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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4、拒同流初埋祸端,惊噩耗不测风云(1) ...

  •   周公馆的宴会从来不是小手笔,哪怕仅仅是名义上的茶会。路口已经叫各路宾客的汽车堵得水泄不通,蕴华只好远远地就下车,让司机先回家等她电话再来接她。
      她这趟出门只带了周随风,用意很明显,让周随风回旧主人处看看兄弟朋友。周随风自下车就小媳妇回娘家似的兴奋不已,滔滔不绝向蕴华讲起周公馆的历史。
      二十五年前,周畅卿的祖父辈尚在,现如今的南北两房也尚未分家,人丁兴旺的一大家子住在一起。后来周畅卿的祖父周老太爷决意从南浔迁往上海发展,又赶上好时机,低价囤积若干后来翻十几、二十倍的地皮,从一介江南富户摇身一变成了上海滩最具风云的商界人物。那些地皮后来大多卖出去了,只剩下少数几块,一块就在脚下,愚园路的周公馆所在,由老太爷聘请大名鼎鼎的协隆洋行设计,辛丰记营造厂施工,历时五年,始方建成这总面积60亩、四层钢筋混凝土,房间多达四十间的意大利哥特式的城堡。
      周老太爷病逝,两房分家,南号作为正房,理应分得这一片宅子和已经成型的产业。北号是庶房,则分得另外几块地皮和一笔银子。为此,本就积怨已久的两房彻底闹翻,此后数十年老死不相往来。
      周随风模仿两位老太太拄龙头拐干架的模样,蕴华忍俊不禁,“听说周老太爷治家第一条乃兄弟同心。老人家这一仙逝,底下的儿子们便闹得纷扬,就为了一所宅子,也不怕寒了逝者的心吗?”
      “南号老太太是正统,一向瞧不上北号的老太太。然而北老太太能生养,一辈子生了五个儿子,这五位周老爷继承了优良传统,每人手底下又有若干位小爷,比咱们家老太太只有一个儿子一个孙子强得不是一星半点,一边人丁兴旺,一边则是财气冲天,可不就相互不服么。”周随风一副看透了豪门弯绕的模样,“不过话说回来,大少奶奶,这宅子是真好,就不说主楼里边皇宫似的楼道迂回、上下贯通,就是那些彩绘的壁画,每一幅都十分精美,门窗拉手、窗栏玻璃,也都经过精心设计,单单一个楼南面的草坪,就是全上海滩数一数二的,足有将近3公顷。”
      周公馆气派的大铁门外,十几个听差往来专司接引客人。看见周随风,便知道他跟前那位就是大名鼎鼎的薛太太,有人使门房的电话往里报信,也就一两分钟,管家一阵风似的跑出来,十二分恭敬地上前请蕴华入内。路过草坪,只见正当中有一座喷泉正对着大铁门,水池周身白玉堆砌,底下平铺雨花石,每一颗几乎同样大小,颜色却迥异,透过池水而看,隐约一副奇趣的西洋画。周随风与蕴华说起那些雨花石的奇妙,不远处几位聚在一处说笑的女士当中有一人见了他们,便撇下同伴过来,笑脸相迎道:“嗳呀,薛太太,这一向不见,侬好哇?”
      蕴华点头致意,“虞小姐您好。”
      虞美人分外热情,挽起蕴华要与她介绍那几位女士。原本谈男人谈首饰珠宝的队伍经蕴华的加入又壮大了,她虽不善此道,跟着嗯嗯啊啊应付几句倒也尚可。虞美人又格外照顾她,言语中几多恭维,逢人便说:“薛太太是办大事的人物,是财神,不要问她哪里买宝石,要问就问她最近投资什么最挣钱。”
      原本颇有敌意的人,何以前倨而后恭?蕴华心下纳罕,转脸见茹嘉在那头主楼的台阶下冲她招手。待蕴华走近些,茹嘉围住她转了一圈,上下打量之后笑道:“这么看来,病全好了吧?”
      蕴华笑说:“周太太,您所见非虚,这些天累您操心了。”
      茹嘉哈哈两声,心说我还不算最操心的那个,屋里头那个才是。关心你的病体、你的心绪,就连你们夫妇是否和好如初也来操心。说来也怪,原来一直很瞧不上的人,总觉得生来就是祸害女人来的,可一旦专情起来,那等隐忍卑微,可怜。
      “薛大哥今番没同来么?”
