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62、兰因絮果从头问,内外交困总凄迷(1) ...

  •   以她和薛希来目前的状况,蕴华以为同一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难免尴尬,然而往下几天竟很少能在家里碰见他。没有郎笑藕丝长,何来长丝藕笑郎,事有多蹇,也好,无暇做那怆怳之叹。
      一早起来就接到消息,通茂纺织厂因为贷款数额巨大,而产品销售、现金回流各个方面跟不上,已决意申请破产重组。这就是陈守拙所谓的“明早见”。蕴华紧急召集几位秘书和总经理古静斋,命他们尽快拟订一支破产清算小组进驻通茂纺织厂,将抵押给他们银行的那些厂房、机器、原料和库存第一时间清算拍卖,以期尽量尽早挽回损失。
      早有市里的救火队抢先一步出发,可惜,整个通茂纺织厂已经付之一炬。
      挤兑的人潮里除了一般的小客户,许多大客户也开始坐不住了,每次支取一两万的大有人在,连夜筹集的上百万眼见着不一定能挨过当天下午。蕴华挂掉古静斋的电话,转而打电话去天津找两个工厂的财务经理,利达碱厂那头表示还有十万流动资金,原本打算端午过后转去宁夏新厂的,既然东家要急用,可以先把这笔款子调出来。
      蕴华只好说:“那便算了吧,新厂的进度不能耽误。”想了又想,又叮咛嘱托,“不仅不能耽误,还必须加快,争取九月份之前投产。”九月是她最悲观的预期,哪怕日本人在端午之后立即发动进攻,二十九军再不济也应该能坚持三个月,三个月的时间,足够碱厂搬迁撤离,所以新厂的建设绝不可停止。对方理解她的意思,叠声说:“明白,东家放心。”
      事到如今,碱厂不能寄予希望。盐厂这个月还能再抽出二十万,只是面对汹涌的挤兑人潮,二十万只怕连个声响都不曾听着就没了。而药厂深陷官司全面停产,之前堆积的药品难以销售,现金也无法回流。她手上还有些珠宝首饰和古董,脱手起来却费时费力,若一味求快必得贱卖,尤其那些古玩,都是父亲生前珍爱,下策,都是下策……蕴华抱着两只胳膊从书房的这头踱到那头,最终站定在玻璃窗前。不得不承认,这是迄今为止她经历过的最大一场危机。
      她只在清晨时草草喝了一杯牛奶,然后往返在银行、药厂和警察局之间,好不容易回趟家,已经是下午两点。白芍本就很担心,见到她回来赶紧将事先熬好的鸽子汤重新加热,推开她书房的门,满室清冷萧瑟,蕴华最窘迫的时候,只有自己嶙峋的孤影紧紧相随。白芍见此情形不由得心中泛酸,几乎洒泪。
      她伺候蕴华喝完那汤,见机劝道:“二小姐不如换了衣服踏实睡会儿?时间还早呢。”
      这种情况下怎么可能睡,蕴华只在躺椅上养神。白芍看她合着眼睛,便蹲在她脚下把皮鞋轻轻褪下来,又将一双家常爱穿的苏绣描云纹镂空软缎鞋放在脚踏旁边。刚做完这些,芡实急哄哄进来说:“快、快给二小姐穿戴好,不要脸的打上门了。”
      梅记者长长的卷发只在耳侧拿珍珠发卡掖起,穿着浅蓝留香绉无袖低胸长连衣裙,想来也意识到自己暴露过多,又特意在肩上披了件西服。这种装扮在欧洲也常见,貌美的女士身着男装,更有种魅力难描的野性美。只是,女人视服饰如战袍,这男装必定有说法,她如此打扮登门造访,坐在别人家里正堂之中腰杆挺得笔直,真像得了势的姨太太上门搅缠,怪不得芡实背地里愤恨不平地啐人。
      薛家是读书人家出身,办实业的时候接触社会各界,又很有开明思想,光看薛公馆的内饰并不一味追求财大气粗的堂皇,富贵之中透着古雅,更有三分居家的温馨。初夏的阳光透过楼梯间的窗户洒满整个厅堂,午后的热风把白色蕾丝镶边的窗帘吹得飘飘洒洒。爱巢如此,再添上夫妻呢喃、孩童欢笑,这就是个再完美没有的家庭。
      梅思思向往着,不禁越发认同那人的观点。
      “凡事总要自己争取,不争上一争,那便彻底失之交臂了。”
      梅思思并非不想争,只是权利可争、财富可争,却没听说爱情也能争。她说:“他们夫妻恩爱,只怕我到头来也只是枉作小人。”
      “嗤——”那人轻蔑地笑了。她一身沉沉的黑,黑草帽沿下垂出来足有两尺长的绿色纱面网。随着笑声,讽刺的目光从那面网背后飞溅出来。
      梅思思那时才留意到她的面网上嵌着一只金刚石点睛的黑宝石天鹅,随着面网飘飘拂拂,黑天鹅的眼睛忽亮忽暗。亮的时候,依稀还是十几年前那个温婉似水的小女孩,只是一旦暗下来,却如一股暗流将人卷入深不见底的深渊。
      “我知道你总有所顾虑。说实话,这又有什么?论先来后到,你总在她之前。也不必对我说老话里的‘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毁不了的才是婚姻,毁得了的那叫孽缘。他们早已心生隔阂,你此时不把握时机,还等什么?”
