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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3、胜新婚隔阂消除,共携手湖光山色(2) ...

  •   蕴华真正能下床已经是两天之后。因为要过旧历年,家里少不得布置,还有那些亲朋故旧的节礼,许多繁琐的小事,一概均有薛希来拿主意,没有一件半件拿到蕴华跟前烦她,因此她的病痊愈得也快,只是胃口差些。
      薛希来听白芍说完,当即去对蕴华说:“是不是家里的饭菜不合你意,想吃什么?”
      伸头一刀缩头亦是一刀,蕴华一向信奉长痛不如短痛,早死早超生。偏偏薛希来这几日对她呵护备至的行为严重偏离了她的信条——要交涉就痛快明说,何必黏黏唧唧,小瞧她是么?
      她气性上涌,随手甩开身旁案几上的折扇,遮住半张笑脸,“我想吃湖山共一楼的茶点,灵隐寺的素斋,还有夫子庙的小吃。”言罢带着三分挑衅、三分笑意盈盈朝他望去。
      另有四分期待,看他什么反应。
      湖山共一楼与灵隐寺位于杭州,上海南面一百多公里;夫子庙就相反,从上海出发,西去两百多公里。蕴华倒要看看他答应还是不答应,又或者,以此为突破口向她摊牌。那也好,脓疮总要戳破的,不破不立,拣日不如撞日,今天腊月二十九,也算好日子。
      确实是好日子,哪个大户人家过年之前不是许多琐事,根本离不开拿主意的主人。将扇子收了,蕴华抚着湘妃竹的扇骨颇为无奈,“你也知道我没耐心,想要什么东西必要立即得到,一秒钟也等不得。倘若要我等,我便宁肯不要那东西了。嗳呀,好像今天旧历二十九了,可怎么办呢?”一手支起下颚,一点一点敲打折扇。
      总算见识到她难缠的一面了吧,打算什么时候恼?蕴华忍不住在心里数起数,估摸着不出二十,他总该有所表示了。
      薛希来只是笑,笑得春风满面又极有涵养。蕴华知道他一向有涵养,但不明白他这发自肺腑的笑从何而来?
      直到除夕那晚,吃过团圆饭祭拜过历代祖宗各自回屋守岁的时候,他提着两个铜片包边的皮箱来到她房间。她彼时正歪在躺椅上,两只手指夹住折扇的璎珞,一趟趟缓缓下捋,心里盘算起迦南那头的进展。冷不防就见穿戴整齐的他出现在前。
      他藏青及膝的大衣外头一条提色的浅灰围巾,黑色礼帽和窄头皮鞋,往她跟前静默一站,未及言语,已是临风玉树远不及的万千气象。
      蕴华脊背绷直,略略垂眸,只道他要走——赶去梅小姐那头一道过年。
      过年守岁的时候两边赶场,算得上外置小公馆的一大不便。蕴华私心里为薛希来长久打算,他还是尽早了断了自己这边为好。然而他总迟迟不提,难道计划两边都不放下?毕竟自己这边璟玉还小,家里有父亲驻跸,对孩子总是好的。
      她以扇遮面若有所思,薛希来却说:“还不起来?”
      起来做什么?蕴华眉间略蹙,不由得心头火起,也难怪她最近总是扇不离手,实在心燥。她尽量克制,做到仪态清嘉,竹扇虚虚两划,却还是越想越气——他去小公馆,还要她起身相送?欺人太甚。真是分手见人品,她算认得他薛明臻了。
      当场怒目而视。
      薛希来惊诧归惊诧,还是好脾气地拽起她,将挂衣架上的斗篷帽子围巾一件件往她身上套,见她两鬓发丝松散,百般怜爱地替她别上去,却总也摆弄不好。扶住她的脸颊退后一步再三端详,“啧,怎么办,要不叫白芍进来给你重新绾一个?”
      她愣呆呆地任由他摆弄,直到这时才想起来,躲开他的手, “别闹了,你到底要干什么?”