      “他军中临时有急事,来不了了。托我给朋友们都带个好。”蕴华说:“那位虞小姐怎么好端端对我如此客气起来?我倒有些不能适应。”
      茹嘉告诉她,“赵佳嘉三天两头找她麻烦,她大概想明白了,也不想树敌过多吧。且她不知从哪处打听得知你在孟澜那头颇有份量,大约是想讨好你。”蕴华被茹嘉这一番言论吓得不轻,左右看了无靠近的耳朵,才严肃认真说:“这种玩笑开不得,你想害死我?”
      茹嘉忙说好好,不提便不提。蕴华欲与周畅卿维持风光霁月的友谊,只是,倘若周畅卿真为了她终身不娶,这份高风又将如何,谁又能料得到。茹嘉幽幽叹了口气,想起一件好玩的事, “我告诉你,今天周公馆将有一场好戏,你想不想看呢?”
      “神神秘秘的,别不是两女争夫吧?这戏码也太俗套了,不感兴趣。”
      “等会儿赵佳嘉也会来。听说她曾在大庭广众之下赏了两个耳光给那位虞美人,你说,今天会不会再赏一遍?”
      蕴华啧啧,“令姐这种动辄出手的毛病一直没改?别不是你指点过她,说孟澜就喜欢泼辣这一路的吧?”茹嘉笑说:“见鬼,你是什么转世的,这也让你说着了?”
      两人心照不宣笑咯咯。周公馆的管家这时过来呵腰说:“薛太太,那头有您的一个电话。”说完,走在前头引路,欲带蕴华过去。茹嘉却说管家你且去忙,我领薛太太过去,走出去没几步,一位着燕尾服的男士挽着一位少妇喊茹嘉,蕴华记挂电话,生怕错过任何迦南的消息,便与他们道句少陪,自己往客堂那头而去。
      虞美人从一个花窗玻璃的拱门内转出来,遇见落单的蕴华。她远远儿地笑着,一连声该死该死,亲亲热热迎上来,“放着薛太太这么一位贵客不招待,也不知道管家都忙什么去了,真失礼。”
      蕴华忙说不是的,将刚才的情形解释一番,虞美人便毛遂自荐领她过去。她欢欢喜喜挽起蕴华,姐妹般无间,“周公馆什么都好,就是房子大了些,第一次来的朋友,没个听差领着,上个洗手间接个电话都不认路。我就常对孟澜说,将来房子够住就好了,何必弄得皇宫似的,那种气派给外人看的,自己不方便自己知道。”
      她绵里藏针以半个周公馆主人自居,蕴华只当听不出来,点头应和她,“虞小姐说得极是。我一向也认为自己舒服实用比什么都强。”
      “是吧、是吧?”虞美人抽出手来捂嘴,夸张睁大一双睫毛膏武装过的眼睛表示惊喜,“薛太太真是我的知音!”
      “没错,我与虞小姐相见恨晚呢。”
      “孟澜也真是的,他说办个茶宴,与朋友们聚一聚,自己倒躲在书房和他那几个副官嘀嘀咕咕,全然没有个主人家的样子,累得我替他招呼这个招呼那个。我若有空闲,真想只陪着薛太太一人到处转转。不为别的,就冲这么多人当中,我与薛太太最投缘。”
      “嗳呀,”蕴华这么个上道的玲珑人,听她这么说,一叠声受宠若惊。
      虞美人说真的,“凭您的声望地位,待人接物还这般谦和有礼,谁不喜欢呢!不像有些人,还未怎么的就像擒了贼王张狂得没边,我还真瞧不上。”她说一半留一半,就等着蕴华接茬,便可顺理成章地将赵佳嘉背地里啐蕴华和茹嘉的事抖出来,笼络住这两人,壮大自己的势力。
      蕴华火眼金睛,向来绕着是非走,指哪打哪这么没成算的事儿她可不干。当下掖掖鼻子,笑得风光霁月,“虞小姐的意思我极赞同。人活一世,总得有几个谈得来的知己,朋友们闲时多聚聚,游山玩水谈天说地,比什么都惬意。”
      是这个意思么,虞美人急于表白,转头看蕴华一副老神笃定,忽然明白人家不想蹚这趟浑水。难道她背地里真与周畅卿有什么,所以霸揽住他,不愿意周公馆有别的女人登堂入室?也不是没有可能……
      正琢磨的功夫已经走到客堂尽头,在一处壁画旁左转,推门进去,四面铺满暖黄色的墙纸,有书柜有沙发,内饰温馨。
