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辞》秋星河

174、人心故事有多舛，雪上霜约法三章（2）

　　一条黑影迅若流星，已从屋脊处分枝穿叶疾驰而过，枪手们还是冲那头放空枪，“噼噼砰砰噼噼砰砰”乱响。刹那之间蕴华心里闪过无数疑端，这关口来救场，还是这等身手的人是谁？难倒明臻没死，赶来救自己么？
　　惊喜难分之时就听见有人弱弱喊了声“二姐”，循声望去，只见廊檐的尽头，婉华手牵璟岳，白芍怀抱璟玉，身旁还站着个济华。蕴华揉眼睛的手停在半空，森然的目光自婉华起始，绵延至济华，再从济华返回婉华身上，最后还是定格在欲语还休的济华，两下里，额上的细汗已被满腔怒火蒸腾殆尽。薛凤来冲缠斗王大虎的几人鸣掌以示暂停，笑看蕴华脸色由青转红，再由红转白。
　　蕴华攥紧拳头，突然迸出一阵狂笑，额头、手背的青筋随之迸出，异常癫狂。
　　济华嗫嚅着上前，“二姐，我……”
　　蕴华甩手出去，就是一记嘴巴，脆生生震破夜空。夏菊笑道哎呦，当心，打疼小少爷了。
　　蕴华还是不说话，反手再来一下，脸色渐渐沉静下来，只是浑身打摆。济华知道她气极了，否则决不能够亲自动手，他不敢张嘴求饶，只是低着头，听蕴华厉声咆哮，“我怎么交代你的？！电话里我怎么说的！”
　　济华只说：“对不起二姐。”大姐不顾阻拦硬要领着璟岳北上，还私自抱走了璟玉，他实在没办法，一面不放心她一人带着两孩子，同时白芍又哭哭啼啼说什么没有看好璟玉，情愿跟随他一同追上大小姐，哪怕深陷北平也无所谓。他也只有紧随大姐而来。这些因果情由固然可以陈述，但说到底还是他办事不力，他坏大事了他知道，除了道歉，也只能道歉。
　　蕴华遥指婉华和济华，连说三个好字，那头的婉华与她目光相接，只是冷冷一笑，似乎并不震惊。转而对济华说：“你没有对不住她，她欠别人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你做的事与她比起来，小巫见大巫而已。”
　　晚了，一切说什么都没用了。“咳咳”，蕴华掩住嘴鼻忽然嗽了两声，身子晃几晃，往灵堂疾驰而去。走到台阶下，向前踉跄一步，忙以双手撑住檐下廊柱，满腔的不甘还是让她倏然转过脸来盯死婉华，咬牙切齿，“你就那么恨我？恨到丝毫不顾济华和璟玉的安危？那么璟岳呢，他可是你亲生儿子啊。”
　　婉华双目眈眈，似有两团烈焰，说没错，“我恨你。”
　　“你恨我可以，但你知不知道把孩子们带回北平意味着什么？”自投罗网，让薛凤来凭空多一件挟制自己的利器，更有甚者，也许有去无回，小小的性命就交代在此了。
　　“三哥为你而死，他死了，除了大伙儿一起跟上他的步伐，没有别的路可走。”
　　她疯了……蕴华满身疲惫，两腿灌满铅一般，每抬一下都是千钧。婉华虽恨自己，自己却不能任由她深陷危局，还有年幼的璟岳和璟玉兄妹，更是自己的死穴。要救出小樱、蕊香和玉竹已让她苦苦周旋，现在又多出五个人，这么多性命压在自己身上，该如何全身而退，如何逃出生天……如果两个孩子有所闪失，黄泉路上，她以面目与明臻和彦平相见？
　　她喉头发苦，脑子里已经乱成一片。血气纵腾的时候眼前一团团黑影，顾不上身边离她最近的杨浩文为什么瞠目结舌地望着她胸前衣襟，也不理解济华为什么飞奔过来，冲她伸手。

　　再睁眼时，周遭幽暗一片。四双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她，见她貌似醒来，人人面露欢喜。蕴华仔细辨认，小樱、蕊香、玉竹和白芍，一个没少，全须全尾的，不禁心中略安。
