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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闯烽火单骑救母,料丧仪埋仇饮恨(1) ...

  •   民国二十六年的七月二十六日,位于平津之间的廊坊为日所获,天津港登路日军开往前线的兵力运输路线,已然打通。也是同一天,天津开往北平的日本军列装满日本驻屯军第2联队士兵,抵达丰台车站后随即转乘20多辆汽车开往北平,为增加城内使馆区一带兵力。汽车在广安门遭遇北平守军拦截,僵持中,四辆汽车强行闯入城中,其余日军进城无果,只得返回丰台。
      情形已到瞎子都明白的地步,却依然有人不依不饶地做着折冲尊俎的美梦。北平城的守备令人担忧。
      这天傍晚,太阳斜到了城市西边,火车徐徐驶出上海站。天脚下集结着鱼鳞片的云彩,如同列队士兵般密集。太阳虽被遮住了,火红的阳光仍旧从云层后方大放异彩,染红了云霞,更烧进蕴华心里,火烧般灼热。
      愚园路没有父亲与彦平的消息,日本奸细不知所踪,彦平留下遗书自知危难重重,母亲生死未知,太多的头绪需要分析,太多的亲人需要她拯救,太多的情感顾不得梳理,早已无暇自哀。
      蕴华最终选择按原定计划北上,期间,周随风带人往火车站、上海通往南京的陆路关卡找寻薛家父子。双方事先约定,蕴华在南京、蚌埠、徐州和济南四站下车休息时,用车站的电话与家里联系,以便及时通报消息。到达南京站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夏日的深夜本也是沤热难挨,蕴华打电话到薛公馆,听说周随风还在外边且没有任何讯息传回,她又忽然觉得周身干爽凉快,至少,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经过一夜即将到达徐州,天色郁濛,几处稀薄的灰蓝色隐现出来,恍惚是清晨,又像黄昏。头等车厢里的人多数还在睡觉,过道静悄悄的,倒是一门之隔的二等车厢已经热闹起来。一个中年妇女用火车自带的痰盂给孩子把尿,同时指挥她的丈夫去热水房打水;尿完尿的小孩子还当众拉起便便,身边泡茶的男乘客忍受不了连声抱怨,也不知道被那中年妇女回敬了什么,泡茶的一副惹不起的模样端起茶盅往另一头去了。四五个后起之秀不甘示弱,纷纷加入,一时间以五对一。
      都是不显眼的小事。
      徐州站是大站,更多的人是在收拾提篮、皮箱和网兜,准备火车一进站就下车。
      蕴华一夜未眠,头疼欲裂,在两个车厢的过道里看着那头的繁忙琐屑,头疼之余竟然涌起一股羡慕。比起孑然一身不知亲人们是死是活的她,那些归家心切、有亲人接站的人比她幸福。
      火车进站后,一个身着绿制服的站台工作人员登上头等车厢,问清楚薛太太是哪位,径直跑到蕴华跟前,告诉她有电话打到站台上,请她一定下车接听。
      终于,来了!
      人的身上到底保留了多少原始人的野兽属性,暂时说不清楚,但对于她,关键时刻她就像丛林中最敏锐的四足兽,嗅觉发达,第一时间闻到末日的气息。不详的气息蔓延上身,让她在接过话筒的那一刻心跳加快、呼吸急促、眼花耳鸣、听力骤降。
      只能听到周随风细小的声音在说:“大少奶奶,大少爷昨日清晨无罪释放,在回上海途中遭遇埋伏,生死不明。老爷和三少爷怕你接受不了,封锁消息不让你知道,然后他们乘坐小汽车赶去南京意图搜救大少爷……” 一夕之间,薛家大房的三个成年男性尽皆殒命,穆家姐妹失去丈夫就此成为寡妇,硬汉如周随风,话到此处一时也不禁哀痛,再三缓了缓才又说下去,“汽车驶出无锡,在一座桥堍旁忽然爆炸,薛老爷和三少爷……尸骨无存……大少爷出事地点附近,警察找到几具烧焦的尸体,其中一具尸体上还找到了大少爷的配枪。大少奶奶,这个时候您要挺住,想想小少爷和小小姐,还有北平的薛太太……”
