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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7、病蕴华临危不乱,怒孟澜虚以委蛇(1) ...

  •   旧历的四月底,离端午还有些日子,上海已然入梅,细算算,比往年都要早些。却不妨碍人们过节的热情,赶在风雨收稍的缝隙,家家门前的艾草和苍蒲早已一步到位。
      蒲淞是富镇,得益于吴淞江和新泾港水路两便,北码头舟楫繁忙,上了岸往镇中心一路而去,那些米店、烟什店、南北杂货店、茶馆、鲜咸肉店、棉布百货店、饭店、油酱店、豆腐店应有尽有,修船厂、榨油厂、轧粉厂、砖灰砂石厂和药厂也不在少数。市面繁华,镇上的石库门就比别处略显地道,石料门框,繁复的门楣,高高的马头墙架出了一片闹中取静的世界。
      沿着一圈圈石头围束的门框往前走,有一户人家与众不同。当然,门扇也是乌漆实心厚木的门扇,铜环也是那副铜环,只是这家的门框上没有朱墨钟馗画像,也没有菖蒲、艾叶,只有一对半新不旧的葫芦门符,看得出有些日子了。
      大约是主人家也意识到了,天井的阴凉处,两个老妈子拾掇着带根的艾叶和菖蒲,大剪子准备好,正打算束菖蒲宝剑。她们身旁,一个四、五岁的女娃娃自己玩着一套精致的家家酒玩具——一张小桌子,上面摆的菜肴都是泥捏的,外面过层油漆,就跟旧式婚礼的宴席一样,果品、鸡鸭鱼肉、小碗小酒盅,无一不有,每件都惟妙惟俏。她玩得久了,无趣的很,撇下玩具穿过天井,迈过高高的门槛,手脚并用爬上了客堂二楼,那里有他父亲的书房。
      这是羽衣和许崇年的女儿。小姑娘很乖,看父母正在说话,她眨巴眨巴眼睛,掉头又自己玩去了。
      屋里头,羽衣站在一面镜子前,低头系旗袍斜襟最上方的两颗扣子。她刚从薛公馆回来,沾染了一身的药味儿,进门后只好什么都不做,先换衣服。她身后,对着账本拨算盘的许崇年不由得放下笔。他常年与中药打交道,嗅觉异于常人,一下子就闻出来了。
      珍珠母、丹参和蛤蚧,都是肺上的毛病。
      这便问:“你今天去薛公馆见着二小姐了吧,她的病到底怎么样了?”
      “心悸失眠、虚症在肺,吃了几个月的药,要说一点起色都没有也不至于,但没有根治,终归还得调养。”羽衣在藤椅上坐下,长长叹口气,放低音量说:“要紧的是我听薛公馆的几个老妈子闲聊,薛师长恐怕外边有人了。”
      许崇年手上一抖,拨错了两颗算珠,不得不退回去重算,“不可能。”
      “说是从旧历年至今,一直没有回家。”
      “就这儿?”
      羽衣瞪眼瞧他,“一个男人,长久不回家,还不够说明问题?果真那般,我替二小姐不值。”
      “那也得分人。如今北平局势紧张,薛师长一直在外练兵,顾不上家里很正常。你可别听那起子老妈子乱嚼舌。”许崇年自认不会看错薛师长,昔日的北平大才子,人品贵重,不是那等轻浮孟浪的负心人。当然,他让羽衣一大早就赶往薛公馆不是为听一耳朵东家的私事,而是有重要的情况需要面呈,所以言归正传,“你将事情告诉二小姐之后,她怎么说?”
      “嗨,快别提了。”羽衣说起早上的情形来。
      她到的时候才不过八点半,银行的几位秘书已经早到了,在书房里轮番等蕴华批示。羽衣不知道他们将要讲到什么时候,只好先在过道里等。过了足足三刻钟,秘书们也未离开,蕴华又有北平来的电话要讲。她讲话的功夫,白芍将熬好的汤药送进屋,只听得屋里一阵惊天动地的咳。稍后白芍退出来,路过羽衣身旁,冲她使了个眼色,羽衣便与她一道儿拐进旁边小茶歇室。
      她开门见山,问起蕴华的病。
      “总是反反复复,”白芍忧心忡忡,“这阵子,大夫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顺肺气、平肝火。可就是刚才,因为给一家什么通茂纺织厂放贷款的事,一早起来与几位秘书商量几个来回,都一致认定不能放。结果北平那边老爷一个电话过来,三十万的款子,让放给通茂纺织厂。二小姐在电话里理论半天,说这个通茂纺织厂路数不正,也未能让老爷改变主意。挂上电话郁结好一阵,还说顺肺气平肝火呢,吃过药就咳,你也听见了。”
      羽衣思量了下,“生意上的事,主张大不相同也是常有的,二小姐该看得明白。”
      白芍就说:“不单单今天一桩,这阵子也不知怎的,老爷几次三番驳二小姐的主意。”
      一个是东家,一个是东家的尊长,孰对孰错,哪里轮到羽衣置喙。她想了想,“那么你的意思呢?”