      “湖山共一楼、灵隐寺和夫子庙,忘了?不是说一刻也等不得么,晚了一天臣已不剩惶恐了,再不让主上吃上一口中意的,下臣唯有自刎以谢天下了。”
      蕴华本来正对镜子抿头发,听他这般说,立时转过身,“呸呸,什么自刎,大过节,你一个带兵的人,胡说什么!”却见他定定望着她,笑容中,五彩云烟万丈霞光渐次升起,耀目之极。
      他本人大概从不自知,他不笑的时候清冷肃穆颇具威仪,笑起来又朗朗澈澈动人心弦。具体什么弦因人而异,总之此刻笑逐颜开的他精准地拨动了蕴华心里的那根弦。
      他笑说:“你这几天对我不理不睬,原来还是关心我的。”
      居然还有那闲工夫与自己逗贫,蕴华冷笑,“你还不走,不怕她等急了么?”
      “谁?”
      “明人不说暗话,大少爷何必明知故问,好没意思。”
      “看来你不想去湖山共一楼了?”
      那本就是随口胡诌戏耍他的,现在反被他戏耍,蕴华气的不轻,又不想当面与他一五一十说破。因为事情可以做绝,话却不能说死,她对他也绝不下手。她气鼓鼓地原地转了两圈,坐回躺椅,抄起扇子还未甩开就被夺了去,手腕子也被紧紧捏住。
      薛希来拉着她不由分说就往外走。
      “等等,”蕴华攥紧门框,“究竟去哪里,你不说清楚,我绝不走。”
      “杭州啊。”薛希来回头望进她眼睛里,笑说:“咱们连夜去,赶上初一灵隐寺的头香,没准儿佛祖觉得咱们夫妇虔诚,年底就给璟玉找个弟弟妹妹当玩伴也未可知。”
      “什么弟弟妹妹……”蕴华绯红了脸,这一走神,人已被薛希来拉下到楼下,“还真去呐,我是闹着玩的。况且什么都没收拾。”
      “紧要的印章钥匙什么的,大少奶奶一向不是贴身携带么。万贯家私都在你身上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可是……”
      “换洗衣物,白芍都给你收拾了。”薛希来嘘了声,“别嚷嚷,咱们溜出去。”说是溜,才到车库就碰上了值夜的老王,等他进去告诉王大虎兄弟时,车子已经走远了。
      此时满城璀璨缤纷的烟火映照苍穹,那些五彩的光芒不时穿过车窗映在薛希来脸上,流光溢彩又变幻莫测。蕴华自从坐上汽车就不说话,默默看着街景行人尽皆向后飞掠,那些欢庆新年的人群打扮得时髦摩登,围绕烟火拍手欢蹦的孩童稚气洋溢、彻夜不闭的店面霓虹环绕,外面的世界热闹极了。上海的除夕与北平大不一样,车外的喧闹与安静的他们也是格格不入的两个世界。
      她与他,意义深刻的时刻似乎总爱落在烟火如雨的日子。蕴华很是感慨了片刻,“果真去杭州?”
      薛希来专注开车,并未看她,只是笑,“咱们一个招呼都不打就跑出来,此刻我的警卫与王、周二人指不定满世界找咱们呢。闹得人仰马翻,你当我在开玩笑吗?”
      “你把时间都花在我身上,梅小姐那头怎么办?”
