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72、闯烽火单骑救母,料丧仪埋仇饮恨(3) ...

  •   午后无风,当头的太阳没有丝毫阻拦地照着,一地火辣辣的艳红。疾驰而去的人,影子缩在脚下,只如同摊在地上的水痕,浅浅的一团。薛凤来被气走了,驻扎在院子里的眼睛却是甩也甩不掉,好在他们不进灵堂。蕴华知时间紧迫,更要抓住这片刻的功夫以供调拨。留声机中,低沉的男声正在悲诉:“华北守军的最高统帅宋哲元走了,北平最高长官秦德纯走了,城防司令张维藩走了,佟麟阁和赵登禹两位将军战死了……驻守郊外西苑至八宝山的110旅也将撤离,旅长何基沣昔日曾言力抗日寇报效沙场,言犹在耳,如今却将开启不知身归何处的军事流浪,这一场败退,山河失色星月无辉。是负重忍辱,也是苟且偷生。谈什么地不分南北,人无分老幼,从今往后,浩荡古都沦入敌手,三百里幽州魂不在,空有太行临山海!”
      蕴华心头滴血,半天,问蕊香:“玉竹现在哪里?”蕊香说自大少奶奶去上海,玉竹便一直看守榴园。
      “叫她来。”
      很快玉竹过来,蕴华将小樱、蕊香和玉竹叫过来围在身边,“听着,薛凤来很快还会来。如今之计,唯有先将你们三个都转移走,我留下来,将母亲的大事办了,再图脱身之计。现在整个薛家被围插翅难飞,最好的路线是对面的穆家,想办法溜进美国人的教会学校,再请那里的老师帮忙将你们偷偷带到城外。“
      三个姑娘齐声说二小姐不走,她们也不走。
      蕴华揉着眉心顿感头疼,“你们当中每一个,” 她说:“都是薛凤来挟制我的利刃。你们不走,是等着拖累我也脱身不得吗?”柔声改劝道:“现在不是表忠心的时候,你们的心意我都懂,真的为我好、让我心无牵挂与薛凤来周旋,就听我的。”
      三个姑娘你看我我看她,最终蕊香说:“我们三个同时消失太点眼,不如让玉竹先走。”
      蕴华看了眼玉竹,见她没有异议,说:“那好,下午桅场将棺材一送达,我便主持大殓。届时整个薛家的人都到场,还有法事、佛事,人一多,你们便不那么显眼了,玉竹可以寻个机会先藏起来,等到入夜之后,王先生再将你偷偷转移到穆家。穆家现在也有日军宪兵的便衣监视,你进去后不要逗留,直接从爬山虎墙后面的小门进入教会学校。至于小樱和蕊香,等到出殡的那天,我再寻机会让你们脱身。”小樱和蕊香四目相接,纷纷说听二小姐的。
      “二小姐……”玉竹一把抱住蕴华,因为害怕,周身颤抖,“北平真的就这么沦陷了吗?咱们还能逃得出去吗?”
      早在十几天前,虽说宛平已经开战,城里还算平静,北平人也沉得住气,大清早儿溜鸟儿的、傍晚斗蛐蛐的大有人在,茶馆儿大酒缸全是人。那时大太太尚在,硬硬朗朗的,晚饭后她们几个丫头伺候她吃冰碗,顺道在上房听一耳朵无线电。最初只说什么东单、西单、西四一带战壕密布,麻袋高筑。东交民巷四周堆满沙包,拒绝车马通行。大路口上全是士兵,步枪都上了刺刀,军车周绕不断。渐渐的没人上街了,一个个店铺全上了板,电线杆、海报墙贴满抗战标语。因为有主心骨,她们只觉得无线电中的世界离石大人胡同十分遥远。谁能想到几夕之间好好的人就变成了一具尸体,就像繁华鼎盛的北平城说让日本人占了就占了?
      蕴华知道玉竹害怕,不禁放缓语声说没事,我在呢,一定让你们安然逃出北平,一个都不少。蕊香忍不住问:“二小姐,咱们这一走,这辈子还能回家么?”
