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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8、病蕴华临危不乱,怒孟澜虚以委蛇(2) ...

  •   日本人邀请的电话掐准时机,赶在第一批号外响彻大街的时候。周畅卿搁下报纸接过电话,那边明确说明只请周团长一人,前往外白渡桥划艇俱乐部小酌几杯。
      周畅卿面无表情地说什么周某人与南本先生并无交情,好意心领了,小酌就不必的傲慢模样,南本实隆隔着汤汤的苏州河也能想象出来。
      他也只是似笑非笑的,“周团长不必着急拒绝,今天的号外都看了吧?薛太太遭遇坎坷,这一关危急,也不知道能不能迈过去。南本虽与薛太太素未蒙面,却也忍不住扼腕叹息。听闻周团长与薛太太交情匪浅,难道不打算施以援手?”
      周畅卿的手掌在电话线下捏得骨节发白。从小就恨别人要挟,若是再拿她要挟他,那么好得很,死一百次都不够。
      然而杀一个日本特务头子不是儿戏,须得从长计议,看来日本人的敬酒,哪怕再恶心,暂时他只能捏住鼻子咽下去。
      眼下当务之急是蕴华那头的具体情形。打电话找她,薛公馆说她去了药厂,药厂那头说人在蒲淞警察局,等联系上蒲淞警察局,又说已经离开了。她正四处奔波,看来暂时联系不上了,只能让周探风和周劈风亲自去确认,而他本人,不妨就会一会那位南本实隆。
      傍晚的外白渡桥,怒云盛况空前,五彩的倒影被往来不断的货船和游艇来回冲撞至支离破碎,有种不堪凌乱的忙碌。车子在桥上前行,那些驳杂的行人、自行车和洋车在后退,待到驶入南苏州路,这种无序才有所收敛。周畅卿一个打轮,车子公然停在划艇俱乐部门外,从车窗里探出半个身子,叫来街上的报童,网罗了所有最新的号外。
      他要尽可能知道所有最及时的舆论,才能有的放矢得与日本人周旋。
      宴无好宴会无好会,他敢只身而来,自然做好了对方在阵仗上先压他一头的准备。诺大的会客室中,周绕着一张大圆桌确实站满了不下二十个黑衣人,个个消瘦精干。坐在最当中怡然品茗的那个,身着日本武士服,就是大特务头子南本实隆了。见周畅卿昂然而来,腰带束出一截好腰身,举目而去,配枪与否毫无悬念。南本一怔,先行双掌合十口称幸会,也不知道是哪里的规矩,十分不伦不类。
      周畅卿略略颔首,就算打过招呼了。拖开对面的椅子大马金刀地坐下,一页页翻开报纸,旁若无人地看起来。
      出身富可敌国的南号周家,一切慵懒傲慢、狂妄无礼都理所应当,周畅卿衬得起锦衣华服的雍容贵气,也拿得出海外精英的精致时髦。南本设想过很多情形,却发现自己的想象到底过于单薄。对面的人挺拔修长、锐气逼人,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白衬衫、黑西裤在他身上,居然也能焕发贵胄煌煌的风采。
      这让南本不禁想起年前一份有关中国重要军事将领的分析报告。其中特意讲到周畅卿,此人不是黄埔嫡系出身,空有一身好本领却也只能坐冷板凳。但是,牢笼终究困不住雄鹰,有朝一日桎梏解除,就是此人一飞冲天大展雄才之日。
      所以此人恃才放旷,他的狂,已经到了不带武器单骑赴会亦无惧无怖的境界。
      南本的嗓音远不如他展示出来的武士服那般雄浑,相反,尖尖细细的像宫里的太监。他高举小酒盅,“早就听闻周团长是个难得一见的人物,今日有幸相会,我这里先干为敬。”
      自有服务生过来给周畅卿斟酒,却被他抬手挡了回去,“都不是闲人,开门见山说重点。”
      “重点嘛,我只是个长年在上海做买卖的日本人,今天冒昧请周团长而来,除了略表亲近敬佩之意,也想为我们双方建立一个长期的、共赢的局面而努力。”觑了觑对面那个视线从未离开过报纸的人,南本的笑容再次上来,“早前那些已经被周团长烧掉的鸦片就不提了,咱们不打不相识。昨日那批,还请完璧归赵为好。我佩服周团长铁骨铮铮,相信今后我们一定能够合作愉快。”
      看过的报纸被周畅卿归拢过来卷成一团,他霍然站起身,不重不轻地往面前一砸,哂然笑道,“你们走私鸦片除非不被我税警团查到,查到一次我收缴一次,缴一次我烧一次。你硬要自说自话周某无所谓,如果这就是你所谓的长期合作,不妨继续。”
      南本身后的黑衣人顿时赤目欲裂,他却做了个勿躁的安抚手势。
      周畅卿的出身,决定了等闲金钱名誉都无法打动他。可惜这么个金刚不坏身,也有他致命的七寸。苦心孤诣故布迷阵隐藏多年的是他,自己亲手将别人掘地三尺也挖不出来的真相暴露于大庭广众之下的也是他。谁料到呢,得来全不费工夫,天意啊。想到这里,南本胜券在握地笑了,“周团长何必言之过早。想来也是我没把诚意展示清楚——薛太太的麻烦,恐怕全上海只有我能替她根除。只要周团长往后高抬贵手,我的买卖照做,京年药厂照开,薛太太好过了,周团长也安心,不是么?”