      “我……方便打听,他们之间为何隔阂?”
      黑天鹅的眼睛再次亮起,似乎就等着梅思思有此一问。而照片早已准备好。
      梅思思将照片还给她,将信将疑,“这照片从何而来?真的还是假的?”她是资历精深的老记者,当然知道照片也能造假。对方却劝她不必关注细枝末节,“你只要知道,我大哥愿意相信照片是真的就行了。”
      “这么说,是这些东西离间了他们?你做的?”面网后面那张美艳的脸又笑了,梅思思却觉得那只是一张抽离了灵魂的人皮面具。
      “诚然我大哥是因为这个心灰意冷,这恰是你取而代之的最好时机。”
      “为什么帮我?”
      面网随着主人摇头而左右摆动,继而一阵长久的沉默。就在梅思思以为不可能得到答案的时候,对方的声音缓缓响起,“听说过开阳双星吗?”
      “什么?”
      “开阳是北斗七星的第二颗星星,在她附近,还有颗在引力作用下与其相互周绕的恒星,人们都叫她开阳辅。分明是亮度相近的一对恒星,为何一为主一为辅呢?为何人们都只看到那颗耀眼的,千百年来以她为主?哼……我偏不……开阳得到的注视太多,德不配位,是时候沉寂了。”
      “你的意思是?”
      “你只要知道她走了,我痛不欲生;可若她一直存在,我就恨不能当场死去。最好的结局是开阳双星择一而存。”
      “梅记者,好久不见了。”几步开外,有人站在台阶之下,一声招呼将梅思思拉回薛公馆,那声音如金石相撞,泠泠然激人心头。
      梅思思起身相应,远远笑呼二妹,快步上前牵蕴华的手,“这段时间你辛苦了。怎么样,还好吧?”“二妹”之说搁置已久,蕴华都快忘了,还是她结婚之前薛明臻喜欢这么二妹二妹地叫她。怎么,如今梅思思公开启用旧时称呼,是在宣告她与薛明臻一体的关系?“还好,发生点小麻烦,多谢朋友们挂心。”蕴华不动声色收回胳膊,比了比沙发请她坐,只是不等梅思思坐稳,芡实抢先一步过来将一个绣并蒂杜鹃花的迎枕摆放好,搀扶蕴华落座,嘴里念念叨叨,“大少奶奶仔细腰,昨晚大少爷特意吩咐说你的腰不好,让我们留心伺候。坐卧的时候怎么做,泡澡的时候又该怎么做,足□□代我了们一刻钟。梅小姐,咱们大少爷对大少奶奶真体贴,是不是呀?”
      梅思思脸一僵,借着低头喝茶含糊过去。
      蕴华就满心无奈,真不知道该说自作聪明的芡实什么才好。她和薛希来的真实状况只怕梅思思比谁都清楚,芡实以为空口白舌炫耀一句,别人就真能上当吗,空城计的戏看多了。“给客人换盏新茶。”她只好说。
      芡实响亮应是。一时间茶水、咖啡、糕点络绎不绝地摆上来,梅思思和蕴华沐浴在下午的阳光里吃着茶谈笑,像小闺蜜把臂周游般和谐。
      开局就顺风顺水,梅思思捧着咖啡啜饮,笑道:“二妹,照这样说,这次的事麻烦是麻烦了些,但我看你成竹在胸的样子,想必最后定能顺利解决了?”