      家……蕴华不禁恍惚。北平沦陷,明臻、彦平还有父母亲相继身故,大家、小家荡然无存,偏偏此时此刻她还不能以一抔热泪泪祭她的故土她的亲人。这些姑娘们,她要给她们最坚定的信心,逃出去活下来,有朝一日必能重返故土。
      “能,肯定能。”她说。
      如今的她,没有了明臻同负一轭,悬崖之侧高寒之颠,用多少力气负轭前行,还得使出双倍的力量维持风雨不摧。尊严、体面都是奢侈,像逃亡路上的锦衣,第一件就当扔弃,她需要别有深意的缄默和出其不意的招决,像暴风雨前夕的大海,谁也捉摸不透,都得忌惮三分,才能剑走偏锋逃脱升天。
      一个下午都跪在灵堂守灵,只在午后稍事休息片刻,用过半碗大厨房出来的小米粥后,跑去回廊下头背阴处乘凉,心驰远处,正是西南。
      “西南方?”夏菊听完回报,沉思数秒钟,也跑去院子正当中瞭望西南。此时被炮轰数日的南苑上空黑烟滚滚,天边的白云被裹挟着驱赶着,挣脱不开,或奔或散,全都身不由己。城中偶尔一两下猛烈的枪炮声,尖锐、突兀、像跳过平铺直叙上场起高调的奏乐,使夏菊气血亢奋。
      “哪有什么可看的。”她嘟囔着跑回屋里。郑婆子和夏旺财此刻正在屋中。他们前一夜就来了,为祭奠老太太头七,因为听说困住了穆蕴华就能逼其就范,将薛家大房和穆家挣大钱的矿山和工厂据为己有,这两人陡然升起一股见证盛世的与有荣焉,一整天都在亢奋中食不知味,口诞怪语、目泛精光,像极了两只听说鸡窝就在眼前的黄鼠狼。
      薛凤来不耐这等嘴脸,简单敷衍几句后便进了里间。夏菊在明间找不到他人影,便去掀竹帘,见他在镜子前解脱孝服的系带,两只颤抖的手摆弄着将孝服解下,狠狠摔在地上。
      竹帘挑在头顶,夏菊问:“怎么?在那头吃瘪了?”
      “她早已立有遗嘱存在汇丰银行,一旦她死了,名下所有产业尽数赠予美国人。姓穆的就是个疯子!” 临门一脚还陡升变故固然令薛凤来气馁,然而只有他知道,此时此刻,心中的惊恐远大于懊恼。原来穆蕴华的难以对付大大超出了自己的预期,而何本大作那边早已耐心用尽,此趟再无功而返,那么等待他将是什么……薛凤来不禁抚触自己的脖颈——动脉奔流的地方,这种活生生的感觉,恐怕不久的将来即将变成奢望。
      “杀又杀不得,放又放不得,”薛凤来不禁咆哮,迁怒于夏菊,“你他妈出的什么主意!”
      声响之大,把正在吃毛豆喝冰汽水的郑婆子和夏旺财骇住了,一个两个站起来,如同惊弓之鸟。夏菊手一松将竹帘放下,借此时机顿顿脸色,转身对他们示意坐,该吃吃,想了想,对里面的人说:“瞧你,这点小事也值得着急上火。她是不怕死,现在的情形咱也不能让她死了,否则白白便宜美国人,将来更不能指望了。但咱家这位大少奶奶自小倨傲,性烈的人呢最不能受辱,反正此刻人在你手上,叫她生不如死,你还怕她不乖乖就范么?”
      夏旺财凑过来,“姑奶奶,怎么个生不如死法儿?大哥我愿意效劳啊!”
      夏菊笑,“那就便宜你了。”
      薛凤来三两步从竹帘后出来,灼灼地问:“你们打算干什么?”
      “没什么。她既然冥顽不灵,咱就给她醒醒脑。”
      “她死了,不单什么都得不到,美国商团那里也要过问的。可别过了火候,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这是干什么?罪孽太重,把那点轻飘飘的愧疚之心全用到大房遗孤身上了么,那还真不好办。夏菊不是滋味地挪开目光,静静道:“明白。”
      大殓定在傍晚。
      在此之前,楠木板子的棺材按时送达,蕴华指挥小樱和蕊香布置,内铺陈香面子,上置整块红布,再亲自将七枚垫背铜钱摆成北斗布局。随葬之物简薄,生前常爱把玩的小件、珠宝首饰一概不要,只有小金元宝和小银元宝各一枚,事前也已然备好,用托盘盛放另置一旁,封棺之前再放入逝者左右掌中。吉时一到,所有的亲属聚集灵堂,探视逝者遗容以作最后的诀别。
      老族长有一车挑剔的话,万变不离其宗,薛鸿飞和薛希来兄弟为什么还不回来?他占了天大的道理,在他那些道理面前,似乎什么都可以让步,包括逝者那扑粉也掩盖不住的青紫脸色——人已经死了,甭管怎么死的,只要身后事隆重体面,便是整个家族的风光。
      应和了老族长几句后,手绢往眼角点上两点,夏菊看了眼正在检查灵龛和遗像的蕴华,不失时机对四奶奶说:“赫赫扬扬的人家,死后连点像样的陪葬品都不置办。生前那等孝顺,死后翻脸就变了,四奶奶,人走茶凉啊,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四奶奶爱当出头鸟,这就有意出来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她的拐杖跺三跺,那头王大虎便请示蕴华,“要不要将这些人都请出去?”