      “什么?”他嘴角有一丝浅浅的笑痕,“还有三个小时就到了,你先睡会儿吧。”
      “你——”蕴华开了头,忽然想通了,他今夜总是顾左右而言它,无非想逼自己先开口,她偏不,看他能忍到几时?如此定下策略,当即缄默下来,加上汽车一直颠簸,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睡醒一觉,汽车已停在莫名的郊外。田野无垠,星斗消隐,青天碧落之间晨霭漠漠,湖泽两岸冬至而不败的芦花仰承露水。一排排红叶落尽的乌桕树,雪白的桕子着在枝头,几点一丛,乱白梅之真。路边的野草虽然已成赭色,却也还是有绿意从草根透出,波浪似的连绵一片。
      自昨夜至今晨,从红尘到紫陌,他和她。也许是最后一次了。蕴华静静地舒口气,不忍破坏。
      薛希来仰靠椅背睡着了,指尖夹着一根未曾点燃的香烟,浅灰色的围巾不知何时落在蕴华身上。蕴华摘下来,物归原主。窗户玻璃上一层薄薄的水汽,大约车外极冷,那些背竹筐、挑扁担、推独轮车赶早进城卖菜蔬的村民,身上都穿着夹袄,几个幼童跟在家人身后,冻得脸颊通红,身上崭新的花布袄子异常鲜艳。
      蕴华脱下自己的斗篷,盖到薛希来身上,动作足够轻,他还是醒来,轻轻一挡,“我不用,你自己穿好。”
      蕴华问:“这是哪儿?”
      “再往前两公里就进杭州了。”
      她撇过头。车子外头这时走过一个梳羊角辫的女娃娃,湿漉漉的大眼睛透过玻璃好奇地望向她,也打量着庞然大物的小汽车。等到发现前面的家人已经走远了,女娃娃又撒腿跟上,小梅花鹿似的迅捷又欢快。
      蕴华笑了。一个人无端微笑时,除了百无聊赖,就是痛苦难当。
      “你这么闹,究竟什么打算?梅小姐……”
      话未说完,薛希来已欺身过来,一把将她拉进怀中,不由分说低头就吻。他口手并用吻得猛烈,一手紧紧拽住她的手腕,另一只禁锢她的脑袋用力压向自己,毫无温柔可言,如同发狂的风雪,欲将她撕碎揉碎塞进胸腔,自此融为一体,再不分开。
      蕴华本能躲避,逃出铁掌又落入魔嘴,怎么都是枉然。直至濒临窒息,薛希来才肯罢休,以额抵额,急促热烈的呼吸吹拂她脸庞,盯着她恨恨不止,“为什么净提那些不相干的人,还说不说了?嗯?”
      蕴华一面调匀呼吸一面强项,“凭什么我不能说,你既做得出来,我就能提。”说是强项,却又一缩再缩,等到身体靠紧椅背退无可退的时候,依旧保持警戒,揉着几乎被他捏断的腕骨,“你弄疼我了。”
      他狠狠心,“你不疼,怎么知道这段时间我心里有多疼?”
      “我是不知,我只知道你日日有佳人相伴,好着呢。”一口气抢白完,下口气还未捋顺,蕴华当即后悔——满车的醋意,两公里外的杭州城都闻到了,她的脸面何在,她的骄傲何存,她……哎,先不管了,看看他什么反应再找补回来吧。
      她怯生生地望着他,懊恼又娇羞的神色在一双盈盈的美目中来来回回,蹂躏过的双唇鲜红欲滴,上面还有他留下的气息。薛希来情难自抑,不禁俯下身,欲再行一回。他这趟温柔多了,环抱她的腰身与他胸怀相贴,躁动的心顺理成章搅在一处。
      唇瓣相触的感觉温软缠绵,天地万物今夕何夕都黯淡了颜色。黄泉碧落皆茫茫,似乎只有两人,海枯石烂,她只有他,他亦只有她。
      过了许久薛希来才放开蕴华,指尖却仍旧缠绕她的发丝,轻轻摩挲,那些唇齿相依辗转厮磨的感觉又涌上心头,才刚放下,仿佛已经过了许久似的又叫人心心念念起来。他低声说:“在潼关,我不慎摔坏了你送我的粉钻手表,梅记者恰好在场,她说认识城中一个极可靠的修表匠,最善修理此类舶来品。我便拜托了她一回。就此一回。我与她要有什么,早多少年就有了。你为什么宁肯胡思乱想而不信我?过去那一阵冷淡了你是我不对,所以你就把自己折腾病了,故意让我着急难受是吗?”
