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辞》秋星河

160、照肝胆共同进退，趁势乱后院起火(2)

　　周畅卿料想没错，李源朝的死，像面粉堆中滴入酵素，局面迅速膨胀起来。那些日系的报纸动作何其快，一大清早，蒲淞警察局就接到电话，问昨日傍晚在江边发现的一男一女两具尸体怎么回事？答案当然是官方措辞——案情正在侦查，目前无可奉告。对方不依不饶，听说此案与昨日轰动全城的假药案颇有关联，是不是呢？——对不起，案情正在侦查，目前无可奉告。至此，早起的号外伴随大饼摊的大饼油条豆浆三剑客同时出炉—— 著名企业家某女士、药厂大老板，前有涉嫌造假，后又买凶杀人灭口，警察局有意庇护，案情始终不能公开。呜呼，乾坤朗朗，真相何在？哀哉，日月昭昭，正义无存！
　　蕴华一日之间成了蒲淞警察局炙手可热的座上宾，受邀喝了两回茶。每一遍迈出警察局大门，都有无数的记者和镁光灯恭候，白芍和周随风替她遮挡面容开道，被她拒绝了，昂然自若走在无数的唾骂和注视下，像只高傲一生的白天鹅。
　　茹嘉和周乃驯最先到药厂探望她。周乃驯看的是眼前切实存在的难题，问蕴华可有什么应对的法子。因为一直没有得到周畅卿的消息，不知道他那头进展如何，蕴华只得含糊其词，说也许有个关键的证人，但目前一切尚未可知。周乃驯听了更觉得蕴华这一关艰难，当初她以声誉为突破对付羽田雄一，几起几落操纵自如，如今却被小人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卖药的企业，先是造假，又是买凶杀人，官司缠身，往后怎么经营下去？“这种时候，明臻哪儿去了，怎么不见他出面料理？”周乃驯不禁问。是啊，明臻哪儿去了，蕴华早想有此一问。幸而从未指望过，没有希望的好处就是没有失望，再大的风浪，她咬牙硬闯，假使不幸倾覆于此，那是命中该绝。
　　她脸上风雨与彩虹交替当道。茹嘉知道她们夫妇的事，小心翼翼地问她还好么，蕴华笑说好，“我好的很。一直很羡慕你这个大明星，走到哪里都有无数的拥趸闻风而至。今天我也算享受一把大明星的待遇了，你说我好不好？”
　　茹嘉急得满头热汗，“你风光霁月的一个人，就这么任由别人泼脏水么！那些媒体，有不怀好意的，也有跟风起哄的，当然，公平客观的也大有其人，咱们不如也联系几个，也辩白辩白？”
　　蕴华说算了，“此时越描越黑，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真相不会远的。”
　　此般镇定终究挡不住发酵的局势，那几个先前病重的患者在傍晚时分宣告无治，蕴华一日之间成了口口相传的双料杀人犯。尽管药厂已经停工，祸事仍旧蔓延开来，就在银行快下班的时候，出现了第一批挤兑的人潮。
　　好在离打烊只剩半个小时，当日柜上的现金足够应付过去，但苗头已现，不得不防。蕴华连同邵、黄两位秘书还有银行的总经理古静斋连夜开会商讨，估计明天的情形不容乐观，为今之计，只有从中央银行提取一部分准备金应对。
　　这已是事情发生的第三天，屋漏偏逢连夜雨，补了东墙补西墙，蕴华亲自督导，凛凛然出现在公众面前，银行的职工见此情形安心不少。而那些等待支取存款的客户也从群情激愤慢慢变得镇静，镇静过了头，一个个白着脸，像没有多余表情的机器，在一眼望不到底的长队中一点点往前蠕动，什么时候红红绿绿的钞票到手，机器才恢复成人形，安心地笑了。