　　济华拔开她们挤进来，蕴华看着他被自己左右开弓扇红的脸，瞬间彻底清醒过来，“疼吗？”
　　济华说不疼。二姐狂吐鲜血晕厥不醒的一刻，他想起公济医院几个权威老专家的预言，真怕极了她就此撒手而去。此刻哪怕二姐已经苏醒，他仍旧惊魂未定。
　　“二姐，都怪我，我没能拦住大姐。”
　　蕴华挣起身靠住床头，牵扯肩膀的伤口，冷气倒抽，一阵晕眩不止。喝了两口人参汤，却再不要了，白芍泪目楚楚劝她：“您吐那么多血，他们还不让请西医打针吃药，只叫了一个寻常的中医大夫过来随便搭脉，也没开药方，说什么气血逆流，忌怒忌燥，静养即可。还是姑奶奶和姑爷拿了两根人参过来。这东西现在轻易没有了，您多喝几口吧。”
　　“馨来夫妇现在怎么样了？薛凤来有没有为难他们？”
　　“二太太拿刀抵脖子，二少爷也不敢太过分，只是不让姑奶奶和姑爷回家。”
　　蕴华点点头，转头对济华说：“我不怪你。我当时气极了才错手打你，打在你的身上，疼的却是我的心。”
　　济华再也忍不住，伏在蕴华腿上嚎啕大哭，“薛桥和那个日本女特务也回来了，还带回姑夫和三哥的骨灰，大哥的遗体被发现时已烧得面目全非，但配枪在，我也活化了一并带了回来。”
　　明臻与彦平的骨灰……蕴华心底的两个窟窿同时喷血。军人的遗憾当是没有捐躯沙场，死在明刀明枪之下。早知他躲不过恶毒诡计，当日在南京，在中央军人监狱的水牢旁她就该尽释前嫌的同时一鼓作气，亲口告诉他她穆蕴华的心里从前、现在只有他薛明臻一人。管它是否众目睽睽，是否时机不对。至少不叫他带着世情拆凑的遗憾离开。从今往后，夜夜星辰非昨夜，风露孑然立中宵，他的遗憾更是她的遗憾，她终身的痛。蕴华说不出话，只是“嗯“一声，默然垂泪，良久无语。
　　此情此景，屋里所有的姑娘禁不住放声大哭。漫漫长夜，哭声呜咽，凄风苦雨惨成一片。然而人人都能哭，不论何时何地都能放纵悲痛，蕴华深知她却不能，拭去泪水，强自收摄心魂，分派白芍去照料璟岳兄妹，一汤一饭务必精心，让蕊香看看王大虎的伤，玉竹重新加热人参汤，最后又叫小樱拿来纸笔。
　　玉竹端起已经发凉的人参汤走到门下，犹豫了下，对小樱说：“我一向不会弄这个，小樱姐姐还是你帮我吧，没得被我煮糊了，白白糟蹋东西不说，二小姐现如今能喝上一口参汤多不容易。”小樱也觉得有道，二小姐还得靠人参顶住一口气呢，接过玉竹的托盘出门去，还用廊下的小洋炉生火。
　　玉竹摆好纸笔，搀扶蕴华下床，见她四肢无力每进一步都十分艰难，劝道：“二小姐还是多躺躺吧。”
　　蕴华说不能躺，“我现在的样子，没有对症的药，多呆两天也是个死。薛凤来不让我吃见效快的西医更不让大夫开方，我就束手无策了吗？哼，也太小瞧我了。”玉竹这时候想起来，”哦对，二小姐熟读医书，自己也能开方子。”
　　济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现在进出都受限制，即便二姐开得出起死回生的良方，薛凤来不让他们出门买药，一切不是白搭吗？他这么问蕴华，蕴华一通咳嗽，加之气弱，半天才缓过劲儿，“很快你就知道了。”又继续低头伏案，下笔无力字迹虚散，写写停停，修修改改，四五张药方足足写了二十分钟，直到人参汤端进来还未完成。小樱劝她趁热喝汤，蕴华叫嘴里没味儿，要蜜饯和黄油饼干佐味。
　　小樱心想现在厨房库房都被夏菊的人看管，除了一日两餐冷茶冷饭，多要一样东西也不得，上哪里给二小姐寻黄油饼干呢？她心里犯愁，嘴上却答应，快步挪到门口的时候就听见蕴华吩咐玉竹，“我记得我屋里还有些零嘴，放在一个八角攒盒里，小樱不清楚，你帮着找找。”说完随手划拉几道，将面前的纸张揉成团扔掉，另起一张信纸又继续写。
