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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6、挥泪别江湖不见,镇冤灵重勘祖坟(2) ...

  •   跑丢了王大虎不是小事,哪怕他临走前已与旧日东家决裂。冯四不敢拖延,又恐电话中叙述不够详尽,连夜再往丰台警署当面禀告薛凤来。薛凤来却没有怪罪,在他看来,穆蕴华胆大妄为,是因为大局上背靠美国人,薛家大房的男人力捧她主事,小处里,这个王大虎才是她一半的狗胆。现在两人决裂,王大虎远走,于穆蕴华不是好事,对自己就不是坏事。
      “只是,”薛凤来话锋一转,“大嫂诡计多端,今夜的事难保不是她自导自演——倘若这个王大虎躲在暗处另有作为,不得不防。即刻撒出人手,我要知道王大虎离开薛家后落脚哪处,速速离开北平那便无忧,若还在城里逗留抑或踪迹皆无,那么今夜的事多半蹊跷。”
      冯四说:“追出去的人回来说,直到田村方才失去踪迹,约莫投奔西边去了。”
      王大虎出身太行山,果真奔赴老家从此金盆洗手,倒不失为皆大欢喜。若非如此,穆蕴华进退仍留后招,必得派出人手彻查,且要精明强干之人才是王大虎的对手。然而现在人手都困于丰台堵截情报,强行抽调出来,难免顾此失彼。薛凤来须臾间决断,面命冯四:“着实没有人力再去追踪也无妨,只要大嫂牢牢为我掌握,隔绝通信,再多的诡计也不要紧。”
      所以当前的要务还是看牢蕴华。冯四领命夜奔回到薛家,风收雨歇,空气清凉正宜入眠,却见影壁之后通明的灯火一直照进正堂。花厅之上,老族长、四奶奶这两位身份高的人物自不必说;二老爷垂头丧气、二太太捧着茶碗上下唇哆嗦,穆婉华依着二太太,看起来最为正常;几日前在老太太灵前几次哭晕过去的佟老舅爷左手拐杖右手手绢的也出现了。夏菊论资排坐,处于最下首,脸色很不好,倒像是三司会审,专为对付她一人而来。
      时间似乎停在争吵的中场,人人都憋着一口气。见了冯四回来并且出言相问,老族长拐杖重重一戳,本想说真是冤孽,然而倘若那个搅动家宅的鬼魂是冤,自己无可避免就占了孽字一笔,终究说不响嘴,故而顿挫。佟老舅爷死了依靠多年的妹妹,伤心最为真材实料,就由他一面擦拭涔涔冷汗一面说来。
      “我那老妹子诈尸啦!”
      冯四下意识说怎么可能,“都是无知传言,世上哪儿来诈尸起尸这回事!”
      佟老舅爷急得翘胡子跺脚,“不信你问问去!就在闪电的时候,几个守灵老仆亲眼看见,墙上一个老太太的影子,哭哭唧唧要吃黑饭,胆大的那个仗着火气旺上前一看,喝!了不得,棺材盖子歪去半边,我那老妹子一只胳膊已经探了出来。多亏你们家有高僧高道坐镇,当即开坛做法,否则指不定乱得没眼看了都。”
      冯四说:“肯定是有人私自挪动棺木,又搬动了老太太,扯不上诈尸。”
      老族长知道几分底细,枉死的人心有不甘,今天又是她的头七,此时不回来诉冤更待何时?想到这里真是悔不当初,不该贪图薛家大房在老家的上千亩良田还有十几个酱园,而上了薛凤来的贼船。上船容易下船难,以他一个甲子的年岁当然知道,只是同宗相残,薛季之一脉此后只剩歹毒的薛凤来和年幼的薛璟岳,残忍远超所料。
      倘若因果真有循环,所有的阴司报应都应在断子绝孙四字,老而失德又有什么意义。老族长眼前飘过薛鸿飞父子三人,打了个寒战,挪开目光,“现今的薛家祖坟窄逼,”他说:“必须重新勘定新的风水宝地,再择一个安息阴灵兴旺后嗣的上佳时辰日子下葬,之前说好的两天后太过匆忙,要不得!要不得了。”
      这又回到刚才争论不休的老话上了,佟老舅爷忙不迭应和“本该如此、本该如此”,二太太也顿时找到比喝茶更能慰贴肚肠的事,当即说是,二老爷向来是那边人多站哪边,自然也附和。
      “不行!明日出殡返回昌平,凡百样事都备好了的,后日下葬,至于下葬后的重头戏,老族长不是不清楚,为什么这时候横生枝节,生生往后拖延时间?”