      话到此处,他除了嗓音暗哑,神情也十分落寞。蕴华凝眉不语,这几日她病着,除了必要的交集,从未正儿八经打量他,眼下细细一看,他瘦多了。是为谁情伤么?
      车厢中一时静极,静到心声入耳。千言万语,无声胜有声。蕴华缓缓的,软软的偎过去。
      薛希来松开那一头青丝,顺着她的肩膀胳膊一路而下,找到柔荑,与她十指交缠贴近他胸口。他的心跳沉稳而坚定,如同他为人,蕴华不由得想到与子偕老死生契阔,心里涌起脉脉柔情。此时听他说:“我说过非死别不生离。要怎么做你才肯信?是不是把我的心剖出来当面呈给你你才明白?”
      顿时一腔怒火,蕴华抽出手去捂他的嘴,急中带恨,“你还说!还说!一次两次都提这个字,不知道我最听不得,唔……”
      唇齿缠绵再度席卷而上,那些未消的余怒未尽的话、难以启齿的猜疑与顾忌,除了被翻滚的情潮拍打直至烟消云散,别无去处。

      在杭州城中安顿下来,已是晌午。他们并未住饭店,下榻的湖园面朝西湖,远观雷锋、保叔,园中亭台曲折、花木参差,极尽奇巧,是城中一富贾的别院,薛希来因与主人颇有些交情,暂借落脚。
      湖园身为别院,一向只有两个门房看护,并一个花匠养护花草,贵客远来蓬荜生辉,主人家便提前拨了几个厨子和老妈子过来以供驱使。大约是薛希来事先打过招呼,主人家便不露面了 ,以免闹些客套虚文空耗贤伉俪光阴。然而仆人们一早就守在门外,直到迎接二人入内,端茶送水,伺候中饭、引导游园,十分殷勤周到。其中一人叫林嫂的,观其模样极善贴身伺候女主人,薛希来夫妇歇了午觉起来,她已备好洗脸水和清茶,垂手准备随时入内伺候,蕴华升帐后,她又端出一个三层的梨花木梳妆盒,服侍梳妆。
      蕴华看了眼那妆盒,里面的面霜、粉盒、唇膏和发油多达数十样。她笑与林嫂说:“你们家太太真是周到,竟替我准备了这许多。来日她什么时候去上海或者北平,也让我做一回东道,略尽地主之谊才好。”
      她说话时,薛希来就在身后的八仙桌旁,一壶清茶闲来嘬上几口。常年把枪的手蕴藏惊人的力道,却纤瘦青白,那本《杭州府志》泛黄的纸张在指尖徜徉而过,端的是文人墨客雅致闲散的做派。却听说,是个打起仗来浮尸千里的狠人。林嫂心里噤了噤,笑说:“您客气了。”又继续给她绾发。
      湖园主人的双亲已然亡故,他弱冠之年继承家业,却尚未娶亲。天知道蕴华口中心细如发的当家太太,不过是眼前的薛师长罢了。青年主人仰慕薛师长已久,却无缘得以亲近,难得今番薛师长赏脸,携夫人前来,漫不说暂借别院住几日,就是住十年八年,他也毫无二话。薛师长却不爱欠他人人情,生怕来日落个以军欺民,便允他墨宝一幅。须知薛明臻的字堪比大家,当年从军初到广州,盘缠用尽,他以“南渡客”为名仅仅卖了八幅字便绝迹天下,却攒足了军校几年的生活费。今番“南渡客”重操旧业,又有佳人在侧红袖添香,比之当年背井离乡,成于山水间的那一副墨宝想来更是不同凡响了。
      收拾妥当了,两人便商量这几日的行程。薛希来笑说:“今天是初一,正是上香的好日子,要不,咱还是灵隐寺?顺便尝过那里的素斋再打道回府。”
      蕴华因被他闹了一中午,本就担心林嫂收拾房间时瞧出什么,偏偏他行事毫无顾忌,她梳妆,他竟流连不肯离去,更让湖园的人笑话了。今番他还敢提灵隐寺,岂不是应了求子的题中之义?蕴华荡着腿,将脚下的一只妃色缎子夹金线绣花鞋踢过去,“不去。”
      “怎么,又不想吃素斋了?”