      明臻、炸药、无锡、父亲和彦平……果然,环环相扣,她猜中了毒计,却心存侥幸,依然撇下他们奔赴北平单骑救母。
      因为她希望自己分析有错,宁肯她机器般精密的大脑坏了,又或者是她正当壮年的耳朵生病了,然而,电话里哭泣的背景音像电台广播充斥着整个世界,整个薛公馆已经乱了。
      无形的巨手将她的身体撕开一道裂缝,她感觉自己的血液、五脏、呼吸正在流走,很快的,她成了一具只剩躯壳的行尸走肉,靠紧紧扒着电线杆才勉强站定。
      时间对她而言已是毒药,每一秒钟都在忍受万箭穿心的煎熬。
      然而这具行尸走肉现在还不能归于尘土。她望了眼站台上驳杂的人流,脑子里闪过穆青梵的影子,麻木的手指开始拨动电话机,打给北平的薛家。几乎花掉十五分钟电话才接通,小樱听到她声音的瞬间有种惊喜,很快又黯淡下去。蕴华问她母亲怎么样了,现在方便说话吗,小樱安静了几秒钟,仅此两秒,答案已昭然若揭。
      她穆蕴华就算变成干尸,也是具绝顶聪明的干尸。
      然而小樱很快又说太太吃过药已睡下了,今天好多了。又停了停,问,大少奶奶什么时候抵达北平,家里好派车去接。
      蕴华说快了,明天清晨,叫薛凤来和那位夏姨奶奶斋戒沐浴虔心诚意亲自到丰台接我大驾,我穆蕴华杀回北平,他们的好日子到头了。

      电话挂上,还在穆青梵的屋子里,当着病榻中气息微弱的穆青梵,夏菊问:“她最后都说了什么?”
      小樱冷哼,抵在腰窝的匕首被夏菊再前进两寸,小樱咬牙冷笑道,“我劝你还是不要自取其辱。你本是二小姐屋里给她提鞋扫地的丫头,自甘下贱给人做姨太太,害了一个又一个,现在还想害二小姐。你已经背主求荣过一回了,再多,只怕阎王爷都不肯收你,来世只好做牲口。”
      豆蔻照着小樱的脸颊上去就是两扇,“问你话是给你脸了?再废话一个试试?”
      “明天清晨,大少奶奶叫你们斋戒沐浴虔心诚意到丰台接她大驾,等她杀回北平,你们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夏菊这辈子最恨蕴华的狂妄嚣张,却最惧怕蕴华的狂妄嚣张。小樱的话十成十是穆蕴华的口吻,这个女人,一门子男人都死光,她活成佘太君的样子也依旧不服不贴。夏菊恨极了这种在人屋檐下不懂低头的人,等着吧,她现在是整个薛家大宅的掌事女主人了,可以光明正大排兵布阵,穆蕴华杀回北京?哼哼,夏菊从穆青梵的上房出来,折了根丁香的枝条逗弄荷花缸的金鱼。
      自穆青梵“病倒”,这些小鱼儿无人照料,饿了几天晕头转向。但最微末的动物亦认得主人,任凭夏菊怎么搅拌水面,就是不屑一顾。夏菊脸色猛然一黑,将枝条砸进缸里。
      “小畜生,谁杀谁还不一定,有你们死的时候。”

      七月的傍晚,高大的银杏树不在天棚庇护之内,流火中,那丝丝缕缕披散的叶子更像菜场里随处可见的烂菜叶子,蔫头巴脑没有一丝神气。石榴花开败了一茬,却没能结果,大金鱼缸看起来也有两天没擦拭,薄薄的一层浮灰。没有人气的院子里,只有树上的知了没完没了的聒噪。蕴华静静站在凉棚底下,仰头,目光越过青灰抹顶的滴水檐墙头,望向半空足足有两分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蕊香和小樱从竹帘背后出来,一眼看见院中的人,惊喜过后巨大的恐惧紧随而至,但无论如何,大少奶奶回来,总算有人为太太做主了,两人哭着扑向蕴华。
      “哭什么?”蕴华柔声去问,“你们受苦了,我都知道。这不是回来了么。母亲怎么样了,大夫怎么说?”