      终于谈到真章了。
      头顶上方,斑斓的灯光交织成扑朔迷离的光网,铺洒在厅堂半空。短处捏在别人手里,对阵的两方,从一开始就实力悬殊。周畅卿一语不发坐回去,垂着眼,小酒盅推出去,汩汩清酒注入,探手取来仰面而尽,一把倒扣桌上。
      吃敬酒就表示愿意合作,南本对他痛快服软大感意外,刚想说什么,却听周畅卿嗤嗤笑,“你不会以为这就能要挟到我了吧?”
      “不不,怎么是要挟呢,三方共赢才对。”
      “京年药厂没有造假,薛太太已经第一时间向大众证明了。不仅如此,她勇于担当、遇事不推卸责任还为她赢得了媒体一致好感。”
      南本知道他说的是那些号外,连连摆手道:“欸,这些东西怎能全信?”又不禁感慨,“不错,今夜薛太太是能松口气了。第一时间想到制造声势自证清白,论临危不乱从容果断,薛太太令我佩服。羽田雄一和河本大作败给她,依我看,当真是技不如人。但,小战即胜,当心伏兵在前。若非未雨绸缪永绝后患,只怕不能笑到最后。”
      周畅卿垂下眼,灯影中,浓密的眼睫将两道深沉锐利的眸光修饰得恰到好处,心中明白,话到此地,他周畅卿的脊梁就是钢炼铁就,为蕴华,少不得也得弯上一弯。
      “那么依你说,怎么样才算永绝后患?”
      “现在的情形,薛太太只能证明她药厂的留样没有问题,却无法证明那些出事的病患服用的假药不是她产的。据说那些假药不仅成分酷似真药,就连最新的广告商标上也虞美人的照片。大花魁虞美人呐,科二曾经一度可是京年药厂的活招牌。”南本哈哈大笑,“如此以假乱真的假药,若非真正幕后经办人现身画押,头号怀疑对象的交椅,薛太太坐定了。毕竟假药牟利巨大,半真半假掺着卖,谁能分辨出来?出了事便一推四五六,媒体和大众也不都是草絮填的脑仁。”
      原来如此!周畅卿将咬得嘎吱脆响的牙关松开,轻巧地,也笑了。怒极的时候,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只是那笑邪性,狰狞擦肩而过,转眼又是锦绣公子的玉面清容。
      “承蒙南本先生看得起,设下这等环环相扣的毒计,不仅仿制京年药厂的产品做假药,为求逼真,还找来虞美人拍摄广告,只求一举把薛太太逼入绝境,我便不得不就范了。真是好手段好谋略!”难怪那天之后虞美人就不再出现在他眼前,本以为她识趣,主动断了也好。他开了支票派人送去,她却搬离了原来的美国公寓,没想到竟与日本人勾搭,为报那一脚之仇。蠢到家的东西,与虎谋皮助纣为虐,等到失去利用价值的那天,就是自取死路之时。
      然而事到如今,相比之于虞美人的生死,周畅卿更关心那个假药贩子的下落。南本真真假假,但有一句不虚,此人一日不现身,蕴华便白担一日的污名。
      “这么说,只要我不为难昨天那批货,你们就将人交给我处置?”