      “从卫少爷出事以来,似乎不顺的总比顺的多。你今天过来,别不是也有不好的事吧?”羽衣被她这么一说,讪讪的笑了笑,白芍见状,恨不得啐自己,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许太太,您是好人儿,就赏我们二小姐一天空儿,今天来就当寻常问安,有什么咱明天再说,成么?”她说。
      这么说,羽衣并没有报告情况,许崇年捋着嘴唇上的两撇胡子,陷入沉思。羽衣见状,唯恐今天自己办砸了事情,忙问:“我寻思没准儿是你多虑了,再说现在也没有发现什么不是么。难道已经很糟糕,多一天都等不得了么?”
      正月里卫少爷出事之后,大家都预感到与日本药厂的第三轮竞标将是场殊死决斗,双方必定使劲浑身解数以求获胜。果然投标当天,医院方面临时宣布再增加两家投标企业,且中标规则也做了修改—— 取四家投标企业报价的平均价,离均价最接近的一方胜出。据说此举出于避免过度竞争,毕竟,若一味只凭低价取胜,中标之后为挤压利润难免偷工减料,一旦出现质量问题影响的还是医院的声誉。负责投标的许崇年看现场的情形便知要坏菜,新增的两家企业不是京年药厂的朋友,那便是日本人安排的,他们三家私底下早已通过气,以三对一,他们占大头,平均价自然他们占优势。
      好在所有的坎坷都在蕴华的考虑当中。就在许崇年从上海出发前,她曾交给他一个锦囊,“投标那日如顺顺利利,这东西便没有用武之地。若临时刮起妖风,你当用得上。”
      有此未雨绸缪,最后的赢家毫无疑问是京年药厂。然而根据京年取胜的关键条款,虽然报价正常,却允许医院延迟两年付款,也就是说,第一年的款子要第三年末才能收回。这对京年药厂的现金压力可想而知。许崇年拆开锦囊看到字条的一刻,只觉得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即便最后赢下来,药厂也未落得多少实在的利润。然而事后再细算,此役胜,京年赢得的不仅是一个同仁医院,亦不局限疫苗一宗产品,抗疟疾药青蒿琥酯、北平年字号的招牌药都将凭借这股东风吹遍整个中国市场。
      届时,深陷在同仁医院周转不开的资金,自有其他市场源源不断的订单补充进来。所以只要开足马力组织生产,剩下的就擎等着数钱吧!
      他一叶障目,还是二小姐深谋远虑。
      三月份始,确如料想的那般,订单如雪片般纷至沓来,整个药厂人人连轴转加班加点。苗头显现在上个月,几大药店和医院老客户的订单量锐减,许崇年打电话过去,对方客客气气地说前几个月进的货太多,一时间销售未完,过一阵子有需要再联系。做生意也有起起落落阴晴圆缺,短时间销售不好,没关系,不影响大局。可这个月,又新添了几家不再续订单的老客户,许崇年开始隐约觉得不对劲儿,直觉告诉他,有同行撬走了京年的客户。可再一琢磨,不应该啊,京年出厂的药品均有独门配方,要想取代它,不是他许崇年自信,市面上有同等研发实力和生产能力的药厂,还未出现。
      蹊跷啊。他思来想去,只能将情况上报,请二小姐裁夺。
      眼下羽衣问他情况是不是很严重,多一天也等不得了,这倒也不至于。只是绝不可忽视,毕竟销售未跟上,之前开足马力生产的药品就有积压的趋势,货物积压等同于现金无法及时回流。根据他这几天的反复测算,若到下个月底情况尚不见好转,资金链方面的掣肘就会爆发。所以,即便今天羽衣没有当面汇报情况,至多明天,他也必须亲自前往薛公馆,不能再等了。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还是晚了一步。

      民国二十六年的五月二十八日,尚在旧历四月。
      快要日出了,穹顶泛出蟹壳青,一缕阳光穿过枝叶的间隙打在路面上,几只乌鸦落下,嘎嘎嘎乱叫一阵,整片贾尔业爱路的法国梧桐顿时鲜焕活泼起来。
      今天有个关于外汇承兑和白银兑换法币的会议,由实业部国际贸易司与中孚银行等几大银行联合举办,也邀请蕴华出席。因为开会的地方在郊外某个度假山庄,她一大早就起来了。她身旁的姑娘们一个个比她起得更早,分工合作,给她制枇杷蜜丸。