      蕴华被蕊香搀扶胳膊,从供桌后方慢慢踱步出来。用手帕捂住嘴强忍咳嗽说不必,母亲大殓要紧。
      她连日操劳,昨日已有低烧之兆,到了今晨,眼眶深陷病体支离,任谁见了,哪怕虚情假意,都不免在节哀之外多加一句保重。馨来刚进灵堂的时候,也为蕴华这副尊荣大吃一惊。想到她此刻的悲痛远非一般宽慰之语可以慰藉,馨来夫妇给遗体三鞠躬后便径直走去握住她的手。
      蕴华依礼还礼,被馨来抢在前头拦住。她有一车的疑问,分明几日前大伯娘还好好的,怎么说没就没了?她怎么事先没得到半点消息?家里为什么凭空多出那些生面孔?大伯父、大哥和三哥怎么不见露面?然而这些疑问通通指向一个很不好的方向,馨来望向蕴华,得到她微微摇头回应,只得暂时按住不提。
      孕期八个月圆鼓鼓的腰身,馨来站前蕴华身前有种虎背熊腰的气势。她转身过来说:“这年岁,随葬丰厚招贼惦记。夏姨奶奶究竟是不懂还是居心叵测,不嫌丢人现眼?”
      郑婆子不服气,“呸——”她啐道:“连一句嫂子都不会叫,还是什么小姐出身呢。你们家这丧事办得不体面,有句话叫路见不平,还不许别人好心说了?”
      “什么路见不平,成日里惦记别人家的东西,心肠烂透了。”馨来的怒火瞬间高燃,却被杨浩文拦住,“别说了,今日大伯母装殓,一切以逝者为重。你且看蕴华便知以忍耐为上。”馨来这才勉强压制怒火。
      老族长却不肯罢休,胡子一翘张嘴就来,“这样看来,老大媳妇确实是低殓了。希来媳妇你这事办得磕碜呐。”
      馨来抢着说:“我记得四天前老太太装殓时老族长也在场?”
      “那又怎样?”
      “不怎样,当时老太太也是小金元宝和小银元宝各一枚,为何不见老族长出来说磕碜?现在我大嫂比着前几天的规矩办事,怎么就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啦?”
      老族长理亏,“你、你——”半天才找到说辞,“你一个出嫁的姑奶奶,不好好养你的胎,成日跑回娘家管闲事,是什么道理?”
      杨浩文说:“老族长这话欠点道理。四天前我们回家时大伯母还好好的,昨天夜里已近弥留却仍将我们瞒死,直到一个小时前才给我们消息。馨来果真成日往娘家跑就好了,大伯母这事兴许还能清楚明白些,也倒省去了今日口舌之争。”
      老族长心虚,却不甘示弱,虎着脸问什么意思,“把话说清楚了。”
      馨来说:“那还用说嘛,大伯娘死得蹊跷,你们看我大嫂势单力薄、孤掌难鸣还要在丧事上诸多刁难她,哼,当心,人在做天在看。”
      穆青梵的死不像老太太,有大半年赴死的准备时间,这确是一大纰漏。因此当着许多人的面,外边还有和尚道士,哪怕苦主穆蕴华知时务不吵不闹,有馨来夫妇这俩刺头,薛凤来深知就算自己使尽浑身解数也撑不起一个寿终正寝和一个暴病骤逝的故事。
      他恼恨夏菊多事,狠狠瞪她一眼,出来对蕴华说:“大伯娘的事全凭大嫂做主。吉时快到了,不如这就给大伯娘挪过去?”才算偃旗息鼓。
      挪入棺木的规矩,长子抱头、次子抱腰,非亲属不可代劳。薛希来不在,抱头的重任责无旁贷落在蕴华身上,而抱腰的那个,由薛凤来代替薛彦平,也算因陋就简。他的手尚未触碰到遗体,就被蕴华厉声呵斥,“你下去,不许你碰我母亲。”杨浩文和馨来见状便上前帮忙,三人合力一同将穆青梵抬入棺木,和尚、道士们从旁指点,清水擦眼开光过后镜子照面,放入随葬之物,所有亲属上前诀别,蕴华亲自封子棺,将镜子摔在地上,杠夫加上棺盖,大殓告成。

  • 作者有话要说:  三百里幽州魂不在啊。作为元明清三大王朝的都城,北平沦陷,确实是一场浩劫。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