      “我腰累、腿软,爬不动山。”
      他听了好不得意,拾起绣花鞋缓缓欺过来,“我背你。”
      “背媳妇,你是猪八戒?”
      “嗳呀,高小姐要有你一半美貌,我投猪胎当猪妖也不吃亏。”
      她未着鞋子的那只脚踢过去,不偏不倚被他接在掌中,他本人笑得意味深长,“什么掌上珊瑚怜不得,却教移作上阳花,我偏要说掌上金莲可怜得,不必移作上阳花。”俯身就去,却被情思未动手先行的蕴华伸手往他胸前一档,她脑袋摇得如拨浪鼓,“千万不能再闹了”,指指自己的发髻,“好不容易弄整齐的。”
      最后还是全线溃败。当两人再次穿戴整齐出门的时候,将近晚照。灵隐寺是不便去了,薛希来牵着蕴华,出门右拐,溜溜哒哒进了湖山共一楼。
      本以为傍晚喝茶的人不比早上,哪知还是人满为患。雅间轮不上,倒有一临窗茶座空出来,也算缘分,不必挑拣,就它了。
      要一壶香片,四色茶点,怡然对坐,临窗品茗。考虑到蕴华中午用得不多,薛希来又另外具条子,叫茶馆小二打电话去三里之外孤山脚下的楼外楼要几个清淡而滋养的小菜。
      他说话的功夫,蕴华打量起茶楼。名曰茶楼,却雕栏画栋,又因面湖而峙,取尽地利。人于茶楼之上,披襟当风,满怀而眺,夕阳既下,南北二峰遥遥相对层翠如描的画卷,雷锋保叔两塔倒影波心的美景,残霞断霭映水如绘的诗意,无不尽收眼底。而白堤又近在眼前,游人自天竺灵隐来,漫步堤上树影之间,恋恋不舍,犹不欲归之时,何解,径自往湖山共一楼而来,歇脚品茗兼观湖山美景。
      这就不难解释茶楼为何门庭如市了,即便初一,尚未接过财神,亦照常营业。蕴华悄悄对薛希来说:“你瞧,这里人虽多,却安静得很。与我们北平的茶馆大不一样。”
      薛希来笑,一面做出噤声的动作。就听阵阵清越悠扬的钟声穿叠自云霄响来,山水之间回荡不绝。再细听,又似佛国梵音,和雅清澈,发人深省。身边的诸位茶客早已一副向往模样,蕴华也总算明白,为何这里比不寻常茶馆活络。
      钟声过后,她说:“南屏晚钟成名最早,果然名不虚传。我前些年虽来杭州几回,都是办事,来去匆匆,西湖十景竟无缘领略。此趟既然来了,一定将这十处都逛过去才算圆满。”
      薛希来就说:“杭州之美,三分山胜,三分水胜,四分人文。山之胜,在风姿潇洒。水之胜,不在观而在闻。譬如才刚的南屏晚钟,最宜隔湖听之。至于那些古往今来文人墨士的名手联额,我以为你这几日的功夫跋山涉水相就也不合适,毕竟你才病愈,此趟而来是修养,不可太劳累。”
      “所以呢?”
      薛希来微微一笑,“今番你还是以静养为主,西湖十景,只挑一两处不费体力的姑且赏之。横竖只要你喜欢,以后我再陪你来就是了。”抬了抬眼,窗外湖光山色倒映在他眸底,生动了他的眉眼,他的主张,确实体贴,“湖园奇巧,适合度假,闲时我陪着你沿湖散步,也不走远,就在白堤一带。再给你讲些杭州沿革、奇闻轶事,你觉得如何?”