　　玉竹的视线从未离开低头写字的蕴华，与小樱走向角落一面说道：“二小姐怎么写了这么多方子？”
　　蕴华说：“薛凤来狡诈，将我关在家里，必定防备我以任何形式向美国人求救，说是药方，他未必不审核。我多写几张，总有一张他不疑心的，便能为我所用了。”玉竹恍然，与小樱对望一眼，两个姑娘的笑声隐没在帷幕后，几声咿呀吱呀开箱翻柜过去，两人又一前一后走出来。
　　二人一退一出时间虽短，却足够让济华看清笔下两行字：“屋中有窃听，旁人不可信，行止皆小心。试薛桥救师傅，分家析产日，雪恨脱困时。”她在灯下微微一笑，容颜淡静，自有一派充盈气势。那字迹清淡却体态狂劲，与适才软绵虚弱的样子判若两样。济华一怔，暗自盘算的时机，失手打翻的墨水已浸透整片纸张，被蕴华揉成团扔进脚下的纸篓中。
　　真是亦惊亦喜——济华庆幸他二姐的病多半出自伪装，如此一来该如何逃离北平，想必她已有周全的部署。然而此时的轻松不过片刻，又不禁沉重，需要他暗中提防的是哪个？被二姐打发出去的白芍和蕊香，还是留在屋中的玉竹和小樱？其她三个都是自小在穆家长大的，只有小樱不是，难道是她？

　　七月二十九日的清早，启明隐现，晨曦微撒。得益于几十年的老山参蕴华睡了个囫囵觉，醒来后坐在床头，穿山越岭的一缕阳光透过窗棱扑面而来，她不由得将幔帐往眼前扯了扯，挡住自己的眼睛。玉竹很快进来，服侍她洗脸换衣服。
　　“你昨夜一直守在我屋里？”
　　“其他姐姐们都各有差事，小樱姐和我担心二小姐夜里叫渴，所以各自守了上半夜与下半夜。”玉竹说：“小樱姐姐现在守灵去了，往后这几天就由我一人守夜吧，我与二小姐做伴儿，有什么事儿也好第一时间有人。”
　　蕴华没说话，只是往玉竹脸上投去一瞥，“你身上没事了吧？”玉竹感觉被抽了一鞭般肌肤火辣，四周变得窄仄起来，赶紧说擦了药酒，没什么事了。就听蕴华说还是多养养，“我长久不习惯夜晚屋里有旁人，你还回西厢房睡去，有事我第一个叫你。”玉竹忙应是。
　　过得小会儿一瘸一拐的豆蔻端了碗发馊的白粥并两块豆腐乳过来，笑说请大少奶奶用早饭。见蕴华置之不理，本想冷嘲热讽今非昔比，因为济华也在，只好作罢。
　　她走后夏菊过来，倚着门框欢欢喜喜道：“哎呦，大少奶奶醒了哈。怎么样，还死不了吧。”
　　“你出去，”蕴华说：“这里没有你站的地方，与我交涉，你下辈子都不配。薛凤来呢，你们一丘之貉，你在这里，他想必也不远，叫他过来。”
　　廊下立时有声音道：“失礼失礼，大嫂的闺房，我无谕不敢擅入。”
　　蕴华冷笑，“我不在家的期间，这屋子也不知被你翻腾过多少回了，现在劫后残存的不过是对你薛凤来没有利用价值的东西。少在我跟前装大尾巴狼。”
　　薛凤来这才笑吟吟地迈进来，径直走到蕴华跟前，拖了张绣墩过来坐下。他大愿即将得逞，一身隔夜西服的褶皱都透出人逢喜事精神爽。
　　“不知大嫂唤兄弟来，有什么吩咐？”
　　“你赢了，如你所愿。”蕴华昂起头，依旧傲气四射，“约法三章，少一个条件不答应，我穆蕴华项上人头易得，金脉图和工厂却不易得。”
　　“不知是哪三个呢？还请赐教。”
　　“我的人一个都不能少，你需要通通放他们离开北平。”
　　薛凤来笑，“自然，只要大嫂言而有信，事成之后，这些人于我也没什么用处，我不必再造杀孽。”
　　“很好。”蕴华说：“我们在家期间，不许亏待他们，一切饮食起居照旧。王先生身上有伤，你即刻请外科大夫过来给他医治。蔡妈妈耳顺之年无儿无女，但有一个侄子，就在今日，给她一笔钱放她出去，让老人家依附侄子颐养天年。”
　　“这也不算难事。小弟即刻照办。”
　　“但愿你真做得了你家那位姨奶奶的主。”
　　“什么意思？”薛凤来皱了皱眉。
