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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5、拒同流初埋祸端,惊噩耗不测风云(2) ...

  •   周畅卿位于二楼的书房与一楼的茶歇室,空间上一个在上一个在下,几乎上下相对,真要从一方到达另一方,却走出二楼的长廊,绕过长长的旋梯,再经过一段类似长度的过道。平日里走千万遍也不觉得有什么,眼下听说蕴华骤然晕厥,这一段路程对周畅卿简直如天之涯到地之角的漫长。人在心急如焚的时候难免思绪混乱,他连问了三遍“人在哪里”之后才勉强镇定下来,改为去问:“现在谁在跟前照应?”身后的管家紧赶慢赶,气喘吁吁,“唯恐人多空气污浊,只请了那号里的四少奶奶在跟前,其余的人,一律都在茶歇室外听候。”
      “家庭医生那里通知了吗?”
      “已经打过电话给郝宅,郝大夫今日出门义诊,并不在家,暂时还联系不上。”
      “薛师长怎么说,要送医,咱们赶紧把车子备好。”
      “今日薛师长并没有来。”
      “没来?”周畅卿一怔,而茶歇室已在眼前,暂时先不管薛明臻为什么没来,他冲进去,只见蕴华面无血色倒在沙发上,已是进气多出气少的弥留之态。
      脑中嗡地一响,惶惶不知所措地近前,心在哆嗦,手也是,忽然反手一指身旁的茹嘉,“你不是说她都痊愈了么?”
      茹嘉一味跺脚。她才刚正与两位同行寒暄,听说有位薛太太晕倒,急忙撇下朋友跑过来,见到蕴华已是骤失半条命的惨状。她急得想哭, “确实好了呀,才刚进门的时候还精神十足与我说笑来着。谁知道发生了什么忽然就……哎,你真该问一问你那位虞小姐,出事时只有她一直在蕴华跟前。”
      “是她!”周畅卿从牙缝里挤出这两字再无赘言,猎豹扑食一跃而出,从门外一行人当中拽出虞美人,青筋爆跳咬牙切齿,睛光里两条火龙蒸腾咆哮,“你对她说了什么?”
      他掐住她脖子的手在一寸寸收紧,吓得虞美人瞪大眼睛花容失色,“没……并没有什么……”
      “你敢抵赖!”
      曾对蕴华出言不敬的事在周畅卿心里存过档,眼下她说没有,周畅卿安肯信她,只当她还在狡辩。每次遇到蕴华出事,他都不由自主涌起杀人的冲动,盛怒之下习惯性往后腰上摸,没摸到枪,抬脚就踹了出去。
      毫不留情的一脚用尽全力,虞美人纸片般飞出两米,摔在人来人往的客堂当中。
      “砰——”一声巨响,所有的人都呆住了,惊恐万分纷纷看过去,就看见浑身散发森寒之气的周畅卿冲出来,蹲在地上,揪起摔落的虞美人恶狠狠说:“我告诉你,她今天无事就罢。如果有什么三长两短,谁对她做过小动作,哪怕一句不中听的,我都要她好看。说!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这不是周公馆的半个女主人么,做错什么惹恼煞星似的周团长喊打喊杀?宾客们窃窃私语,各色意味的眼风相互交驰,瞬间已然穿梭成网。也有看不下去的,只是碍于这是周公馆的家事,外人不便相劝。
      已经喘不上气的虞美人趴在光滑的地上,身下冰冷的瓷砖紧贴着她,对周畅卿的所有幻想,对这栋城堡似的公馆的凌云壮志,就在她摔出去的一刹那,已全部化为齑粉。
      她原本还指望那些太太团里有人出来充当和事佬,见此情形,情感抱负的哀痛迅速让位与性命之忧,她浑身颤抖,露出前所未有的惊恐语无伦次,“她说接电话,我便带她过来。后来我走出去没多远,就听她在屋里大喊了几声什么、什么、等等,便没了声响……”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目光小心翼翼地迎上去,而周畅卿一双锐利的眼睛冽然俯视下来,显然并不全信。
      虞美人害怕到极点,不禁哭了出来,“真的,我不敢骗你,早知道是这样,我才不多管闲事带她过来……”这一哭,万千的委屈涌上来,朦胧的泪眼中,真相也尾随而至。穆蕴华的命值钱,她的命就下贱么,穆蕴华是口含金钥匙出生的小姐,她虞美人曾经也是千人捧万人仰的花国皇后,凭什么大庭广众之下就这么作贱她?原来周畅卿请她来,让她享尽排场,只不过拿她当烟雾弹,掩饰他不欲为人知的长期慕恋有夫之妇的事实。
      虞美人顿时惧恨交织。
      当此时,一句轻松欢快的“发生什么事了?”,赵佳嘉随之从人群后走出,径直来到虞美人跟前。叉着腰居高临下,仿佛看到什么滑稽的西洋镜似的笑得花枝乱颤,“嗳呀呀,虞小姐。这是怎么啦?”自是无比的畅快顺心。一早听说周畅卿办茶会,定少不了那姓虞的妖精吆五喝六充当人形,所以她请示过老太太,特意赶过来打算当众发作一回,也让这四马路出身的贱格坯子清醒清醒,配不配做这周公馆的女主人?