      夏菊适才一人力抗几个老不休都没有落于下风,现在又多了冯四,自然更不肯松口。而冯四也听出了波澜,忙望向夏菊。
      这时候老族长反唇相讥,“原本也只有老嫂子一人寿终正寝,哪里知道祸不单行,老大夫妇紧跟着相继离世,就连我俩侄孙子、人杰之才也遭遇不幸。你告诉我,这时候匆忙下葬,对得起谁?”说到这里真也是心痛,不禁老泪滚滚。
      夏菊对老族长迟来的良知充满鄙夷,这番做作,简直是既做花魁又充节妇。
      “是个人都得死,既然人死灯灭,就该落土为安。照老太爷的话说,又要请风水先生,又要跋山涉水堪舆阴宅,还要匹配四个人的生辰八字才能落葬,猴年马月才能完事?这么拖着,期间天气炎热,尸体发臭虫啃豸咬面目全非,就对得起死去的人了?”
      婉华幽怨地说:“是对不起。一门两代陨落,还让仇人办理丧事,若因果不能循环,这苍天的捉弄实在恶劣,正道沧桑,百年罕见。”
      都是知情人,都体贴善意地都将三少奶奶的阴阳怪气归结为死了丈夫心智失常,无人去驳一驳她。老族长愈发坚定了主张,“老太太这个样子,分明是怨念深重,不肯往生,一般的阴宅必定镇不住。与其潦草下葬,来日影响子孙福缘,不如堪舆充分了。这桩大事功在薛家后世千秋,你妇道人家见识浅薄,不要再胡说了。”
      夏菊冷笑道:“我虽然是妇道人家,却也知道凡事当断则断。拖泥带水只会夜长梦多,那才叫妇人之仁。灵堂的事,分明是有人背后捣鬼,老族长不说让我腾出手揪出幕后之人,反倒一再与我纠缠,难道真让别人阴谋得逞,老族长就遂意了?还是老族长改变主意,不愿主持我们分家,所以一再推脱?真是这样趁早明说,薛家的耆老还未死光呢,做晚辈的也不忍心劳累老族长。”
      老族长动辄爱咆哮,几十年倚老卖老的毛病了,今夜却一改往昔,变得冷静镇定,大抵老而弥坚就是眼前的样子。他说:“你们家大少奶奶耿介忠直,常在我面前直言冲撞,倒也罢了,她出身好,又是嫡房正统,本事也不小。不论冲哪一点,都得卖她几分薄面。旁人嘛,哼哼,小心画虎不成反类犬。不过有一点姨奶奶说得没错,我确实上了年纪,勉强主持完这次分家后,也该功成身退,族里的事能撒手的就撒手了。什么时候开祠堂请族谱这等大事,再请我出来当个摆设的年画也就是了。”
      夏菊以另请族老相威胁,老族长不甘示弱,点名自己至死掌管薛家宗族族谱,夏菊至今仍是未进族谱的外室,想要名正言顺,绕不开他老族长。冯四自忖是外人不便插嘴,婉华沉吟不语,佟老舅爷和二老爷翁婿向来投契,都是一头雾水,二太太想起自己对夏菊扶正的事多年以来黑不提白不提甚至从中作梗,惊惧鬼神之外,又添了一层隐忧。一时间花厅中尽是很合时宜的寂静无声。
      “哒哒哒……”夹道上,几个听差一通狂奔,惊慌失措几乎失了方向。
      “站住,”夏菊喝住他们,“又怎么了?”