      “说什么也没用了。”夏菊与豆蔻做伴儿,倚在柱子下,笑嘻嘻道。
      十分钟前,还在吃爆肚儿的夏菊听说穆蕴华回来,已经进了垂花门,正往上房而去。她哼了一声,跺跺脚,爆肚儿忽然就不香了。
      穆蕴华诡计多端,她说明早到,夏菊当天下午就派人去丰台蹲守,意在掌握穆蕴华入城后的一举一动,事无巨细皆不放过。谁知穆蕴华居然悄无声息地就到家了?首战失利,夏菊不由得一阵沮丧,想大声咒骂穆蕴华死到临头还做鬼做怪,又怕吓着屋里的兰兰,只得抽着冷气强忍。
      “她带了多少人?”
      “就她一个,一口皮箱,再没别人。”豆蔻说。
      “那姓王的没跟来?”
      “少奶奶怕是忘了吧,半年前王大虎办错了事被赶走了么不是。”
      “哦,对。差点忘了这茬。周随风也没来?”
      “没有。”
      “那她可够有胆色的。”夏菊冷笑,然而想到穆蕴华胆敢单刀赴宴就是没把自己放在眼里,自己从来不入流,哪怕布下天罗地网她也没放在眼里,夏菊的冷笑瞬间凝固成嘴角的一记抽搐。
      “走,会会她去。”
      果然会上面了,蕴华只在院子当中看了夏菊一眼,便扭过脸去,快步走向正屋。小樱和蕊香给她掀竹帘,才尾随而入,就见蕴华在书桌下、花盆后转悠,两人跟过去一看,都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听蕴华说有人来了的时候,夏菊已紧跟进屋了,门帘下抱着一双珠圆玉润的胳膊,等着看热闹。
      蕴华跪在穆青梵床前,见她双目紧闭脸色发黑,呼吸更是微弱,真怕自己日夜兼程冒死回来也听不到她说一个字,便眼睁睁看着她去了。她心里绞痛,带着哭腔叫道:“妈妈、妈妈,是我,蕴华回来了。”
      夏菊瞅了眼豆蔻,豆蔻便走过去劝说:“大太太还没死呢,大少奶奶可不要叫了,迟则明天,早就今晚,有的是哭的时” 那个 “候”字尚未来得及脱口而出,只见蕴华微微偏过脑袋,凝结的眉宇中千军万马破阵而出,豆蔻打了个冷战,闭上嘴巴。
      “出去。”蕴华按下厌恶只说这一句,便扭过脸去,“妈妈喝点水吧。”小樱扶起穆青梵,蕊香捧碗,蕴华小心翼翼往母亲口中喂水。
      夏菊招手叫豆蔻回来,“屎坑里的屎又臭又硬!大少奶奶老毛病犯了,我劝你不必好心。”贼灵活现的两只眼珠子往蕴华带回来的那口皮箱一扫,豆蔻会意,捋起袖子过去,嘴里念念有词,“大少奶奶既忙着,我给大少奶奶理一理箱子。”
      穆青梵“病倒”的当晚,夏菊就曾带着黑压压一伙人闯进来,将屋中搜检个遍,之后又转战榴园,同样也翻个底儿朝天。那时蕴华不在,现在回来了,她们还敢故伎重演翻查她的行李。小樱气愤难挡,无奈她正挡在穆青梵背后,给穆青梵做个支撑,这便给蕊香眨眼,蕊香当即放下瓷碗,蕴华却说:“端稳了。”又说:“别动。”
      语音低沉威严尽透,蕊香和小樱顿时不敢轻举乱动。只有不知死活的豆蔻蹲在皮箱跟前,“哒哒”两声响,铜皮搭扣扳开,豆蔻得意洋洋自言自语,“大少奶奶放心,我手脚麻利着呢,包管给您整理得,”短促的惨呼替代了剩下的话,夏菊只觉得眼前有金芒闪动,待看得清楚时,豆蔻已经捧着脸上的伤口,滚在地上。
      蕴华垂下手去,还是跪得笔直,纹丝不动,“勿要惊扰了我母亲。”
      “是,大少奶奶。”那人恭恭敬敬。
      地上的豆蔻猛地一颤,又大叫一声“少奶奶救我!”,已经纸糊风筝般轻飘飘落进院中。夏菊总算看清楚那人是消失已久的王大虎,心里一骇,大喊放开她紧跟出去,只见脸肿得猪头也似的豆蔻倒仰在金鱼缸下,惊起小小一片尘烟,王大虎早已一个筋斗折出,飘离五丈开外,稳稳落在房门前滴水檐下,门神般伫立。
