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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9、照肝胆共同进退,趁势乱后院起火(1) ...

  •   汽车穿过洞开的大铁门,大老远就看见周劈风和周探风在楼前的草坪上抽烟,一边抽一面骂骂咧咧,直到见了周畅卿,这才收住嘴迎了上去。
      周畅卿没有要下车的意思,胳膊伸到半开的窗外,向周劈风要根点燃的香烟,急急嘬上两口,“见着人了?”
      周探风说:“不仅见了,而且已经证实,那些出事的人买的都是仿京年药厂的假药。倒霉催吃错假药,倒去寻薛太太的晦气,寻得找么!警察当场就给捋清楚了,没薛太太什么事,等抓住那个断子绝孙的假药贩子,案子就算破了。”
      抓住那个造假药的,谈何容易?周劈风可没有周探风乐观。他说:“下午的时候,我与周探风刚赶到京年药厂,碰上警察请薛太太过去问话。当时留样已经送去化验,一切结果尚在未知,因此薛太太的车一驶出厂区,就被那些病患家属蜂拥而上生生逼停,非要她下车当面做个保证。”
      周畅卿杀人的眼风狂扫过来,周劈风一个哆嗦,忙说:“没事没事,薛太太人没事。随风也在,我们哥儿仨呢,能让谁伤着薛太太分毫!到了蒲淞警察局,药厂的许厂长从那些药店和小医院过来,带回部分未销售出去的药。当时一看包装,薛太太就表示绝不是她厂里出来的东西。药店和小医院的负责人也交代了,卖这些假药的,正是过去京年药厂的厂长李源朝。他们买的时候并不知道是假药,只因李源朝说药厂生意日隆,已经开设分厂,薛太太又把他请回来管理,分厂产品的成份配方与总厂一致,只是存在业务竞争,价格上更公道些,还请老客户多捧场,那些人便全盘相信了他的鬼话。”
      药店、医院与李源朝有交情,他又打出京年的旗号,周畅卿无奈哀叹,可不就真假李逵傻傻分不清么。
      况且药品盒子上贴的还是虞美人的头像,只因她曾是京年药厂的广告招牌,虽然中途撂挑子几年,但在许多人心里还是印象深刻。李源朝正是利用此等心理,才能轻易冒充京年的药品,抢占市场。
      周探风接过话茬,“蒲淞警署已经出动了,瞧着吧,抓个药贩子还不简单,快则明天一早就能见报,到时候都知道薛太太是被冤枉的,看还有谁疯狗似的乱攀咬。”这里边还有日本人乱掺和,不可能顺风顺水,周探风故意说得轻松,是看周畅卿一直攒眉,满脸肃杀。
      可惜周畅卿听完,并没有任何得到有效安慰的迹象,只是默默去揉自己的眉心,“警察局那帮人找不到的。”
      周劈风说:“因为日本人?他们到底耍什么花招?”周畅卿狠狠猛吸尽最后一口烟,烟头砸出去,“他们现在南本实隆手上,只有我将昨天收缴的鸦片还回去,南本才肯将人移交给我。”
      周探风骂了句王八蛋,“妈的李源朝,被日本人顶在杆子前头当枪使,现在还要四爷捞他?依我说,也别管他们死活,反正已经认定薛太太无辜,四爷只要保住薛太太就好。”
      周劈风觑了觑满腹心事的周畅卿,又看身旁的蠢货,真想一巴掌挥过去弄死他算了,早死早托生,兴许还能长个灵光腔子。再三忍了忍才说:“还没看出来么,日本人设局陷害薛太太,是为了要挟四爷。捯饬假药的死不足惜,问题是他死了,案子迟迟不能真像大白,日本人再一煽风点火杀个回马枪,外界又要继续嚷嚷京年药厂生产假药,否则,怎能真药假药一脉相承呢?”
      周探风嚷,“这不明摆着么,李源朝在药厂呆过,监守自盗,偷走了配方。”
      “你说得好,证据呢?李源朝一日不落网,别人只当这些话就是薛太太的狡辩。她开药厂的,一旦声誉受损,将来还有什么前景?”
      直肠子周探风总算绕过几道弯,明白了其中关窍,他奶奶的嚷,“这么着,四爷还真将鸦片还回去呐?”
      周畅卿恨恨地说怎么可能。真从了日本人,有朝一日让她知道真相,昭昭朗朗掷地犹作金石声的晋魏风骨还不知将做出怎样激烈的举动。真正为她好,就不能屈从日本人。
      “你们俩这就去黑白两道分头打听李源朝和虞美人的下落,不论是谁,只要能提供消息,我出两千块钱。”
      周劈风应是,随即问:“真打听出来了,四爷计划如何?”