      “大少奶奶又发疯了,满院子追着人打,见什么砸什么。”那人觑了一眼花厅中的面孔,那些深夜撞鬼的苍白吓坏了他,一双眼珠子无处安放,只好深深望进发青的地砖深处,“嘴里不住地说什么她是老太太、大太太和大老爷派来的,有冤报冤有仇报仇,谁敢拦她第一个叫他尝尝下地狱的滋味。”
      老族长如被巨蟹蛰了一口,在椅中挣扎几下,最终不动了。
      佟老舅爷则相反,似乎觅得化悲痛为力量的良方,一阵风冲出去,“作孽啊——那些前朝的瓷器!大少奶奶喂,何苦糟践好东西呐——”
      他急于护宝抢在前头,老族长没有办法,再不愿意目睹闹剧,也只得起身跟了过去。
      榴园当中的狼藉远远超乎想象。到处是散落的书籍报纸,被褥、瓷器、唱片、电话机、留声机、乃至椅子桌子都被扔出屋外。佟老舅爷一马当先冲过来,自然也属他最先目睹惨况,等其他人赶来时,老爷子已经跌坐地上捶足顿胸了。
      “那个元青花、那个乾隆粉彩、汝窑弦纹樽……好东西、难得一见的好东西啊!你不要了早言语哇,我老头子稀罕,瞧瞧这么糟蹋,你……你暴殄天物小心天打雷劈!”
      蕴华的情状与天打雷劈也相去不远了——一头稻草似的乱发,袖子去了半边,露出桔梗似的胳膊,伤痕累累。她从灵堂下来的时候擎一把道士的桃木剑,大伙儿都不明所以,回到院中便忽然发作,见人砍人所向披靡,近前者无不被她挥剑逼退。嘴里一番报仇、申冤、下地狱的车轱辘话,杀红了眼的时候,自己也砍,肩膀上的伤口被自己一剑扎下去,顿时血肉模糊。
      若非疼痛难忍,一下子疼晕过去,满院子撵她而不得的白芍、蕊香等人此刻还无法近她的身。这群姑娘们人人顾不上脸上、身上被桃木剑划伤的红痕,争先抢去安顿蕴华——灌仁丹、包伤口、打帕子洗脸梳头,这才让蕴华复现人状。
      然而屋里实在无处下脚了,姑娘们将蕴华安置在廊下,一把幸存的椅子中,盖上毯子,请馨来夫妇帮忙照看,她们则分工收拾屋子内外。
      馨来抚触蕴华的肩伤默然沥泣,“先是大伯娘,再是大伯父、大哥和三哥,我知道你承受不了,说实话,我也接受不了……只是你到底怎么了?这不该是你的样子。”
      蕴华乖乖任她触碰,只是很快失去耐心,在椅子中挣扎不定,又重新嚷嚷:“贫道得窥天机,替天行道,区区小伤,实为杀身正道!待我青红宝剑一出,斩尽天下妖魔鬼怪!”左右翻找木剑,还好早已被杨浩文藏起。
      她恼恨不止,对馨来大叫走开,却又不敢近前,“你肚子里那个是异门异派,专为方我来,害得我连宝剑都丢了,走开!快走!”
      蕴华似乎很惧怕馨来,刚才发疯逢人就打的时候,唯独单单绕开馨来。杨浩文这时细细回想当时的情形,不禁倒吸冷气。
      馨来与蕴华相持不下,又怕她伤口开裂,对杨浩文叫道:“喂,你不来帮忙发什么呆?”
      杨浩文说:“来了。果然接二连三地打击,摧垮了心智。”他这话似在为蕴华注脚,站起身来,被雨后的夜风拂过,才后知后觉掌中冷汗涔涔。
      冷汗涔涔的又何止杨浩文一人,旁观者以老族长为首,无不心惊胆裂。浓稠的夜色,幽深不知几许的薛家大宅,只要心中有鬼,就处处是鬼。他向二老爷夫妇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眼,“你们夫妇如今在家中辈分最高,眼下这等情形,有什么主意?”