      这一幕上演过后,才算消停了,不论夏菊、豆蔻抑或薛凤来,暂时没人胆敢突破王大虎的防线跑到将死之人跟前放肆。一连三日昼夜焚心的小樱和蕊香,终于等到蕴华回来料理大局,为暴病的穆青梵做主。
      并非所有的暴病都是旦夕祸福,至少穆青梵的不是,她是在老太太停灵的当晚喝过一碗酸梅汤后直挺挺倒下的。仿佛事前已经演练过无数遍,放倒了她,薛凤来的人进驻薛家,驾轻就熟地接管几个进出的门户、家里的对牌和账本,所有的人一律只许进不许出。这些蕴华早有所料,她现在只是关心给穆青梵请了哪位医生?开了什么针药?蕊香说:“夏菊说大太太只是累着了,歇两天就没事,不让打电话、更不让出门。蔡妈妈气不过,当场与她理论,被推倒在地,现还在后照楼里躺着。二太太也看不下去了,说了夏菊几句,后来就听说现在一天只给她一顿饭吃。”她越说越急越说越快,气愤难平,小樱于是接过来说:“看太太忽然病得不省人事,我想起以前常听说人参能吊命,打算给太太熬人参汤试试。只是库房钥匙都被搜走,我们行动又受到限制,也没法子弄来人参。后来不知道二太太从哪里听闻我们急缺人参,连夜派人悄悄送来一根拇指粗细的,叫我们服侍太太吃下。”
      蕴华不免大吃一惊,“吃了么?”
      小樱说没有,“是蕊香姐想起来,过去曾听您提过,有些情况吃人参反而催命。譬如太太眼下的样子,像是中毒,而您说过绿豆汤能解毒,我们没旁的法儿,只能又去请二太太帮忙弄到绿豆,每天给太太喂一些绿豆汤喝。”
      蕴华点头说:“做得好。你俩准备准备,这就送母亲上协和医院。”
      小樱说:“只是夏菊那边……”
      “哼,”蕴华冷哼,“我看谁敢拦我。”
      一直昏迷的穆青梵毫无征兆地睁开双眼。先是环顾四周,还在自己房里,那些她衷爱多年的壁画、瓷器、陈设还在那里,她说不出来,但心里清楚,早在她昏昏沉沉的时候,这些东西早被翻查过了。好在她的儿子儿媳、孙子孙女早已平安离开北平,唯一可惜的是小樱和蕊香两个,辛苦服侍她这些年,等她一死,她们的下场恐怕好不到哪儿去。
      这么想着,倏然转头,就见满脸悲痛的大儿媳妇守在床前。穆青梵大吃一惊之下浓痰上涌,嘴里含含混混地说着什么,蕴华见她喘气艰难,忙与蕊香一道给她摩挲后背,在她耳根下轻轻说:“妈妈不必着急,我回来了,有什么话,咱们慢慢说。”
      穆青梵微微动了动,挣扎着张嘴,怎奈力不从心。她不知道蕴华跪了多久,实心眼的傻孩子呀,她为什么还要回来!自己注定时日无多,为给她送终还绕上一个最心爱的孩子,想到这里,顿时老泪纵横。
      蕴华紧抿双唇,只是握住穆青梵的手,她的泪每下一滴便给她拭去一滴。
      黄昏中,串街串巷的货郎声又响了起来。今天已是老太太停灵第五天,时辰一到,灵棚那边照旧僧道念经、放焰口,花钱请来的哭丧仪队卖力的工作,锣鼓喧闹,哭声震天。在薛家住了三、四天的老族长和四奶奶听说蕴华回来了,派人过来请她过去,一同为老太太举哀。来人就在穆青梵床前催促,却对病重的穆青梵视而不见,蕴华迸出冷笑,“我还没去找他们,他们倒上赶着见我。急什么。再不滚出去,下一个腿断的就你。”
      打发走添堵的,又过了许久,穆青梵终于还魂似的睁开透析世事的双眼,“好孩子,”她艰难地吐着每个字,“入虎穴矣!怎生是好……快走!快走!”
      蕴华流着泪笑,说并没有,“我没什么。”她说:“妈妈再喝一点绿豆汤,我送您上医院瞧瞧。”小樱不敢碰大厨房的灶火,就在屋外头的廊子下升起一个洋炉子,用来烧水熬汤。温度适中的绿豆汤端进来,蕴华伸手去接,再转身回来时,穆青梵双目紧闭,已经溘然长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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