      将嫩蜜煮沸至泛红冒泡,加入事先熬得浓浓的枇杷膏和细细的川贝粉末,搅拌均匀凉凉,再搓成一个个指甲盖大小的丸子,最后包一层锡纸外膜。茯苓拿一个铁皮小圆盒给蕴华乘了二十来颗,放进她出门用的手袋里,趁着蕴华落座的功夫对她说:“有事没事嘴里含上一颗,润肺的,便不会那么想咳了。”
      “瞧你这不放心的模样,”蕴华赶她走,“我又不是小孩子,不用你们围着我转,都去吃饭吧。”
      蕴华不知道,茯苓的右眼皮子从昨天前半夜就一直乱蹦,害她几乎一夜未眠。让同屋的芡实知道了,还打趣她说恨嫁的人都是此种症状。茯苓早已矢志不嫁,二小姐庇护她们,她忠心不二地伺候二小姐,这样的日子踏实,比起外头的世道好太多。二小姐从来都鼓励她们自己相对象,但茯苓从未上过心,嫁不嫁的,用不着放明话言之凿凿,反正日子久了,大家就明白了。所以芡实取笑她,她也不着急解释。只是眼皮子跳一整夜不是好事,后来又听见乌鸦在外头嚎丧,都是不瑞之兆。
      不会真有什么事情发生吧?自卫少爷出事,二小姐延医问药至今,她们人心惴惴,实在害怕。茯苓穿过偏厅走向厨房,灶上还有一盅银耳雪梨,预备给二小姐饭后吃的,她取了来,饭桌周围早已不见了蕴华的身影,只剩下满桌几乎没怎么动的早餐和惨白了脸的白芍。
      茯苓忙问怎么了,白芍回魂似地说:“药厂出大事了——许多人吃了我们的药差点闹出人命,二小姐放下电话就赶过去了。”猛地一哆嗦,放声大哭起来,“这下我可把二小姐害惨了!”
      一向奉行“不敢省人工不敢减物力”的京年药厂,怎么可能闹出人命,茯苓更不明白的是,与白芍又有什么关系?她急得差点眼睛眉毛一把抓,“你先别哭啊,到底怎么回事?”
      白芍说:“昨天许太太过来,估摸着就是为这事禀告二小姐某些征兆,是我,我……看二小姐不爽利,劝许太太晚点儿再说。呜呜……如果不是我拦着许太太,兴许二小姐就能早点儿了解情况控制局面,就不会出事了。天爷啊,我成罪人了!”
      茯苓一个踉跄,果然,早起那乌鸦叫个不停,竟应在这里!只是这事不好怨白芍,只能说天意啊!
      白芍自责,哭个不停,茯苓和芡实也跟着着急掉泪。三个姑娘家搂成一团的时候,蕴华已经赶到蒲淞,只见药厂大门已经被几十个讨要说法的病患家属还有客户围个水泼不进。司机问蕴华怎么办,她说:“绕道,停进巷子里,咱们从侧门进厂。”
      波折是波折了些,好歹最后顺利进入厂区,没有被大门外沸水般激愤的群情阻扰步伐。
      厂长办公室里,许崇年、羽衣还有几个分管不同部门的经理都已经急得无头苍蝇一般。大伙儿顺风顺水惯了,陡生变故,且阵仗不小,忐忑惊惶烘热了室内的空气,原本宽畅清凉的办公室一时间笼罩在闷热窒息中。
      直到蕴华出现。
      也是奇哉怪也,削肩细腰的一个人,脸颊有些病态的苍白,门框下不倚不靠静静地一站,那种大风大浪里不动如山的气概,顿时抚平人心。
      众人似乎一瞬间找到心定神安的力量,争相聚拢过来汇报情况。那几台电话催命锣般响个不停。蕴华声色如常,径直来到许崇年的位置,踅身坐下,“把电话线拔了,都安生片刻。到底怎么个经过,老许你来说,要前前后后事无巨细都向我说清楚。”
      事发突然,许崇年能掌握的信息也不多,只知道一大早就有家属陆续过来,堵在厂区门外,声称他们家人吃了京年的药都快没命了。一开始只是零星几人,尚能沟通,据说事先都患有疟疾,就医后遵医嘱服用京年出厂的青蒿琥酯,却依旧周期性的寒战、发热,这种情况很少见,医院方面判断很可能是青蒿琥酯出了问题。
      后来人一多,经个把刺头一搅和,氛围就不对了,就事论事的少,全变成怨声咒骂讨伐鞭挞,负责出面沟通的王经理只能从那些鸡一嘴鸭一嘴的零碎当中勉强分辨出有些人是因青蒿琥酯,也有因为牛痘疫苗,所幸目前没有人丧命,但几例重症患者的情况不乐观。
      蕴华静静听完,问:“报警了没有”,许崇年说没有,“媒体呢,联系了吗?”蕴华又问。
      许崇年更惊诧了,“这更不敢了,现在情况不明朗,经记者的笔一写,白的也变黑。”
      “我问你,按流程,咱们的每一批药出厂之前都要质检,这半年可曾因为订单激增而轻视怠慢了?”