      “连夜劫人。”
      周探风手脚都快锈透了,听说要干仗瞬间来劲儿,周劈风却说:“就咱仨么?”
      仅凭他们三个救出两个大活人确实把握不大,日本人那边也必定有重兵把守,周畅卿计算着一切可能,此役必须成功,否则打草惊蛇,再劫第二次就难了。
      他说把随风也叫上。周探风最怀念兄弟三个一起打架的时光,乐得屁颠颠儿应哎,返身去打电话,被周畅卿喊住,“告诉随风,蕴华跟前,千万别透露一个字。是我连累了她,只要我这头能收拾局面,就不让她跟着操心。”
      周探风说明白。转过身,糙人一个的他,不知怎的忽然学会了酸文假醋的一叹。
      黑夜漫长,因为黑暗和持久,似乎总有未知的变数隐藏在阴暗的角落伺机而动。杳杳的灯光映着周畅卿沉如渊海的眼,他一遍遍擦拭最趁手的一把勃朗宁手枪,金属特有的冷酷质感稍加安抚蓬勃的杀意。晨曦报晓的时候,周探风最先回来,带回的消息令局面越发被动——李源朝死了,就死在吴淞江边,不远处同时还发现虞美人的尸体。
      周畅卿一愣,问:“怎么死的?”
      周探风说枪杀,“一枪毙命。”他想不通,“李源朝在日本人的控制下,怎会无缘无故曝尸郊外?”
      周畅卿的声音无情无绪,只是隔了一小会儿才响起,“这是日本人对我轻举妄动的警告。如此假药一事必将反复,天一亮,那些日系报纸必将继续往蕴华身上大肆泼脏水。”然事已至此,决不能因李源朝的暴毙而自乱阵脚,造假药不是姓李的一人之力,他虽死了,他那些膀臂也是知情人,只要有一两个日本人控制下的漏网之鱼让自己抢先抓住,就是生机。
      再不愿把蕴华牵扯也不成了,李源朝的人事关系,她最清楚。
      事态紧急,耳边仿佛响起急行军的号角,一秒钟也不容耽搁。周畅卿赶到蒲淞镇的时候,街上的早点铺子尚未出摊,只有零星几家最勤快的吆喝着豆花嘞豆花,霎时间雾气昭昭的青石板路上清香扑鼻。他这才反省是不是来得太早,她尚未升帐呢?实则多虑了,同一时刻,蕴华不但起床,且已得知李源朝丧命的消息,隐隐觉得事情不简单,似乎有个惊天的阴谋在等着她。
      兀自抱膝坐在靠背椅中,她专注琢磨一个事情时,习惯性的圈起三根手指敲打身边的东西,譬如此刻,那几个盛烧卖和小笼包的笼屉还有鸡丝粥的瓷碗。由白芍领进屋的周畅卿看此情形,不由得一愣,继而涌起种不虚此行的满足。
      见过各种样子的她,此趟最新鲜,像个交不出作业的女学生,披散头发困在屋中独自发愁,愁又愁得三心二意,一面还挑剔着面前的吃食。
      深爱之极的人,每一面模样都生动鲜活,让他难忘。
      还想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然而蕴华终究发觉了,从椅子上下来,趿起软绸绣花鞋,微微拢住头发,冲他笑道:“这么早?吃了么,一起吧。”周畅卿犹豫不决,此种情形下与她坐在一处用饭,似乎别具含义。
      而白芍已自发将一副干净碗筷摆在蕴华对面,正要退出去,蕴华却说:“有牛奶和面包么?这些东西怕孟澜吃不惯。”周畅卿忙说不必,白芍却说有的,跑出去准备了。他只好坐下来,为表示自己真的不挑食,二来也是真的饿了,居然就吃起来。
      李源朝、虞美人、鸦片和日本人,事情原本不复杂,但因他牵连了她,周畅卿不知道从何说起。现在一张桌上吃饭,礼让之后,各吃各的,蕴华吃相好,不言不语细嚼慢咽,也不矫情,小笼包蘸醋,吃得全乎。这本是间标准的工厂宿舍,四面白墙,临窗的地方有张压着玻璃的写字桌,玻璃下是蔷薇花的月份牌,其上竖立绿色玻璃灯罩的台灯。因是给她临时留宿所用,除了床和脸盆架,另有两椅一方桌。清晨阳光斜照,这些东西居然镀上一层家常温馨的颜色,陋室不陋,只因为她在这里。
      真像梦,周畅卿恍惚了。梦中掣开轻渺的网,将他紧紧困住,他也甘愿沉溺。仿佛只是最寻常不过的清晨,和她在一起吃着千篇一律的早餐,顺带嘴地合计下最近发生的事,因为两人和衷同心,天大的难事也难不倒彼此。
      过去数年,蕴华矢志与周畅卿交朋友——时光不老友谊不散的那种朋友。在有人看得见的地方,周畅卿也急于证明他对蕴华的纯粹友谊。
      也许是太过在意交对方这个朋友,才渐渐遗忘了他们一早就是生死好友。老朋友之间,本就无话不谈。
      “你的咳嗽有没有好一点?”