      好当然是好。蕴华答得干脆痛快,想他们薛穆两家,别看彦平和婉华才子才女声名在外,若当年薛希来没有从军,他才是文人中的顶顶翘楚。此等饱学之人教她们姐妹和彦平读书写字时,可以经史子集诗词歌赋、可以天文地理外语数学,但什么地方变迁、奇闻轶谈就别指望,从来不入他的眼。现在他老人家屈尊降贵肯讲些饮茶助兴的谈资,蕴华当然喜不自胜。
      她吃着茶点,听得津津有味。禹以前的泽国,后来为吴为越,为吴越的战场,为东汉的浙江,为三国的富春,晋的吴郡,隋唐的杭州,又两度为偏安的国都,更迭省治,现今歌舞喧天、别庄满地,恢复南宋都城旧观指日可待。薛希来话到此处不禁感慨,现存的几大古都,大约杭州是最特别的一个,论古朴厚重,远在西安、洛阳、开封、北平之后,甚至近几百年来屡遭蹂躏的金陵城,都比杭州看起来沧桑。然而杭州有一字独占鳌头,乃其它古都远远不及,就是秀。再没有一个城市如此处这般灵秀,集湖光山色与源远人文于一身,凡夫俗子流连其人间天堂的美景繁庶,文人墨客仰慕其千古胜迹,以一至为荣。总之,北平日渐苍老、上海过于摩登、南京嘛,为当今都城,意态庄严,只有杭州,真应了大苏的那句“浓妆淡抹总相宜“,大约是无人不爱的。
      “讲的好,真好。”蕴华抚掌连连,“总担心你卸甲之后无一营生之计,现在我放心了,随便几笔小诗小文,糊口总没问题。”
      薛希来噎住了,显然她那口气还未顺过来,他笑得颇为无奈,“万一我写不动了呢,怎么办?”
      蕴华眉开眼笑,“这不是还有我嘛,大不了,男主内女主外。在我手底下讨生活的人多了去了,加你一个也没什么,我反正不嫌你。”正说着,身旁的薛希来忽然甩开她那把折扇团团遮住她的脸,几秒钟后放下,若无其事继续说好啊,“真到那时候,还请大少奶奶多担待我这个没有进项的闲人。”
      “好说好说。”蕴华讲完,才后知后觉发现他神情不豫地将目光投在一伙刚刚离去的茶客身上,她也跟着绷起弦,“怎么啦?”
      他声色不动,“以往你出门,也总是有人这么没礼貌地一而再盯住你瞧?”
      嗯……这个问题新鲜,“不知道,没留意过。”蕴华说:“不过嘛,有周、王两位站在我身后,不论我是东施还是西施,识相的都不敢往我这里多瞧。这大约就叫狐假虎威吧。”
      原来如此。薛希来早已神色如常,给蕴华换杯热茶,心里同时有了计较。是他长得不够威猛,起不到恫吓效果。凡事查出病症就好,最怕稀里糊涂的。
      第二天早起吃过早饭,两人依计划漫步白堤回来,依旧上湖山共一楼临窗赏景。还是前一天的桌子,还是登对养眼的一双丽人,小二过来送茶单,一下子就认出来他们来,呵腰笑说:“老爷太太来了,还是香片?”薛希来说对,替蕴华拖开椅子褪下斗篷,连带自己的外衣也脱了,现出里边的手枪背带,棕色手柄的M1911手 枪毫无避讳地呈现于大众之下,还是两把。
      他回头吩咐:“四色茶点,再往楼外楼叫几个菜。”小二又麻溜的伺候纸笔。西湖醋鱼,叫花鸡、龙井虾仁、东坡肉、西湖牛肉羹、片儿川几行铁画银钩的大字在薛希来手下一蹴而就。
      等待上茶点的功夫,他微微俯身凑近,“今天走了将近两个小时,累不累?”
      蕴华笑说:“我又不是林黛玉。”
      她早上出门时未留意他在大衣之内还带了那个东西,现在一看,觉得十分刺眼且不合适,“好端端的,你怎么?”在看清他表情的一霎也就明白了,颠着扇子,清清嗓子笑说:“没用的。”
      “你又明白了,为什么?”
