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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1、闯烽火单骑救母,料丧仪埋仇饮恨(2) ...

  •   从发病到撒手人寰,前后不过三天,这种情况说是暴毙也不为过,因此事先什么也没有准备。若非蕴华忽然回来,什么吉祥板、黄褥子白单子的“铺金盖银”、绸料做的里红蓝面的寿衣、上等楠木的棺材板、登报发讣闻,一切的一切都得临时抓瞎。再不要说灵床前面设立供桌,单是铜质塔状的长明灯一项,即便没有夏菊从中作梗,从未料理过丧事的小樱和蕊香也一筹莫展。
      而此时有蕴华调度指挥,也忙碌到将近凌晨四点,停灵一切事宜才算初步处置妥当。
      时间已来到28日。
      过去的一夜对薛凤来而言,远不仅死了个请君入瓮的引子那么平静。
      这一夜,日军的第20师团从东、南、西三面夹击南苑,承德起飞的战机配合轰炸,上千个学生军的血肉之躯支撑不到三个小时,作为29军军部和37师师部的南苑便被下令放弃。弃卒保车本也明智,怎奈宋哲元还下令29军主力向北平城中撤退。先不说从一个危险的地方撤退至另一个危险的地方是否靠谱,单说汉奸这种生物,关键时刻总要跳出来表现一把获取情报的能力——撤退中,佟麟阁与赵登禹的主力很快被紧急出动的通州驻屯军第2联队围堵。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明亮、刺眼,透过树梢打在院中,竟给仓促挂起的三、四丈高的经幡镀上滴血的红色。薛凤来一身齐整孝服出现在穆青梵的灵堂。此时长明灯才添过灯油,彩纸糊成的车马轿子烧完,下一步正该烧纸钱和纸元宝。老族长、四奶奶、另几个族中老者还有二老爷、二太太都在堂上,大多面无表情,早为老太太举哀多日,实在也分不出多余的哀痛给后死之人。只有二太太不时抹泪,喃喃自语,“你一路走好。”
      薛凤来一眼望过去,无从分辨二太太货真价实的悲伤从何而来。大概她哭的既不是老太太也不是大太太,而是唇亡齿寒的惶恐不安。
      一想到流了一夜的血,死了一夜的人,方才成全出他薛济棠的乱世生存之道,他在给穆青梵磕头的一刹那忽然涌出些微羞耻。好在头磕完了,再大的羞耻便也烟消云散了。他站起来,还是一身体面的无耻,先对老家来人敷衍了几句体面话,转而对蕴华说:“大嫂,小弟昨夜在宪兵队司令部值班,大伯娘去得突然,我也是刚得到消息。停灵的事竟未能帮上忙,愧疚得很。怎么样了现在?一切都妥当没有?天有不测风云,大嫂还要节哀,若有用得上兄弟的地方,只管吩咐。”
      蕴华跪在灵前忙于烧纸元宝,半晌才去说:“你有心了。”
      薛凤来一怔,忙说一家子骨肉兄弟,应该的。
      “说起来,”蕴华说:“有件事还真得劳烦你。”
      “不敢当,”薛凤来说:“大嫂只管吩咐。”
      “我们东路一带院子所有的电话一天之间都莫名其妙地坏掉了,想挂个电话去桅场订一副上好的板子都不能够。自我回来,家里已是改头换面,许多人我都使不动了,好在你那位姨奶奶还顾念我是她当日旧主。”停了停,“差人回我说,家里忙着老太太的事,顾不上我这头,叫我暂且将就几日。我想逝者可不能将就,本就死于非命,再不叫她老人家尽早风光大殓,只怕她英灵在上要去寻那些做尽恶事的坏人晦气,倘若闹得家宅不宁,我也没办法。所以昨儿后半夜,我便令我穆家的管家去寻摸板子。此时夏姨奶奶又说,城里已经打起来了,到处是浑水摸鱼的盗贼和歹人,恐我出门不安全,特意派五六七八个便衣护我、还有我的人周全。劳你大驾对她讲明白,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我母亲未出殡下葬,我跑不了。”
      孝布拧成麻花箍在头上,长长的两端垂下来,挡住了蕴华被火光烘托的脸。薛凤来站在身后,仔细琢磨她一番话的真假。看来她差不多捋清了来龙去脉,只是就此认命服软了?未见得。这个女人,站她身后支持她的男人都死绝了她也生抗硬挺。弄死了薛家的男人,到头来还得与一介女流论高低,薛凤来未免有些意兴阑珊,“原来为这事儿。”
      他说:“夏菊也是好心。恐怕您还不知道,昨夜佟麟阁与赵登禹的主力在撤退中被冲散,佟麟阁死在时村,而赵登禹的轿车开到木樨园南的大红门同样遭遇伏击,这位与您交情不错的将军身中数十弹当场阵亡。”
      火苗瞬间高蹿,虽未燎到蕴华,还是有一阵锥心的灼热从指尖传来。她孤零零跪在火光的阴影之下,扼腕强忍浑身的颤抖,听从后居上的薛凤来凑近她身旁说:“大嫂你听,外边有什么?”