      二老爷两股战栗,说不出话来。老族长心知大少奶奶清醒的时候二老爷尚且不敢在她面前摆谱,现在人发疯起来六亲不认,二老爷更不敢拿主意了。这便说:“罢,亏你也是个大老爷儿们!不中用。”神情凝重招来管家,“今夜,两处灵堂举行水路大道场,灯火彻夜不熄、诵经彻夜不辍,超度亡灵诵念功德。二老爷,你们家老太太灵堂那里,还要你亲自坐镇。至于大房那里,老朽我就走一遭,守灵举哀,终归是一门血脉,总要尽到心意才好。”转过身去又低声吩咐,“大少奶奶这种情况,显然有邪灵恶鬼作祟,请几位得道高僧速速施下法器灵符,镇宅驱邪,伏魔平祟,快去!快去!”
      几个小时之后,榴园内外贴满各色朱砂黄符,照妖镜与桃木剑的八卦阵掩映在白番丛林当中。老族长这时再叫人打探,蕴华的疯魔已然偃旗息鼓,人吃过一碗清粥之后,神志转明,只是一个人喃喃自语。白云观的玉虚子道长为薛家做法的众道士之首,这些天身居薛宅下来早已耳濡目染。当时也在灵堂,见状从香炉内取下一抔香灰,捻指念了个诀,又掏出一枚黄符就火烧尽,纸灰和着香灰用瓷碗盛了交与听差,“兑水,让你家大少奶奶喝了,保管邪祟立除。”
      半个小时后听差匆匆回来,“大少奶奶一口血喷出来,不省人事了。”
      老族长忙望向玉虚子,只见他长髯微挑,倒似成竹在胸,“以老道看来,这一口瘀血吐出来,贵府大少奶奶已然大安了。适才种种,请赎老道直言,不过是魂魄回煞有所托付,而阴阳相隔之人譬如水火,一旦有所接触,冲撞在所难免。大少奶奶本是千金之躯,近日操劳哀痛之下阳气减损,阴气趁虚而入,邪祟便为所欲为。现在随瘀血排出体外,当无碍了。”
      “魂魄……回煞?”老族长瞳孔瞬间放大,“真有此事?”
      玉虚子轻捻长须,“且看大少奶奶如何吧。”
      果然很快就听说大少奶奶悠悠转醒,睁眼之际,将周围之人都辨认完整,无一错漏。满园之人无不雀跃。大少奶奶还说请老族长纡尊降贵移步榴园一趟,有要事相商。传话的听差将话带到便远远地退下去,老族长心知他还得赶赴夏菊处,时刻禀告大少奶奶的一举一动。
      榴园内院的上房大门洞开,院中辉煌的灯火一路蔓延进去,尽头处,蕴华着一袭素白的孝服,端身坐于屋中正塌处,见老族长进来,点头致意,“动辄晕眩不止,实在无法起身相迎,还请老族长恕我无礼。”
      这一“恕“字从她嘴里出来,旁人就是再不情愿也得从命。实在是老族长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见她示弱。
      他挑一处明亮的地方坐了,白芍过来奉茶,又迅速退去。“你坐着吧,孤儿寡母,从今往后也是艰难。”
      虽然是事实,但经别人嘴巴提点出来,又是另一番滋味,让蕴华长久怔住。
      老族长说:“希来媳妇,我人在这里,你有什么想说的?”
      蕴华说:“昨晚的事,听说全赖老族长主持……”老族长赶紧摆手,“义不容辞的事。”
      蕴华苦笑道:“听说我发作起来逢人就砍,那样的凶险,当时的情形我现在却全然记不得了。”
      “记不得也罢了。”
      “是啊,那种阴测测遍体生凉继而身不由己的感觉,在无穷尽的黑暗中找不到出路,还有熟悉而陌生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遍遍重复他们死不瞑目。”
      没有旁人的屋子,因为遭逢大难,只有大件的家具幸存下来,越发显得阔敞,蕴华沙哑的声音回荡其中,更像旷野夜半呜咽。有的人平静比盛气还能骇人,老族长猛然惊觉,倒吸了一口冷气。
      “死不瞑目?你说谁?”