      没想到刚来就看到大快人心的一场戏。
      赵佳嘉笑得好生得意,“畅卿,这是你的不对。来者是客,你怎么能这么对虞小姐呢?传出去,让大家说我们周公馆不尊重女性,小心将来虞小姐在四马路的姐妹找你讨说法。”
      周畅卿蓦然回过头来,“都他妈给我闭嘴!滚!” 也枉费赵佳嘉肖想周畅卿这许多年,全然不知他是什么性子,只当他的雷霆千钧只为了眼前的窑姐儿,气得她当场脑袋充血,上前就是一耳光子甩在虞美人脸上,转身跑了。
      赵佳嘉扇人的力道与她大家小姐的出身不可思议的成正比,虞美人美貌的脸庞上顷刻多了个清晰的掌印。她捂着脸,耳朵里嗡声不断,似乎聋了,围观的人群分明在交头接耳议论不断,却什么都听不见。唯有紧紧咬住牙关,心头在滴血。
      这一幕有趣至极,人群中的陈守拙静静看了片刻,直到祝学范冲他使了个眼色催他快走。他走在最后,若有所思地回头一瞥,只见管家对周畅卿说了点什么之后,周畅卿撇下虞美人,快步而去。
      管家说,郝大夫已然联系上,只是人在周庄义诊,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管家还说:“根据薛太太的状况,郝大夫初步判断乃情绪过度激动心率失齐,中医里又叫气血攻心,情况不乐观,须得及时送医院。”
      周畅卿寒声沉沉,“快备车,上医院。”躬身抱起蕴华,一面吩咐快给薛公管报信,快步走出屋子。
      薛家来人倒快,蕴华人还在检查室,心电图、X光片子和血样化验结果也未出来,走廊的尽头就传来慌乱急促的脚步声。却只有济华一人。周畅卿迎上去,往他身后再三瞧了没见着薛希来,当即暗中不满,济华却已经抢先问:“我二姐怎样了?”
      周畅卿说:“似乎是她接了个电话之后情绪激动导致晕厥,现人还在里边检查心肺。到底怎么回事?”