      “不信咱们走着瞧。”
      长衫从风则晨花夕月,寒光铁衣就厉芒刺眼,薛师长的韵味,清如泉、烈如酒。他以为身佩手枪就是一脸横肉的流氓烂痞,让人避之不及了?大大错了,只会适得其反。
      果不其然,几拨女客相继往他那里望来,不时窃窃私语,有一红衫女子更大胆,几次从薛希来身后走过,有一次差点崴了脚直接冲他怀里倒去,薛希来不做犹豫闪身就躲,还是蕴华不落忍,扶了那女子一把,否则红衫女虽不至于血溅五步,也得花容失色。
      那种情形,再待下去不是品茶,而是被别人当茶来品了。付过茶资和小费,两人落荒而逃,等走远了,蕴华直接笑倒在薛希来身上。
      “我竟不知道,现在的女子已经如此大胆。这是女权的进步,更是时代的飞跃,壮哉!”折扇挑起薛希来的下巴,蕴华乐不可支,“啧啧啧,好一个倾城倾国的美娇娥。来来来,告诉本衙内,姓甚名谁?年方几何啊?家住何方?可曾许亲?”
      好不懊恨的薛希来头冒青烟,连呼岂有此理,铁青着脸半天回转不来。奈何蕴华还一副站干岸看好戏的模样,他环顾左右,踱过去捧住她的脸颊,不怀好意转怒为笑,“你还敢提?嗯?”当着人来人往,直接吻了下去。
      这一吻的直接结果是,再往后的几天,蕴华都没脸出门了。好在湖园本身亦有妙处可赏玩,不至于百无聊赖。尤其是园中一巨池,其上石桥三折,通往南端的水榭,可赏遍桃杏杨柳。这时节的桃杏杨柳多是嫩芽,鹅黄的颜色十分清新可人。若往西,一架紫藤与一八角攒心亭相互倒映池中。东北两面则为太湖石,掩映其后的望月书斋。人于其中读书写字,悠风依绿。待到夕阳西下,月白风清,两人把臂同游三折石桥,小立闲吟,颂风颂月。年年风日日月,到底能有多少新意呢,不过是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

      这为期几天的休假如同三清幻境,美好得不真实。待回到上海,甫一进家门,才在花厅坐定,热毛巾把子擦手的时刻,白芍举着本子就过来了。蕴华见状无可奈何,浮生半日闲果然是偷来的,俗务缠身才是常态。
      薛希来便对白芍笑说:“出门之前我是叮嘱过你,这几天若有事务请示你家少奶奶,你且记下,一切等她回来。但你也太过实诚,好歹让她匀口气再说吧。”蕴华笑说:“罢罢,大少爷就不要说了吧。君王从此不早朝,我没那好命。”白芍已经恓恓遑遑不知所措了,她那个板正耿介的性子,若放在过去,一定是个冒死进谏的千古忠臣。
      所以蕴华喜欢逗她。
      伸手接过本子一页页翻过去,呵,几天的功夫而已,三位秘书前后十几桩事情等她示下,但这些都不是眼下最重要的。蕴华揉了揉眉心,“北平那边,迦南有没有什么消息?”
      白芍说没有,“大少奶奶交代过,卫少爷只要有消息来,不论何时,一定通知您,我不敢耽误。”
      好几天了,是不是哪里出了差错?蕴华枯着眉,想不出个所以然,此时电话响起,她便起身往楼上书房而去。
      她人在木质扶手的楼梯上迤逦前行,她身后,薛希来接过门房递来的一个牛皮纸信封。封口被浆糊粘的密不透风,厚厚的一沓,掂在手里颇有些分量,署名薛师长亲启,也不知道什么东西,据说,今天一大早寄来的。
      到底还是一一看完了。感觉像嚼碎一嘴的花椒再灌大碗酽茶,只等麻木的劲头过去,舌根下的苦涩才一点点弥漫上来。“明臻,”蕴华已经接完电话,人在二楼上,倚着楼梯垂下脑袋唤他,“想什么呢这么出神?叫你好几次了。”
      她在楼上,薛希来在楼下。她可以一览众山,他逆光望去,只看见青苍的光,折射出刺目的十字棱柱,白茫茫如同尘梦,恍惚也看不清她,只是听声音,倒也欢喜。
      “没什么,”薛希来简直想一把烧掉手中的东西,当即、立刻,一秒钟也不要等,然而却说:“讲完电话了?什么事?”