      她给许崇年留面子,不提偷工省料从中渔利而说轻视怠慢,许崇年听得出来。兢兢业业一辈子的人,视名誉如生命,他急出一脑子冷汗,简直不知道怎么表白才好。
      “二小姐,我敢用性命担保,咱们厂里绝对没有违反规矩的地方。”
      蕴华不说话地望过去。秀目微垂,那双眼睛是月下的平湖,闪烁着穿透黑夜的粼粼波光。她点点头,“我知道。不仅是你,老许,还有在场的诸位,都是我使出来的人,既是我的人,我自然信得过。”
      所以,既然自家没问题,不敢报警,不敢联系记者,坐以待毙么?蕴华细长洁白的手指屈拢起来,轻叩桌面,“报警,让警察出面维持局面。再把几大有影响力的报社都通知过去。”她从小艺高人胆大,敢于跳出常理出牌,在场的人有亲眼见过的,也有听说的,但眼下的情形,一旦叫记者长篇累牍报道出去,随便两三字诛心之语,足以叫京年药厂的声誉灰飞烟灭。许崇年急忙说二小姐三思啊。
      蕴华却摇头,“这种事,瞒是瞒不住的,即便咱们再能拖,赶不上晨报,晚报也决计绕不过去。”她点名负责质检的申宝宗经理,“只等记者们到齐,你让每家报馆、杂志社出一名代表做见证,还有警察局的人、病人家属代表,当着大伙儿的面儿将咱们过往半年出厂的每一批药品的留样送中山医院和公济医院化检。放眼整个上海,这两家医院最权威,咱们的药有没有问题,咱们空口白牙说了不算,我有信心,一验便知。”
      不论最后的结果如何,单是这等敢于光明正大直面纠纷的魄力,就足以折服媒体。“妙招啊”,申宝宗一拍大腿,高兴得几乎唱出来。
      蕴华说申经理别忙,停上一停,叫老许,“等警察过来稳定住局面,你出面了解下这些病患都是从哪家医院或药店买的药,然后也请警察、记者还有家属代表陪同,将这些药店、医院里咱家的药都收回来,也一并送往化验。”
      大伙儿纷纷问,是不是多此一举了?
      “当然不是”,蕴华说,“咱们的留样没问题,不等于病患用的那些没事。不然,哪儿来这么上门讨要说法的人?”
      羽衣一直不解的就是这个,眼下忽然有了大胆的猜想,“二小姐,会不会是您投标赢了日本人,他们这会子报复使坏来了?”
      “有这个可能,但又不像,毕竟涉及的病人太多。我刚才到的时候,在门口观察了一会儿,这些人不像事先有组织有预谋的。所以我们必须认真负责自查到底。你们也都记好了,穆家开门做生意,一不欺客二不造假,如果最后查出来真是咱们的药出了差错,病患的损失我负责到底。”
      “还有一个情况……”羽衣说,“咱们的好些个老客户,上个月是五个,这个月又有六个,忽然不订咱家的药了。原本我昨天上薛公馆就是为了向您汇报此事,后来看您不太舒坦,到了没说。今天事发突然,也不知道两件事情之间有没有关系?”她没说白芍拦她那段,打定主意若事后二小姐追责,全由自己一人承担就好。没想到蕴华听了,并未就她拖延上报表示什么,只说:“两者之间有没有关联,现在情况不明朗,一切都不好说。但事有急缓,眼下最重要的是化检结果,等结果出来,咱们再做下一步打算。”
      既然定下主意,蕴华当天就在厂里的宿舍住下,方便第一时间处理突发情况。有间专为她预留的宿舍,只是有日子没住,前一阵梅雨过后也没有将被褥拿出去晾晒,一股霉味儿。她实在躺不下去,又不想兴师动众,正打算独自坐一宿将就过去的时候,白芍抱着捆铺盖推门进来,“我与二小姐就伴儿。”她说。
      她这头虽然一切结果还未知,等待消息的时候好歹有白芍相陪,怎么都强过周畅卿单枪匹马只身赶赴鸿门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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