      蕴华觉得这像一间茶歇室,果然虞美人也这么说,“这是周公馆专为客人设置打电话的地方,薛太太有什么事尽管放心处理,若要茶水咖啡,掀铃即可。”说完,十分贴心地替蕴华掩上门退了出去。

      这一时间,周畅卿确如虞美人所说在书房,与他说话却不是他的几个副官,而是祝学范与陈守拙。祝学范乃“当代春申君”杜先生的左膀右臂,与起于微末、流氓出身的杜先生不同,此人才识出众,能说会道,尤其一口英文流畅至极。
      只因日前税警团缉私,查没了一卡车日本特务南本实隆的鸦片。而周畅卿是出了名的刺儿头,他占理的事,谁说情也不行,为通融这批价值连城的鸦片,南本实隆费煞苦心,居然想到请黑白通吃的杜先生当说客。杜先生是与周畅卿的亡父同等排位上的人物,叫他纡尊降贵到一介小辈跟前说情有失身份,于是便安排西派的祝学范领此差事。
      陈守拙作为南本实隆的手下,幸而有祝学范与他同行,否则连周公馆的大门也挨不着。然而进了周公馆又怎样,周畅卿不发话,连一杯茶都没奉到他手上。天生性恶的人,可论犯坏的本事,却又远未达到不动声色之间便奸计频生的程度,那种定力、城府与智谋,火候不够。然而被周畅卿送进法租界牢房吃了几年牢饭,破铜烂铁回炉再造似的,居然进修出不少的本事。譬如此刻,没人待见倒无所谓,神情定定站在祝学范身后,也虚怀若谷地学一学怎么一面谦卑地哄一面强硬地吓。
      周畅卿歪在沙发中,盘一个定制的镀金打火机,金属的盖子被他掰来掰去,咵嗒咵嗒作响,“我与祝先生往日并无交情,不知此趟前来,有什么指教?”
      祝学范此人肥头大耳,正应了心宽体胖的老话。对周畅卿的狂傲并不放在心上,相反的,斜坐半个身子,显得十分恭敬, “祝某不请自来,失礼了。时值新年,替杜先生向周团长道一句新禧。”
      “哦,杜先生年长,周某未能先去问候新禧,该是周某失礼。”让了让,“先生喝茶。”
      祝学范小抿一口,笑道:“同禧同禧吧。临行前,杜先生对我讲,当年周老先生出事,他虽有心出面营救,怎奈得到消息为时已晚。再者当年,整个上海的帮派鱼龙混杂,杜先生只是初出茅庐的小人物,与许多牌面上的大人物相比,实在能力有限,心有余而力不足。最后得知周老先生天命之年骤然驾鹤,时常自责,一直伤怀至今。”
      周畅卿默然少许,说:“往事已矣。多谢杜先生时至今日还缅怀家父。”
      “杜先生还说了,正是因为当年与周老先生有一段交情,如今不忍看周团长将脚下的路越走越窄,所以特意命我来,仔细与周团长分辨分辨。”
      周畅卿一早就料到他所为何来,就等着把话挑明,于是好整以暇,“还请赐教。”
      “听说日前周团长的手下稽查了一车日本人的鸦片,敢问有此事否?”
      “确有其事。”
      “不知周团长打算如何处置这车鸦片?”
      周畅卿眉毛一挑,笑道:“自然秉公处理,付之一炬。”
      “周团长不再斟酌斟酌?”
      “鸦片害人误国,为国家明令禁止,我依法行事,不知道还该往哪条道上斟酌?”
      “这个嘛,”祝学范不禁笑道:“老话说,做人留一线,江湖好再见。周团长若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东西打哪儿来的回哪儿去,那就再好不过了。如此一来,东西的主人对周团长心存感激,周团长呢,也结个善缘。最重要的,经此一事,两边也算不打不相识了,将来相互提携……”
      相互提携的后头必定跟一句互惠共荣,此等日本人游说国府那帮软骨头的套路,周畅卿没耐心听,便一记冷笑打断,“祝先生是在对周某人讲相互提携?我没听错吧?”