      “能有什么,”蕴华说:“北平沦陷,无非是喧哗渐起,天崩地裂的轰响,人群惶奔、车马作乱、百姓哭泣悲叫。”
      “是呢。咱们家里却一派安宁祥和办着自家的丧事。一切得益于我那不下于五六七八个的便衣,大嫂可不要不领情呐。”
      “我当真领你的情,薛家多亏有你和你那位姨奶奶,才能体面又接二连三办丧事。祥云眷顾薛家每一个人,也包括你薛济棠,往后必定运势亨通,心想事成。”
      恭维的话顺耳,哪怕背后充满讽刺,哪怕是从一个恨自己入骨的人嘴里说出来。“哈哈——”薛凤来仰面大笑过后,仿佛担心被外人瞧出自己真的喜从中来,默默低头烧了一把纸钱,才又说句彼此彼此。
      这下蕴华也笑了,在灵堂这样的场合,与薛凤来心知肚明同时一笑,沉默下来的时候,唯余置对方于死地而后快的切齿。
      老族长这时候问:“希来媳妇,你父亲与希来、云来什么时候回来?老太太的接三你父亲错过也就罢了,毕竟只是填房,没有生养之功,远不及金山银山来得重要。”蕴华怫然不悦含恨怒视,老族长针对大老爷的话到此为止,继而说道:“但大太太不一样,亲娘去了,希来作为长子至今还不回来,是打算有样学样还是怎的?自然,大少奶奶你能干,但家里接连死人,接三、大殓、出殡,究竟定在什么日子,总得薛家男人尽早拿个主意,天气这样热,总不能一直停灵吧。”
      大殓之后是出殡,出殡之后,分家的事情才可马不停蹄摆上日程。蕴华不用想也知道薛凤来事先允了老族长天大的好处,致使他对母亲的离奇病故装聋作哑,又格外热衷见证薛家分家析产。但此时此地,在母亲的灵堂之上,不是她发作的时机。她将纸钱攥紧在掌心里,深深透出口气,“这些话,老族长不如问济棠。”
      老族长此时确实未得知大房的成年男人都已死光。听出蕴华语气不善,以为是对他适才出言不逊在先的一种回敬,当庭老羞成怒咆哮,“凤来,大少奶奶的意思,是委托你全权做主了?”
      薛凤来也正在寻找恰当的、方便公布薛鸿飞父子尽皆殒命的时机,但此刻绝对不是。因此说:“想来外边席面已备好,诸位亲长也累了,不如先用过饭,咱们再从长计议?”局面俨然已是薛凤来主政,从老族长到二老爷夫妇都不敢稍有异议,听他这么说,一个个木着脸鱼贯而出。
      人都走干净了,他说:“大嫂,一旦日军全面接管北平,将是为期十数天的宵禁、封路、肃清街道,到那时再办出殡,恐怕诸多不方便。依我看,大伯娘的接三就免了吧,三日后出殡,兵荒马乱的,早日入土为安也好。就是不知三日之内,大老爷、大哥与彦平,还有我那小侄子、小侄女能否赶回来?”
      “你别做梦了。”
      大把纸钱扔进火盆,火光陡然狂蹿,那幽暗黑深的灵床背后,似有无数冤魂低吟着冲撞而出,而跪在火盆前惜字如金的穆蕴华,便是那些冤魂厉鬼的领路人。
      薛凤来心内颤抖,不禁脱口而出,“谁?”转念想到在日本人的子弹和酷刑面前贪生怕死也就罢了,眼下还惊忧怨魂索命,岂不是多此一举,怯怯之中顿生三分恼怒,“大嫂是说大哥他们不打算回来发丧了?为何?”
      蕴华说:“早知道你厚颜无耻,不想还无赖至斯。你自己做过什么,你心里没数?何必明知故问!谁不知你是日本人的走狗,既做下弑杀伯父伯母、残害同门手足的恶事,丧尽天良便一条路黑到底,这边心狠手辣那边藏着掖着,哼哼,薛凤来,别叫人瞧不起你。”
      “住口!”薛凤来恶声道:“我原本大好的前程,若非你们百般阻挠我报效南……”屋中装有窃听器,监听蕴华的同时也让他有所忌惮。只因整个薛家的窃听装置和窃听内容全归何本直接统管,连他也插手不得,这便及时止住,“我又怎会痛下杀手……事到如今,我劝大嫂识时务懂进退,乖乖与我合作为好。”
      “我孑然一身无牵无挂,远未山穷水尽,无须与任何人合作。”
      “未见得吧。你就算有一百本美国护照也走不出薛家大门,更遑论离开北平。当然,可以向美国人求救,只是连一个字一句话都出不去,是还有个飞檐走壁的能人王大虎,但从满院的枪口下带走大嫂,却是痴心妄想。还有你那些忠仆,你也不得不为她们打算一二。这么说来,大嫂是想一辈子困死在这儿了。”
      “困死我,先得问美国人答不答应?”