      “断断续续的,前一阵梅雨就咳得多些。”
      她手边有几粒锡纸包裹的药丸,周畅卿探手够来闻了闻,“这又是什么?偏方?”
      蕴华笑说:“嗯,心意的偏方。我家里那几个小姑娘天不亮就起床给我熬的止咳蜜丸,非要我随身带着当零嘴。味道还不错,你要不要也尝一尝?”见周畅卿一副被吓坏的模样,她在满天清新的阳光里笑得更欢了。
      周畅卿意识到上当,也跟着笑,“这一阵明臻还是没来信?”蕴华摇头,他恨铁不成钢地叹气,“要我怎么说你才好,他不写信来,你可以主动写信过去呀。山不就我我就山,不就结了么。”
      “我倒情愿他不来消息。毕竟,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万一他真的提出交涉,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璟玉还那么小……”
      “要不借着这次风波,你打电话过去找他要主意?”
      “卖惨呐?你看我像这种人么?”
      两人都笑了。
      原本难以启齿的话,自然而然说了起来。蕴华听明白了,“所以你特意过来,是想问我李源朝大约有什么同伙?”李源朝的小团队她虽然知道一些,但日本人能控制他和虞美人,其他人同样也不会放过,因此她不太乐观。
      周畅卿却说:“事到如今,这些了解底细的人就是咱们翻盘的关键,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也不要能弃。”蕴华沉吟少许,”你说的对。我记得办公室的抽屉里有几张早些年的合影,你稍等我,我去找来。”
      她很快去而复返,人在门外,就听里头响起周劈风的声音,“一匕首飞过来,钉在周公馆的门牌上,我恐有诈,先行拆开看了—— 让您千万别再耍花招,否则薛太太就不仅是药厂倒闭那么简单。字条上还说,您私下打听李源朝的下落坏了规矩,南本很不高兴,原本说好的三天不作数了,最迟今晚,必须要见到东西,否则……”
      “他奶奶的日本人,老子跟他们拼了——”周探风吵嚷开来,却被周畅卿冷冷地压下去,“给他们。”
      周劈风唯恐听错了,反问:“什么 ?”
      周畅卿斩钉截铁,“通知齐副团长,今晚我要将鸦片全部提走。”
      这下周劈风和周探风都听得真切,正因为明白,所以面面相觑,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可以放弃原则,也可以背负污名承受唾骂,甚至可以被日本人踩在脚下,却不能容忍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门外的蕴华没有亲眼所见,所以很难想象,一个花团锦簇煌煌烨烨的人,眉宇间积攒无边戾气,一面却用无奈妥协以致近乎低微的语气说出这番话。
      如今亲耳听到了,地动山摇,巨大的悲哀和恐惧尾随而至。
      昨天一天曾接到无数电话,除了媒体方面试图采访她,就是身边的朋友、北平的父母和济华。事情闹得大,天底下只要看新闻的都知道了。电话烦不胜烦的时候,她也曾燃起幻想,希望薛希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结果证明一切只是奢望。
      也曾金风玉露,胜却人间无数。不想彩云易散琉璃脆。她以为两情既已相许,人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她仍在原地苦等她的国士,国士却已渐行渐远。
      只有畅卿,屡屡不计一切为她纾难而来,功成,默默身退。怎么办,她惊惧忧惶,简直不知道拿什么回赠他亘古绵长的厚意,也许真到了那种地步,她唯有以命相酬。
      然而现在远未至绝境。她推门进去,轻轻的脚步声像猫爪挠地,警觉的周畅卿掉头望去,她翩然已至,昳丽的眉眼饱含意味愈显深邃。她听到了吧,看清他原来是个不坚定易退让的人,投江不与水东流,她对他很失望吧!他不后悔,只是难免难堪,不敢与她坦然相视。蕴华也在闪躲,接连喊了两声孟澜,颤抖的唇齿才找到最初的位置, “千万别妥协,咱们还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咱们……舌尖轻轻含住这两字,像含着蜜糖,丝丝甜味蔓延周身。不错,他与她,此刻他们共患难。