      “那是自然。既已递交投名状,就是自己人了,又怎能让周团长再有后顾之忧?我可是十二分诚心欲与周团长建立一个长期稳定的合作关系。”今夜的南本一直在笑,唯独这趟笑得最具层次。周畅卿再桀骜再难驯又如何,今日能在他治下关卡通融鸦片,来日就能通融白银、枪支、弹药,甚至军事情报,凡事只要起了头,开弓就没有回头箭,还有什么不能办的。细想想,仿佛大业已成就一半。
      一宗换一宗,听起来是笔公平买卖。只是今天屈服了,不仅他周孟澜,还有蕴华都要一辈子受制于人。周畅卿眯眼捻起两个手指,不过此行不虚,好歹对方的套路已被摸个八九不离十,高手过招就怕一个在明一个在暗,现在好了,都摆上台面。且让他使个拖字决,稳住南本,什么时候抓住那个假药贩子和虞美人,将蕴华从事情里摘干净,他再腾出手有仇报仇。
      他神情稀松平常,视线对上南本,哂然道:“看来我没得选了。”南本笑得如同酒足饭饱的老怪物,“又何必选,脚下就是康庄大道啊周团长。”周畅卿便顺水推舟,“东西昨天才进我税警团的仓库,明天就下令运走,太过点眼。毕竟我之上,还有个总团长。须得容我几天时间上下打点一番。”
      兔子急了也咬人,所以凡事不可操之过急。南本深谙此理,自然他也不怕周畅卿耍花招,命门大开的人,一戳一个准,还有什么好操心!以后周畅卿再不服不忿再心高气傲,也得乖乖为他南本实隆当个马前卒。想到这里,嘴里说着“我等周团长三天“,一面极为满意地朝陈守拙望去。
      原来只当陈守拙是只能咬会吠的蠢狗,没想到放进狼窟几年,却进化出狐狸的头脑来。不得不说,这头狐狸进献的毒计够毒够辣!
      再剑拔弩张、坎坷弯曲的谈判只要有一方松口,往下的进展简直如同神速,什么讨价还价你来我往一概全免,南本说三天,周畅卿无可奈何,“三天之后,还在这里,等我消息。”
      “好极了,”南本再次举杯,有种大事将成的欣慰,“如此,我便静待佳音了。”
      周畅卿的眼皮突突,探手取过酒盅,管它是不是心甘情愿,反正一口闷下。依旧点点头,转身往大门上快步而去。
      看着周畅卿远去的身影,陈守拙的目光一瞬间变得犀利,附在南本实隆耳边说:“当心此人阳奉阴违,只是拖延时间。”
      南本笑得尖刻,“怕什么,又不是不知道他的痛脚在哪里。踩一次不够疼,那就再来一次,直到他彻底服了为止。”话虽如此,南本也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就此收服周畅卿,也省去许多麻烦,“你派人看好了那个叫李源朝的,还有那个花国总统,别让人跑了或者死了。”
      陈守拙低眉敛目说是。既然领命,不可拖延。出了划艇俱乐部的大门,傻狍子亦步亦趋地跟随过来,看陈守拙眼放毒光,就知道有人活不长了。
      “李源朝和那个花国总统,”陈守拙比了比脖子,“今晚就送他们上路。”
      傻狍子犹豫道:“我怎么听南本先生的意思,是叫把人看紧了?”
      陈守拙冷笑,“他们不死,还等着交到周畅卿手里为姓穆的平冤吗?猪头,牢房里边照吃照睡,都忘了咱俩被谁祸害进去的?老子可忘不了。姓穆的倾家荡产这都算轻的,横死街头才能彻底解老子心头之恨。”
      “可……事后怎么向南本先生解释?”
      这种完全不走脑子的蠢问题,要搁以前,陈守拙会直接上手削他,可今时不同往日,现在的陈守拙能变出一百种花样骂眼前的夯货,“连着三辈子投猪胎的东西,他们逃跑,你们追不追?追着追着一个失手弄死了,行不行?”
      “啊——”傻狍子小鸡啄米地点头,“哥,高明!”又一想,不对,照今天的谈判,死了这两个,与姓周的买卖就做不成了,到时候坏了日本人的大事,他们这些人还得给那俩碎催陪葬,不上算啊。这点陈守拙早想到了,日本人的事得办,却不等于早早放过穆蕴华和周畅卿。他们当然不易屈服于日本人,那整好给了他放手玩弄的理由,把这些人都折腾得声名狼藉倾家荡产,他的仇也算报了一半,日本人的事也不耽搁,两全其美,上下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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