　　蕴华将那碗发冷发馊的粥推到他眼前，“姨奶奶管家，就是这般对待大嫂。薛济棠，人要脸树要皮，你这个人就是坏透了，也只是烂在心里，表面功夫依旧做得漂亮。姨奶奶这点比起来还差得远呐。你派人搜尽我们的院落也未有所获，当料到没有成型的金脉图。分布崎岖的矿脉，我父亲探测多年方得定位，只在我一人脑中。如此便恕我身娇肉贵病体沉疴，须得饮食周全、吃汤喝药。这些药方你派人抓足分量，否则说不定我哪一刻就一命呜呼，又或者受不得虐待记性倒退，便默不出金脉图了。”
　　“冯四进来，去告诉夏菊，即日起好汤好水伺候大嫂，再闹出什么不堪的笑话，我第一个不同意。”薛凤来转向蕴华笑道：“这些都算第二条，第三条呢？”
　　“别急，第二条未完。这几天璟岳和璟玉放在二太太房中，由二太太日夜照顾，你女儿芳芳也要在二太太身边同吃同住，但凡璟岳和璟玉用的吃的，芳芳必须先用先尝。”
　　薛凤来瞳孔一缩，旋即笑道，“也行。大嫂忒小心了些。”他满口痛快，夏菊却从外边冲进来尖声怪叫，“大少奶奶小人之心，两个孩子而已，至于么。还叫我们芳芳先用先尝，敢情芳芳成了试吃的了？又有什么可试的？”
　　蕴华冷沁沁，“你这话敢在我母亲灵前说么。薛凤来，今天这事究竟是你做主还是你家姨奶奶做主？
　　薛凤来原本就没打算对侄子侄女出阴招，同吃同住自然无关大局，他有时候真不理解为什么女人们总爱节外生枝，眼前这位如此，夏菊更是。单手一挥，已有些不耐烦地意思，“就按大嫂说的办，你出去。”
　　亲生女儿也在，投鼠忌器，如此一来倒让那俩兔崽子逃过一劫。夏菊百般不情愿，忽然有种败多胜少落于下风的挫败感，她人到门下，不禁啐了一口，咒骂随口而至，像清晨的阳光新鲜而绵绵不绝。
　　薛凤来恍若不闻，仍旧眯起眼睛来笑，“兄弟诚意满满，旨在双方合作兵不血刃。口说无凭，大嫂且看我如何行事吧。不妨将第三个条件说出来，兄弟速速办理了，两日后启程祖家下葬之后，就请老家人、美国记者、何本先生出场，咱们办一个文件签署仪式，兹事体大，一切既然出于大嫂自愿，又有全社会见证，来日美国人也无话可说。”
　　蕴华说：“薛穆两家的产业断送在我手上，富贵如尘土，譬如人生一梦，本来也没什么。只是我父亲惨死在济南，四九城里人尽皆知我杀父仇人就是日本人，此番再叫我公然向敌人屈膝，我后半生纵使活着，也是耻辱交加，俯仰有愧。你说的签署仪式，我绝无可能出席。”
　　说到底她还是不肯乖乖就范，谈判眼见无疾而终。薛凤来的脸已然黑将下来，必须开光见血了，先拿哪一个好呢？想到杀人，他心里一阵躁动。
　　蕴华淡然浅笑，“亲人枉死，咒怨喧天，择一处风水宝地风光大葬，咱们方可办场分家析产。你想要的东西，我以分家的名义转入你名下。须知汉奸我是绝无可能做的，这辈子都不做，你恬不知耻，析产之后你做人做狗，悉听尊便，与我穆蕴华毫无瓜葛，与我薛家大房亦无瓜葛。”
　　原来如此——至死也要留个体面名声。然而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命为重，余者皆轻，留得性命后事仍可徐徐图之。这等矫情在薛凤来看来纯属多余。只是不论如何，事情至此，已算落听。
　　“很好，我早说过大嫂是天底下一等一识时务的俊杰。”薛凤来再度换上笑脸，“两日后分家析产，咱们一言为定。”
　　两日后？起死回生、反败为胜就在那日，两天准备的功夫远远不够。但，此事须得做得水到渠成毫无破绽，方可引薛凤来入瓮，蕴华屈起手指，锋利而深刻的眼神中，忽然闯进一个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