      “哎!”济华懊恼地去捶身旁的墙壁,“怪我!电话是我打的,我缓着对二姐说就好了。下午回家,我接到北平那边长信的电话,说卫哥已经失踪五天了。据说那天他急冲冲出门,到晚上都未回来,长信只当他有要紧的应酬,这在原来也是有过的事情,所以未太在意。结果一天一夜之后还不见人影,这才意识不对。那时二姐正抱病,我姑姑便主张先瞒下来,家里撒开人手到处去找,也在警察局报了失踪人口,结果这些天过去,如石沉大海一般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十之八九是遇害了……家里觉得不可再瞒,且卫哥遇害多半与他和二姐近年来谋划的某桩秘案有关,须得告诉二姐让她早做打算,于是就有了长信的电话。”
      济华哽咽起来。什么有泪不轻弹,真到伤心处,什么妥当考虑也顾不上了。他本就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凡事有哥哥姐姐担当,贸贸然接到噩耗的一刻真的懵了,难过地想哭,除了本能的想到找二姐,也没旁的主张,说话更是直不隆通。结果蕴华在电话那头大喊了句,“什么!什么?等等!你再说一遍!”冲出去几步,只觉得气涌如山天旋地转,仰面而倒,坠落的话筒中忙音无尽。
      周畅卿这便了然了,难怪来医院的路上,昏迷的蕴华几次梦呓般喊迦南迦南,说什么都是她害了他。
      “周哥,你说我怎么这么笨!我要知道二姐这么容易要死要活,我,我就是打落牙齿我也不说了。”济华蹲在检查室外,像个丢了糖的孩子揪自己头发,“我想我卫哥,想我二姐,二姐还能醒过来吧?”
      口无禁忌,周畅卿顿时头大。想来有蕴华这么能干的姐姐,才会爱护出济华这个小弟,除了打架漂亮,别的上头实在稀松。检查室的房门依旧禁闭,它通身刷满绿漆,人盯着久了,等待检查结果的焦虑也被那份绿呼唤出隐隐生机。周畅卿挪开视线,落到济华的头顶。她姐姐一直当他是个孩子,可不就是个孩子么,头发还是软软的服帖的,他慢慢过去,无奈揉起他的头发,“你姐姐不会有事的。”
      有他在。山倾海覆他渡她。所以她病着的时候,许多事情他不得不先为她考虑起来。
      “你大哥呢,你二姐都这样了,他怎么不来?”
      “听说部队上临时有急事需要他赶回去,我下午打球回到家的时候,人已经出发前往火车站了。”
      周畅卿当即叫周随风,“即刻赶去火车站,只要还来得及,把薛师长请回来。”又问济华,“知不知道你卫哥在替你二姐办什么事?”
      “明面上是与日本人的药厂竞标,但我总感觉背地里还有旁的,只是我不清楚详情,或者还有我大哥知道。”
      所以眼下陷入双重等待,等待蕴华醒来的同时,期待周随风能将薛希来追回。当然周畅卿最希望蕴华睁开眼时,第一个看见的是薛希来,可惜事与愿违。
      还在昏迷的蕴华躺在治疗床上,吊着药瓶被护士推出来。周畅卿与济华同时跟上去,直到看她被护士们安顿进病房,几位权威专家过来将他们请出房外。为首的一位专家,五十出头的年纪,是公济医院的学术泰斗,与周家向来有交情,便由他出面对周畅卿说:“给病人注射了葡萄糖,应该很快就能苏醒。暂时看,是无碍的。”周畅卿舒了口气,但轻松只有片刻,揪心的话被留在后头,“只是这位太太长期积劳情绪大起大落,已经出现心律不齐的症状。向来心肺不分家,心脏不好,供血就不足,稍有风寒感冒的上呼吸道疾病,容易发展成肺炎以及肺水肿。下呼吸道的疾病反过来又加重心脏负担,譬如心肌缺血、心绞痛等等。总之,年纪轻轻心脏就出现毛病,须得善加保养,否则不易活过中年。”泰斗虽是学术派,讲起话却也深入浅出,周畅卿听得明白。尤其最后一句,与白芍转述中医的那句“五脏郁结当心天不假年”异曲同工。
      他愣在当场,没了方向。还是济华喊,“周哥,”他才茫然回头。
      “医生什么意思?”济华心中抽搐,眼里的泪兜不住,“是说我二姐活不长了?”
      “不是。”周畅卿说得坚定,撇下济华逃跑似的快步去往走廊尽头。推开窗,夕照跳跃进来,他睁不开眼睛,只好缩进角落,从裤袋里摸出盒香烟。
      每个抽烟的男人都有一篇不为人知的故事。如果她真的去了,他周畅卿的故事从此一分为二,上半部心有所念,下半部则万念俱灰了。他一口一口艰难地吐着烟雾,原来心痛到痉挛的时候,尼古丁也能尝出生无可恋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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