      “还能有谁,我们大房四条人命,老族长不会天真到真去相信薛凤来那套遭遇横祸的鬼话吧?我被困在这里,姐姐与弟弟、女儿与侄子命悬一线,本来也不想节外生枝——就遂了薛凤来的心愿吧。可是昨夜,我死去的亲人们血淋淋来到我跟前惨呼,如不能亲眼目睹薛凤来与夏菊天诛地灭,他们宁肯日日徘徊在忘川河畔,受尽黑暗漂泊,也不轮回往生。”蕴华捧一杯清茶展唇浅谈的样子落进老族长昏花的浊眼中,让他在惊恐里生出一丝恶行未曾败露的惊喜,又在惊喜之外细细咀嚼出绝望。
      这样的绝望在天亮时分听说二太太也魔疯了,症状与大少奶奶毫无二致的时候,彻底转变为万念俱灰。
      这一夜整个薛家大宅沸反盈天,从东路到西路,前院始后院终,谁也无法置身事外。冯四安置在薛凤来前院的一间厢房里,为防夜里突发状况,一夜枪不离手坐以待旦,只是临近清晨时隐约听见外边巷子里“夜壶——夜壶——”的吆喝,一个机灵清醒过来,就听见手下人匆匆来报,“老族长要领大少奶奶回昌平勘定新坟,拦不住,人已经在大门外了。”
      冯四以为老族长昨夜摆姿态说说而已,没料到敢想敢做。别人起哄闹事尚可镇压,这个老族长却是不可开罪的关键人物,缺少他主持见证,穆蕴华割让股权便存在瑕疵,来日美国人大可以此为凭据质疑日本人的所有权。冯四深知其中关联厉害,不敢拿主意,当即给丰台警署挂电话请示薛凤来,那头说薛凤来前往宪兵司令部参加紧急会议,至今未回。他于是改为联系宪兵司令部,那头又说会议级别很高,要求全程封闭,不可中途受扰。
      冯四无法,只得先赶出去,只见薛宅大门外停好两辆小汽车,司机就位,一堆人送行,已经是准备就绪随时启程的模样,而夏菊,正与老族长做最后的交涉。
      冯四上前一步急道:“怎么回事?谁私自调用汽车?”他一声令下,四周都是子弹上膛的声音,十几个手下持枪在手,待他号令。
      却是二老爷站出来叉腰说:“是我!怎么着,我使唤我们薛家的小汽车,还得经过你一个外人批准不成?就是日本人来了也没有道理的事情!”
      二老爷一辈子毫无建树,即便有所闻达也是丑闻,谁能想到一旦挺身而出,也能掷地有声一鸣惊人。冯四当场被问住,过了两秒钟才说:“不是,您老爷子要用车自然没问题。您请便。至于其他人,薛先生交代过,没有他的命令,一律不许离开。都回去,否则休怪我不客气了。”
      老族长说:“我是薛凤来请来的客人,不是他们特高课的囚犯。我也不是要走,薛家昨夜各处大乱你也知道,我只是回去找个道行高深的风水大师勘测一片坟地,争取早日落葬,这件事于薛凤来的大事没有丝毫损害,你们为什么一直从中阻拦?”
      夏菊眼见与老族长谈不通,便将冯四叫到一旁说:“这老爷子轴的很,昨晚的事是不是有人捣鬼还不知道,但老爷子被吓着了,执意重新选坟,不遂他意,恐怕真要撂挑子不干。凤来呢?联系上没有?”
      “正在秘密会议,找不到人。”冯四说:“既然如此,不如就让他回去?真要撕破脸,大事也耽误了。”
      也只好如此了。夏菊含恨咒骂一句该死的棺材瓤子,远远地大声说:“老族长,您要去我也实在不便拦您。咱们一家子骨肉至亲,这个褃节上本该同舟共济,没得为节外生枝的小事生分了,倒去耽误眼前的正经事。”
      老族长知道她的言外之意,道:“你这个后生媳妇总算明白事理,放心吧,过几天就回来,什么都耽误不了。”冲一旁给蕴华充当人形拐杖的济华使眼色叫上车。
      济华小心翼翼搀扶住已经轻若云烟的蕴华,车厢中甫一坐稳,冯四已经挡在车门前,面露狰狞道慢着!
      “老族长,您老人家来去自如,怎么还把大少奶奶姐弟也捎带上了?这是几个意思?”