      “日军说话便席卷华北,格雷格搜集情报、打探军事动向尚且自顾不暇,再说,以他与大嫂的交情,恐怕也没那个闲心管大嫂的闲事。”
      “不是闲事。搭救我性命者,我以薛家矿山十里金脉图相赠,你说谁不动心?”
      “金脉图?”薛凤来语声短促,似乎极力压抑兴奋。折腾了那么久依旧寸功未见,日本人早已不耐烦。一朝确定确有金脉,而且还是十里,薛凤来陡然觉得曙光在望。“……果真有金脉……同是救命,大嫂不如直接让给日本人。美国人?那是舍近求远。大嫂是聪明人,这点成算还是有的。”
      蕴华冷笑,“虽是救命,给美国人叫迫于无奈,给日本人?那我与卖身投敌认贼作父有何分别?你别以为困住了我便可以为所欲为,我敢回来,自然做足了准备,要走,也不过是抬抬腿的事。”
      薛凤来哑然失笑,“大嫂,打肿脸充胖子也不是这个充法儿。以前有二十九军、有约翰逊,有大老爷、明臻、彦平,现在,”他攥紧的拳头晃到蕴华跟前,却又猛然松开,仿佛明臻和彦平就在眼前任他挫骨由、由他扬灰,“砰—— 砰—— 没了,什么都没了。”他徜徉在无限的快意当中无法自拔,“你四面楚歌,所有的依仗都已烟消云散,留得一条性命,还是我大发善心所致,谈何说走便走。说大话也要适可而止……十里金脉图、天津大碱厂而今于你不过是稚子怀金,守不住的,不如早日献给日本人。”
      “哼哼。”蕴华双目风雷乍现,瞬间恨意杀意交织,又被沉沉深流尽数掩埋。
      “在登上火车决意返回北平的两个小时前,我将一份经律师公证的遗书存进了汇丰银行,同时存入的还有我父亲的遗产公证书。”
      薛凤来顿时瞳孔一缩。
      “父亲早已明确,老人家若身亡,薛家大房所有动产与不动产皆由我接管,直至璟岳和璟玉成年再行分配。期间彦平夫妇可按年享有两万块的红利。薛家支助的启智小学和医院,只要薛家能力允许,一概继续支助。而我的遗言就更简单,若我死在北平,我名下工厂、银行的股份、受父亲委托管理的产业全部捐赠给美国人约翰逊先生。”蕴华平静得骇人,双目望向薛凤来时,除了凛然,还有意味十足的嘲讽,“汇丰银行的大班鲍威尔是个职业经理人,与谁都有交情,职业操守面前,又谁都不讲交情。我一死,他自然将我的遗书公开。届时,不仅要对付美国记者笔下的舆论,你和你的日本主子日思夜想的矿山和工厂都归美国人了。哈哈,真到那时,那些卑鄙下作到泯灭人性的手段你不妨再施展一回,往美国人那头试试?”
      杀敌八百自损一千,够狠……她是不是疯了……薛凤来目瞪口呆,半天说不上一个字。
      蕴华说话烧尽手中最后一把纸钱,这便前往供桌那头,将一尘不染的烛台和果盘擦了又擦,又往酒杯添酒,好半天才想起来还有一位不速之客,“赖着不走,怎么,还想听我说点更好听的?”
      薛凤来突的一震,好像凭空被针扎了一下,正好扎进他最卑劣的丑闻当中。既然如此,他弯起的嘴角因为痛下决心而扯得僵硬——每当遇到有所不耻的事,他惯爱露出此等模样,却不自知。如今好了,下作到了极致,人倒也坦然。

  • 作者有话要说:  索家坟、七王坟、八王坟、公主坟……熟悉北京的朋友都知道,不少北京的地名背后都关联着历史人物。而用完整的人名命名的街道似乎只有张自忠路,赵登禹路和佟麟阁路。后两位是37年保卫北平时战死在北平的,效忠沙场,忠魂永驻,理应流芳百世。但张自忠就比较有争议,据说当年日本人攻入北平时扬言不杀张,他因此背负了好几年的汉奸骂名,最后抗不过压力,保卫襄阳时战死以全名节。当时以他的军衔和职位,其实可以不必死。他也是整个二战期间战死的最高军衔的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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