      “我只是不想连累你。”他说。
      “说什么呢。咱俩之间,提这个就生分了。多少次我有难时你奋不顾身相助,轮到你的时候,咱们就此说好了共进退。”蕴华轻笑起来的时候山眉海目自带风流,更有长剑在手气吞胡虏的风范。也许她的初衷仅是去留肝胆两昆仑,却不知,周畅卿已骇浪滔天。共进退……他窒住了,忽然觉得此生足矣。
      “总之,孟澜,管它最后胜也罢败也罢,咱们就是不与他们妥协。”
      “……好,听你的。”
      照片递上,她走近他跟前指给他瞧,“这个长脸、又黄又瘦的叫老董,是李源朝的妻弟兼第一心腹。此人十分好赌,据说赛场龙舟都能让他攒个赌局下注,所以至今尚未成家。旁边这个是原来的财务经理牛嵩。牛嵩没有什么不良嗜好,只是十分惧内,所有的钱都交予他媳妇掌管,他时常连吃碗馄饨的钱都拿不出。”
      这个新鲜唉,周探风哈哈大笑,“大老爷们也不嫌寒碜!”周劈风一面拍过去一面骂他懂什么,“惧内是美德!咱四爷就有美德,你敢说他老人家寒碜?!”
      “哪敢啊。别人惧内就寒碜,咱爷惧内就美德,行不行?”
      还说还说!是不是傻?周畅卿险些呕出满盆鲜血,悄悄去看蕴华,她宛宛地笑着,看样子似乎并未过多联想。
      幸而还有正经事迫在眉睫,问清楚这个牛嵩的住址,随即赶过去。牛家在真如一带,时值响午,街上红樱桃紫桑椹,贩摊一路蔓延至衖堂前。都是这一带常年活动的买卖人,周劈风稍加打听就问出来了,前头那个穿绿旗袍、手里提溜两瓶酒的太太就是了。他上前几步叫了声牛太太,那女人警觉地左右四顾,才问周劈风你找谁?周劈风说我就找你呀牛太太。过节了,牛嵩大哥托我上家里看看,都还缺点什么不缺?那女人说你认错人了,说完快快走开,一刻也不肯停。周劈风在她身后叫唉唉,“别叫了”,周畅卿从一旁过来,“她心里有鬼,不肯对你这个生人说实话。”拽起周劈风闪入小衖堂。
      忽东忽西地穿梭,再冒头时,前方已是死胡同,堆满了左右邻里的杂物。五颜六色的床单被褥搭在横七纵八的竹竿上,遮住憧憧人影却挡不住嘈嘈声响。
      周畅卿弹开烟盒,用嘴一叼,轻巧咬住香烟凑近周探风手里的洋火。倚着墙砖耐心等待,薄唇轻启,浓烟嘘出,泠泠目光不掺杂任何情绪。周劈风见状也点了根烟,边抽边听那头的女人鬼哭狼嚎。心说刚才问你不说,现在落入日本人手里有的受了,不死也得扒层皮。哭,哭有什么用,咱们爷向来不对那一位以外的女人心软。
      “说!牛嵩在哪儿?”
      “牛……什么?不晓得啦。”
      “啪!”“啪!”“啪!”“啪!”左右开弓十七八下,凭空多出个酱紫的猪头,“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
      软弱一些的男人早就服了,更何况是个女人,“我说……我说……别打了……人在枫泾。”
      “枫泾哪里?”
      “镇上,城隍庙旁有个草台班子,班主是他舅舅,他投奔舅舅去了。”
      原来牛嵩混进了戏班子,花花绿绿的脂粉一抹,要没有他婆娘事先道破天机,哪个认得?周劈风无声地咧嘴,只见周畅卿拿脚尖碾碎烟头,说了句跟上。
      一前一后两拨人马奔赴枫泾,同一个目的两副心思。当然可以确定,牛嵩就是日本人计划里的破绽。周畅卿几人不远不近地缀在日本人身后,彼停我停,彼行我行。螳螂捕蝉急切,黄雀在后悠闲,可周畅卿心里明白,此时他这只黄雀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波澜不惊。原本他应该庆幸,日本人的计划不那么周密,居然出现牛嵩在逃的纰漏,他还可庆幸,找到敌人的破绽。可此时蕴华正被架在火上炙烤,纵使他城府似海,所有的庆幸都架不住心里急切,但愿她能撑得住,等他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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