　　蕴华坐在银行大厅的二楼，透过玻璃窗，注视楼下的情形。显然，因为她谣言缠身，公众对薛家的银行开始失去信心。源源不断被提取现金的银行就像大出血的病人，只出不进，什么时候血流尽了，结局也就来临了。这一天不会太长，照今天的速度，存款准备金还能再支撑两天，两天之后如不得到实质性改善，她按住思绪，起身拿起话筒，亲自拨通前往北平的电话。
　　电话是小樱接的，听大少奶奶说找大太太，放下话筒就去传话。
　　蕴华连叫两声等等，喂等等，也未能把人叫住。她像个在外惹祸连累家里的孩子，原本准备好了向父母说明一切请求责罚，勇敢的心一经顿挫，又开始动摇。
　　日本人设毒计，拿住她一步步逼迫周畅卿，她不是怂包，烈日秋霜，平生小坎而已，谁怕？拿定主意临渊不退，哪怕药厂就此倒闭，大不了从头来过。可牵扯上银行又不一样了，那是父亲半生的心血，因她之故饱受动荡，她倍感煎熬。若要细说原委，牵扯到孟澜，实难启齿。若不说，家里平白吃个糊涂亏，她良心又上过不去。
　　犹豫之间，穆青梵在那头已经接起电话。她很惊讶，问蕴华怎么这个时候打电话过来，“你的病这两天有没有感觉好一点？”
　　蕴华说我没事了，心里愧疚，吞吞吐吐地说：“妈妈，银行出事了，这两天出现挤兑。您和爸爸先别着急，除了调动准备金，我还从利达碱厂紧急调拨一笔款子过来，只要假药的事情出现转机，银行这头也会好转的。”
　　穆青梵的反应远比想象中来得镇定，“生意上的事，遇到沟沟坎坎很正常。你只管放手去做，记住了孩子，我把你当亲闺女，唯一的亲闺女，就是希来与你比起来，他也得靠后排。无论什么时候、里里外外我都站在你这头。”
　　蕴华听出弦外之音，忙问：“您是听说什么了吗？”
　　穆青梵不会无的放矢，自然是有什么。不久前，有一天薛鸿飞从外边回来，神情复杂地问她，知不知道希来夫妇正在办交涉？真是晴天霹雳，这两人蜜里调油似的好，怎么可能？穆青梵忙问他打哪儿听来的谣言，薛鸿飞长长叹了口气，默默从公文包里掏出一沓厚厚的照片，有华懋饭店的，也有自家花园的，主人公却始终只有两人—— 蕴华和周畅卿。看老妻目瞪口呆，他且容她缓转片刻，才说：“这东西，听说希来手里也有一份，你说，你说说，可不就一发不可收拾了么！”薛鸿飞一生行事端方，尤其在男女问题上从未出错。他严于律己行以率幼，同样也严于律人。穆青梵听他话里话外，是对蕴华起了极大的不满。她咬咬牙，几乎要以性命替蕴华作保，“你糊涂！且不说这相片里黑咕隆咚看不清谁是谁，就是看得清，也不能说明蕴华出错，难道照片不能作假？我的儿媳妇我最清楚，绝对没有的事！”薛鸿飞最初见到照片时固然十分不悦，现在看老妻态度坚决维护蕴华，冷静下来再细想，他也算从小看着那孩子长大，她的人品他怎么会不清楚。
　　穆青梵又问他：“你且说照片哪儿来的？说的清还单论，若来历不明，这背后操做的人用心之险恶歹毒，可以想象！”薛鸿飞跺脚，“你当是谁给我的？婉华！”穆青梵呆了半晌，“她怎么说的？”薛鸿飞说：“她寄来这东西，又给我打电话，说希来手里也有，听说因为这个，两个人最近的关系很不好，已经到了闹决裂的地步。她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思来想去，还是早些对我们说明情况为好。”
　　穆青梵向来主张不聋不哑不做家翁，晚辈的事还是交由晚辈们自己处理。她做上人的尚且秉持开明的态度，婉华作为蕴华的亲姐姐兼妯娌，也完全可以采取不过问不干预的姿态，她有一百种处理办法，偏偏使用最不恰当的一种。穆青梵猛然惊觉，越来越看不明白小儿媳妇了。