      祝学范并不因被打断而恼怒,甚至有些好为人师的耐心,“周团长家大业大,确实用不着别个提携。但,若能进一步居庙堂之高展宏图壮志,又有何不好呢?”
      “这么说,我为日本人走私鸦片大开后门,日本人便能为我在南京谋得进阶之路。哦……原来南京已经是日本人的天下了,什么时候的事?周某井底之蛙,真是孤陋寡闻。说到底,周某小小一介税警团团长,上面还有总团长,总团长之上又有宋部长、军委会、委员长,随便哪位上峰发话,周某都得听令行事。所谓金钟一下胜过木鱼三千,我就是那冥顽不灵的破木鱼,贵主找错人了。”
      有日前两党的共同声明,停止内战启用主战派一致抗日,再来说什么南京是日本人的天下,周畅卿一番话讥讽意味十足。但祝学范上门当说客,受几句奚落几下冷脸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他未曾气馁,笑着又说:“就算周团长再如何意气风发,也不必故意曲解范某的好意。范某的意思,鸦片烧与不烧,对周团长均没有挂碍,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眼下高抬贵手,将来若有用得着日本人的时候,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他们也是谙熟于心的。”
      “若我偏偏少不了那一事呢?”
      “多一个朋友就是少一个敌人”,祝学范说,“相反,那就是自己把路走窄了。虽说现在主张一直对外,但中日邦交仍在,满洲的事、华北的事,但凡还有一丝兵不血刃的可能,南京方面便难痛下全面开战的决心。既非全面开战,眼下这些摩擦都是小打小闹,做不得数的,指不定哪天就翻篇了。”
      “明白了,所以骑墙观望,随时顺风倒是吧?”周畅卿说:“只是外人不知道,我周畅卿向来不图官声不求财不揽权,做事端爱随心所欲,看得上便帮一把,看不上的,哼哼。偏偏日本人那边,周某人就是瞧不上,管它头顶的云彩是不是有雨。”
      祝学范窒了窒,“话不是这么说。周团长诚然潇洒,宋部长论身家地位,与周团长也不相伯仲了。他以外戚之贵得罪了日本人,不也三起三落么?所以天下的事,没有一成不变的,凡事留三分情面才是正经道里。您是聪明人,诺大的家业可以傍身也是负累,谋定而动,您比那些乱嚷嚷瞎起哄的人清醒多了,是不是?”
      肥态可掬的一个人,操着绵绵细细的嗓音,笑面佛似的,眼见着周畅卿死活不肯接那杯敬酒,转脸一变,罚酒备下,只是暂且点到即止。
      拿他的家业威胁他啊,这事儿闹得,周畅卿忽然笑了。本是不惯爱笑的人,忽然间眼梢飞扬,沉沉的眸色蕴藏了多少胆大妄为和桀骜不驯,世人全然未曾见识。
      他说:“日本人走私鸦片,杜先生也走私。日本人暗地里卖,杜先生守着江湖规矩也未曾摆到明面上。这么说,日本人与杜先生算得上同行。我听闻同行是仇家,但今日看祝先生尽心竭力替日本人游说,又似乎不是。难道日本人卖的鸦片也有杜先生的一份子?哦,不,又或者贵帮早已投入日本人门下效犬马之劳了?”
      “你!”祝学范几次三番受讽,脸上再挂不住,霍然起身冷笑道:“范某好心上门陈明利害关系,周团长又何必几次三番出言不逊咄咄逼人?小心祸从口出。”
      “那周某就等,看哪个不长眼睛的祸事敢到太岁头上动土。”
      暗中角力已变成公然逼吓,双方含笑运劲,只看谁先气弱。此时房门大开,管家匆匆而入,附着周畅卿耳语,不过转瞬,他眉眼间那撇矜傲忽然散了。他拧过头,扫了祝学范一眼,“话不投机半句多,周某这里绝无回转之地。祝先生请回吧。今日招待不周,容改日再登门拜谒!”
      话未说话完,人已经奔至门下,大有疾驰而去的意思。
      周劈风上前,说了句两位请,面无表情地盯着就这么被撇下的祝学范和陈守拙。陈守拙心有不甘,问祝学范:“祝先生您看?”周畅卿油盐不进,此等情形下祝学范也无可奈何,咬咬牙只好表示,“先离开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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