      “孟澜邀咱们下午到他家里小聚,两点钟左右,茹嘉夫妇也去。”
      “你去么?”
      “孟澜相邀,推却不太好。我想着茶会时间不会太长,耽误不了咱们一家人晚上的聚餐。”
      “聚餐?”
      薛彦平从香港回来,带着婉华搬出去住了,房子是陈淑碧当年置办的房子。除夕那晚大家约好,旧历初五晚上一起吃破五饭。济华这些天总爱找芳芳打球,薛希来为此还特意提醒过他,别忘了空出初五晚上。眼下看样子,他自己倒忘了。
      “今天破五啊。”
      “……哦,对,破五了。”
      蕴华看薛希来的样子,只当他也默认要去。因为时间已来到一点,她自去换衣服,过了好一会儿出来,正好看见茯苓,就吩咐她找个西洋的茶罐,装上自己从杭州带回来的明前龙井,“我下午送人用。”她如是说。
      转眼看薛希来还是老样子坐在楼下,用一副思量不已的神情打量自己,有些诧异,“你不换衣服了?”
      “刚坐了几个小时的汽车,累不累?若是累就推了这次,孟澜他……也是老朋友了,不会介意的。”薛希来的意思婉转又明确,但就是不想让她去,只是此时喉咙一僵,发现再说什么都晚了。蕴华已穿好一身杏黄色金丝绒的西式长裙,同色手套,两根水钻青丝辫的飘带系于胸前,一整套濯濯生辉的钻石首饰恰到好处地修饰领口、腕口。容色盛丽的她,以往为免人侧目,常在服饰上着意清淡,现在猛然间换个大相径庭的风格,惊艳至极。究其根源,恐怕还是周孟澜乃西派人物。
      “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早些年他在外打仗时,她曾以言行演绎此诗,现今这情形,该说得上女为悦己者容。
      什么时候的事?难道杭州那几天的浓情偎依,如同回光返照,只是她曲意顺之?他不想说什么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因为彦平的事,他把她丢在家里几个月不闻不问,有难处的时候,与她排忧解难的是别人,他伤透了她,她的心发生动摇可以理解。看来她拿定主意,弃她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局面全乃他一手造成,悔之晚矣悔之晚矣!
      宛如一记闷锣不偏不倚打在胸口,将人彻底打蒙了。薛希来默默站起来,隔着茶几专注地看向蕴华,仿佛十年二十年未见了,又仿佛试图透过她看清什么难解的谜团。
      瞧着久了,明明是百般痛心难以置信,只因之前两人误会摒除渐入佳境,倒更像缠绵难舍。
      蕴华微微红了脸嗔他:“还不快去换衣服,迟了可就失礼了。”他只好说:“我只要五分钟。”
      施施然回到书房,掩紧房门的一刻,人顿时垮下来。找来火盆,将那些照片、信件丢进去,眼看蕴华和周畅卿月下相拥的照片、彼此约定今日向他摊牌的书信在火光中一点点化为齑粉,一颗心不断膨胀、抽搐、再膨胀、再抽搐,最终裂成难以缝合的若干。
      蕴华叫管家准备汽车,抽空过问了她不在家的这几日家里的情况。一小会儿的功夫,王大狗过来说师长刚刚接到军委会的电话,临时有一桩急事等他处理,不陪大少奶奶出门了。
      蕴华并不觉得异样,单独赴宴也没什么。他丢下上万人的部队陪了自己这些天,她已经很知足,可不能再耽误他的正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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