　　她虽看不明白婉华最近的所作所为，经此一事，对婉华的不满算是迈过临界点。人有时候就是奇怪，两个人比着，越是看这个不满意，那另一个就越是顺眼。反正蕴华和希来的事，她拿定主意让他们自己处理，舌头牙齿都有打架的时候，哪对夫妻没磕碰过？有璟玉在，两人散不了。她这么想，也这么劝薛鸿飞，然而薛鸿飞却有更深一层考虑——诺大的家业一直由大儿媳管理，万一哪天她真的脱离薛家，他再从头培养接班人岂不是为时已晚？有些事，必须未雨绸缪，事到临头方不至于手忙脚乱。他打算让婉华也接手一部分家里的产业，同胞姐妹，资质不会太差，只要有人手把手的教，假以时日绝对能教出来。也正因为她二人是同胞姐妹，姐姐替妹妹分担，也不易生嫌隙。
　　薛鸿飞打定主意，穆青梵却不认同，故而有此一说。她对蕴华讲：“我的意思是，银行的风波看来还将持续几天。咱们不惹事，但也不怕事儿，来什么咱们接什么就是。你做得很好，然而叫你一个人支撑太辛苦你，你父亲决定跑一趟上海，再有什么突发状况，你也好有人商量不是？”
　　蕴华说：“父亲过来一趟也好。”
　　薛鸿飞去上海，另有一层将璟玉送走的意思，穆青梵在电话里只略提了提，蕴华便明白了。
　　华北驻屯军的军事大演习虽然结束，然而请神容易送神难，驻屯军在演习区域——东郊的通县、北郊的南口、南郊的丰台顺理成章安营扎寨。六千多人，辖一个步兵旅、一个炮兵团及工兵、通讯、辎重分队分别从东、南、北三个方向围堵北平，仅胜西南方的卢沟桥尚在29军的控制之下。
　　据传年初，南京方面曾开会研讨后西安事变的时局，委员长明令华北五省军政领导务必到场。山西的阎锡山、绥远的傅作义、山东的韩复渠皆欣然而至，独独主政平津冀察的宋哲元不曾现身。老谋深算的日本军政人物对此情形会心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可惜29军的中下层军官却未能高瞻远瞩，手底下的士兵与日军干架日渐频繁。
　　彼时起，蕴华便时常遥望，北马思乡，越鸟南巢，风雨欲来的北平她回不去了。一方面她不能回去，另一方面穆青梵也不便南下，因为病重中的老太太始终顽强的吊着一口气不肯死，多少次，轮番伺疾的儿媳妇们都觉得过不了当夜了，寿木寿衣早已枕戈旦待，谁知她第二天又神奇般醒来。老太太既死不了，将死未死的当口，穆青梵离开北平的时机只能一拖再拖。她心里有疑惑，却不得解惑的法门，只有将璟玉送走，才算没有后顾之忧。
　　蕴华从银行回到家就亲自收拾孩子的房间。小床铺、衣柜和玩具柜都一一擦拭过去，她斜坐做暖黄的光影里，比着手掌丈量事先置办的衣服鞋袜。都是她前几个月置办的，孩子长得快，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穿了。若不能，还得列单子，交代茯苓明天就准备起来。忙起来一个多钟头，直到七点半也顾不上吃饭，白芍几次想要接手，蕴华却不同意。
　　白芍不知道，有期待的人，再琐屑的忙碌也是种幸福。曾经也有过一个人，让蕴华全心全意奉上类似细碎的操劳，如今看来他不需要了。这种前途未知的渺茫心情简直不能触碰，像结了薄咖的伤口，外表看来趋于好转，禁不住轻轻一碰，就是滩触目惊心的脓水。
　　呆呆地发了一回愣，直到楼下嚷声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