”
      “那是过去,现在不提也罢。”
      “民国十七年日本人在济南暴虐,我为寻父千里北上,只有先生一路照料,大恩不言谢,我似乎从未正式拜谢,是我礼数不全。”
      “往事已矣。”王大虎别过脸去,“休要再提。”
      “……好,”蕴华苦抑哽咽,“那就不谈往事,只说今朝。请问先生,你我虽名为主仆,实则半师半友,十余年来我未尝有一日以主人自居,反而处处礼敬有加,是也不是?”
      “没错。你出身富贵,但难得为人谦谨有礼,毫无半点骄奢之气,承担内外,智勇兼备,品行更是无可挑剔。倒回去五十年,庙堂江湖,都是难得一见的明主,值得终身追随。”
      “明主……”蕴华狞笑之际,听得见自己嗓子里痛苦的□□,“既然我私德完美,那是什么叫先生出此下策弃我而去?是觉得我穆蕴华小节尤可,大节草草,今番屈从日本人,过往一概美谈均抵不过一次大恶?”
      “王某变节在先,事败在后,二小姐如此说,是存心让王某残存的一丝良心难安。”王大虎话到此处,恶意在脸上忽然一凛,抚按伤口的手抽回来似要按压心中的烦躁,“从今往后,你我二人江湖难见了。”
      蕴华一个趔趄,若非婉华从后支撑,几乎站立不住。举目望去,灯下一张张神情各异的脸庞,那些风凉的嘲讽的不必管他,婉华意味深长的笑意更在意料之中,她知道此刻搅动自己心血的,那些江湖难见的,又何止王大虎一人?
      脸色发灰发白,似乎就在一瞬间,蕴华从混沌中抽身而归,长叹道:“我姐姐说得没错,世上能人成千上完,世事又无常难料,我却不知敬畏无端藐视,终吃大亏。先生早早提醒过我北平城破,再不是我一己之力可以闪转腾挪的地方,我却一意孤行返回北平替母亲治丧,以致先生身中六枪受尽屈辱。听说今晨给先生取弹时并无麻药辅助,先生两次脱力昏厥,这等非人的苦楚,足以抵消我多年礼待。先生就此萌生去意,以免他日再遭荼毒,实属人之常情。我知先生并非贪财,不必窃取珠宝自贬人格以求离去——今夜、此时,你要走便走,我绝不虚留。日后江湖缥缈,无须相见。”
      婉华咯咯地笑,一派天真的面孔宛如少女,“当着这么多人说破,你叫先生脸面何存。如此不懂人情世故,居然还敢妄称什么私德完美,难怪不叫王先生生气,从此不与你再见。”
      “够了!”
      “够了!”
      蕴华和王大华的声音同时亮起,一刹那的异口同声之后各自沉默,似乎都在用力抹去那段主仆投契的艰险岁月——往昔少一分相互扶持,今日也便少一分决别不舍。
      夏菊笑说:“慢着,大少奶奶似乎忘了,这里并不由你说了算。任由王大虎来去自如,我们的脸面往哪里摆?”
      王大虎长啸一声,“没有负累,普天之下,王某就是来去自如!”飘身跃出,五指如爪直取蕴华。
      左右在侧阻止不及,见王大虎势如雷霆,不禁大惊失色。
      “别伤我二姐!”济华凭空出现,张臂架住来势汹汹的一抓,王大虎毫不犹豫拧身拐去,破窗而出。
      此时一干众人如梦初醒,才想起手中有枪,纷纷鱼贯而出,对着雨夜呯呯嘭嘭一通乱射,终究先机已失,于事无补。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