      “我只能说尽力吧。”蕴华说。
      她怎么还是一副笃定泰然的样子?梅思思探究地往蕴华脸上望去,又重新摆上笑脸,“那就再好不过了。我说嘛,以二妹的本事,没什么能难倒二妹的。听到消息的那天夜里明臻当场就急了。真的,认识他这么久以来从未见他这般着急上脸,喏,连衣服落我那儿了都不晓得。”肩膀配合嘴巴适时一歪,那件男士薄呢西装便顺着梅思思的肩头滑落下来,她抚了抚,又对折两道,才交到蕴华手里。手上动作迟缓方显珍重,嘴里却要一气呵成,好像有人就在身旁眈眈虎视,一旦她停下来就将她彻底挤出舞台。
      “后来他人到蚌埠火车站给我来电话,虽则言简意赅,但我听得出来,他对二妹你总是心怀愧疚。我便对他讲,不论将来如何,我始终当你是二妹,你有急难,不要说明臻与你有兄妹的情分,就是我也无法袖手旁观。所以我冒昧上门来就是看看,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二妹只管开口!”
      随伺一旁的茯苓和芡实互换眼神,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恨意。二妹长二妹短,呸,妹妹也是你能叫的?芡实一心愤懑,明公正道的,大少爷封你做姨太太了么?咱们大少爷是正经新派人,绝不乱搞那些污糟事,想做姨太太,下辈子吧!茯苓却心说那也未必,大少爷的情形难说,只是凡事都有先来后到,二小姐是他们薛家明媒正娶来的,这个梅记者就算入门,也只能做小,几时轮到她喊二小姐妹妹?
      虽然只在心中唾骂,激愤过了头也能口干舌燥,身后面红耳赤的俩姑娘,越发显得蕴华无动于衷。她只是冷眼瞧去,心道,那西装果然有说法。只是他一向偏爱长衫,看来品味也会随情感发生改变,与旧习惯的诀别未尝不是与过去诀别。
      冷眼瞧回来,自己又为什么还坐在这里说尽虚情假意的场面话?闲的么,不知道还有多少大事等着自己么?小时候去薛家玩,见过二太太与二老爷的姨太太打擂台,以两张薄唇为刀你来我往,全是妇人之间浅薄可笑的小伎俩。而母亲与周姨娘呕气的那几年便更不堪回首了,当时她就想,自己将来绝不活成那种样子。
      她是谁,万艰万难一力担挑的穆蕴华,盛气涤荡傲骨铮铮,跟一个觊觎别人丈夫的女人论高低,自降身份!她猛地站起身,前一秒钟还彬彬有礼的人,忽然说变就变了。两道纯粹而平静的目光飞掷过去,梅思思顿时感觉千年寒冰砭肤消融,不得已,狼狈而难堪的承受着,抬起头仰望,忽然意识到此行难以圆满。
      可那又怎样?剑已离弦,只有力争到底。
      只听蕴华说道:“我的事,桩桩件件都是大事,替我分忧,你火候还不够。”
      梅思思涨红了脸,嗫嚅,“二妹,你怎么……”
      “不敢当。梅小姐,世上能称我二妹的,要么是我穆家大姐,要么是薛明臻和薛彦平兄弟,什么时候你堂堂正正进了薛家门,再来这么唤我也不迟。现在着急上赶,名不正言不顺,丢人不上相。”
      痛快啊!痛快!茯苓、芡实面面相觑,几乎忍不住为梅思思哑口无言的样子大喊活该。
      堂堂正正?梅思思的胸口如同插进十刀八刀,没想到这么快就撕破脸,既然如此,也不必端着了,短兵相接是迟早的事。她说:“穆小姐,既然如此,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和明臻已经有了不能分开的感情,是注定要走在一起了。你与其从中作梗,倒不如大大方方承认,从此我大你小、东西两宫相安无事,对内对外都体面,最重要的是明臻也不必夹在你我之间为难。”
      蕴华勾着唇只管冷笑,并不答话,眼梢略拐,挺拔的人影已移到近前,原来是消失了大半天的薛希来回来了。
      “什么左右为难?”他说。
      蕴华说:“正好你来了,我那头也还有事,你替我陪客吧!”抽身就往楼上而去,半中途碰到白芍过来告诉她有电话,已经接入书房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