      蕴华在病中虚弱地颤抖,不得已将脑袋偎依在兄弟肩头,艰难地咳喘说不出话。气度万千的大少奶奶似乎在一夜变故之间,被剥尽血肉,只剩一具干躯。她兄弟济华不得已替她说道:“老族长,我姐姐病成这样,我一早就说上山勘坟的事儿她实在力不从心。架不住是您苦口婆心,说为姑夫姑母、大哥三哥异世安宁,她才勉力而为。日前与你们薛家二少爷已然约法三章,我姐姐金口玉言,一诺千金,抱病奔波光明坦荡也毫无怨言,怎奈有的人小心之心。这回老家勘测新坟的事儿我看就全权拜托老族长吧,倒省去我姐姐颠簸跋涉的辛苦。”一口气说到这里,又哀哀安抚蕴华,“二姐顺顺气,咱现在可不能生气。”自己却怒恨徒生,“动不动就要打要杀,咱们穆家人还怕了不成,大不了玉石俱焚,一拍两散!”
      老族长赶紧好言相劝:“穆小少爷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拐杖连跺,对冯四说:“大房的坟,自然让大房的后人点头同意才能作数,就这么个简单道理,你说几个意思?”
      夏菊上前来说:“大少奶奶正病着,不必劳动她,您老人家德高望重见多识广,您说行就行了。”
      既然奉承他德高望重那就当场来个倚老卖老,老族长板起脸呵斥:“放屁!我的阴宅我自个儿说了算,别人的也叫我担待吗?这么着你们二房的坟圈是不是也一趟让我说了算了?”
      一觉醒来,老族长开始有意无意维护大房,也不难回忆,就是从老太太诈尸开始。一切怎么看都像穆蕴华在背后捣鬼。想到一个四面楚歌仍做困兽之斗的人,依然让自己处处提防而无法高枕无忧,活在阴影之下的不甘和刻入骨血的忌惮让夏菊几乎用尽全力才松开切齿的牙关。
      “咱们现在同坐一条船上,有些事万不能出现纰漏。不用我提醒,想必老族长也清楚吧?“
      “行啦,”老族长说:“孩子们都在你那里,你再多派些人手时刻跟着,别说是人了,就是一只蚊子它也飞不出去!就这么说定了。”越过冯四亲自推上车门,转身进了副驾驶座,对司机挥手,“开车!”
      冯四眼见他们要走,一个手势,身后的人聚拢包抄过来,这时候人堆里窜出个人,身量不高,腿脚灵便,大张着两手拦住冯四的去路,“站着,让他们走,办那世里的事情你也敢阻三阻四,寻不到青龙白虎风水宝地,小心我老妹子夜晚找你!”一副神叨叨的口气,正是辈分与老族长相当、年纪却比老族长还年长的佟老舅爷。
      一辈子提笼架鸟的老舅爷,游手好闲的二世祖,死了亲爹不心疼、掘了祖坟不上火的人物,家风严谨的薛宅之中几十年长盛不衰的风景。今天也服用了二老爷薛渝飞的同款胆量,与持枪的冯四计较道理。
      “来、来,老弟,老哥哥我说道说道,昨夜到处闹鬼,你知道吧?先是我那苦命的老妹子、再是我女儿。哎!这些就算了,关键是大少奶奶,往日里多么不可一世、日本人跟前说叫板就叫板的主儿,也被折腾够呛。老弟你也亲眼瞧见了是不是?”
      佟老舅爷作为薛凤来的亲姥爷,俩辈以上的祖宗,这一声“老弟”让冯四暗暗叫苦,“……老爷子,那都是人吓人吓死人。世上根本就没有鬼。”
      “哎呦喂老弟!”佟老舅爷一阵左顾右看,铁了心与冯四各论各的,“轻声!鬼神的事,高深难测,宁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哇。现如今只有寻龙点穴,找一个背山面水、藏风聚气、青龙白虎齐全的宝穴将人好生安葬了,才能天下太平。否则昨儿是大少奶奶,明儿还不知道摊上谁呢。你就不怕?”
      念念碎碎没完了。
      冯四知道就是薛凤来在这里,也拿这个掏心掏肺、自说自话的老爷子没办法,何况自己。好不容易从老头子神叨叨的絮叨中抽身,那辆乘载穆蕴华姐弟和老族长的小汽车已经消失在视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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