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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5、狼狈为奸图苟延,魔怔荒唐一夫妻(2) ...

  •   迦南昨夜与同仁医院的几个美国人上酒吧喝酒闹过了头,这天早上睡到十点钟,起床过后正好赶上午饭。
      因为穆家三姐弟都不住家里,早些年几十号仆人听差早已遣散多半,只剩长信管家,领着几个老妈子和老头子看院子。迦南在家的时候,多半叫上长信一同吃饭,今儿是冬至,更要大伙儿一起涮锅子才热闹,于是长信抱着女儿、儿子一起涮菊花锅。粉红带白的羊肉片倒进去,汤锅里咕嘟咕嘟的气暂时沉寂下来,等待再次沸腾的功夫,迦南和长信碰了一杯,长信前几日就备下半斤的白干儿,他自家一人喝没意思,总想着迦南。
      酒肉慰肚肠,两人无话不谈,“这几天怎的不见那位孟小姐拜访你?”长信问。
      迦南被热气熏出一身汗,索性脱掉毛坎肩,解开衬衫领扣,卷起袖子,笑,“各人有各人的忙碌,不过是闲时得空了问候一声,也算尽到朋友的友谊,怎么瞧你说得人家非得天天问候我吗?”
      “既然是朋友,她不来,你该抽空回拜一下才是道理啊。”
      迦南撇开汤面上的浮沫,给小妞妞盛了碗羊肉汤,撒上香葱末和香菜末,侧身对长信讲:
      “不是我不懂道理,一个青年男子无端上人家家里拜访人家小姐,且孟小姐是客居北平,孟老爷与孟太太不在,家里只有两位年轻小姐,我冒昧去了,仔细人家忠心的老仆人拿大棍子打了出来,再或者左邻右舍瞧着也不好。”
      “不要胡说,你们留过洋的人,都最讲文明。况且难道你一辈子都要因为畏首畏尾放弃友谊吗?”其实长信更想说的是,情谊都从友谊开始,你也不小了,该留心了。迦南听得出来,不只是他眼下还没有成家的打算,即便有,也该是照着他欣赏的样子来找,总之,不是孟小姐这款。
      于是迦南笑着岔开话题,“别说我了,好些年过去,你没打算找?”长信听了叹了口气,一口干了,再望着女儿儿子,“等她们大点再说吧。”
      也是,在后妈手底下讨生活不容易。不过话说回来,一段时间不曾留意,小妞妞又长大了,小小的人儿跪在凳子上,捞出羊肉之后先往蘸碟的芝麻酱里滚两道,分给弟弟一半,剩下的再自己吃。
      打小没娘的孩子懂事能干,却也着实可怜。迦南看在眼里,心说快了,等我找出凶手,来年清明上坟,你们也可以告慰亡灵,我二姐也可以了了一庄心事。
      正想着心事,前边门房上的人说那府里姑太太叫人过来找卫少爷,现人就在西门等着,迦南不知道姑姑找他什么事儿,不敢耽搁,撂下筷子扯了件棉夹克就过去。
      长信从后边追上来,“给你帽子围巾。”
      见了小樱的面儿,迦南问:“姐姐,姑姑有什么吩咐吗?
      当年穆家的使女,只要是陈太太或者蕴华两姐妹身边的,几乎都关照过幼年的卫迦南,所以在他成年之后,一律仍以姐姐称呼。
      小樱说:“少奶奶的大舅母钱氏和表姑娘过来拜访太太,点名要见您。太太想着,都是亲里亲戚,不露个面儿推脱不过去,所以让我来请卫少爷。”
      迦南何等聪明,“还有别的说法吧?”
      小樱笑说:“赶巧不巧的,今天还有个唐太太上门访三少奶奶,据说是您们在德国读书时的老朋友。两拨人在胡同口遇着了,相互礼让着一同进门的。到时候你就说唐太太多年前很是照顾两位少奶奶与您,今儿她来,您也得过去坐坐,太太和舅太太跟前,您露个面就走,千万别多呆,什么也别点头,一切有太太呢。”
      既叫他待客,又不让多呆,小樱的话里透着蹊跷,只是用不了多一会儿,迦南就明白穆青梵的用心了。
      问安过后,钱舅母上来就问他,这一向忙什么呐也,不见你过去找两个表兄玩,你舅舅总念叨着你。
      不要说迦南只是穆家养子,与陈大爷仅仅一层名义上的甥舅关系,就是婉华、济华,在舅舅舅妈眼里也是可有可无,只有掌管穆家产业的蕴华才是人见人爱的香馍馍。可现在他成了蕴华的左膀右臂,熙熙攘攘利来利往之间也跟着水涨船高,场面上的片汤话,他近来已受用不少。
      这就侧过身含笑对钱舅母说:“一些琐碎的杂事绊住了手脚,可因为是二姐交代,我又不得不十二分尽心。舅舅跟前一时没能请安,该死该死。”
      钱舅母笑说:“你忙你的,咱们一家子骨肉,不必客套。过两天的圣诞节打算上哪里去玩?”迦南说:“早些时候与几个美国记者朋友约好了一同去西山烤肉,可他们现人在西安采访,也不知道赶不赶得回来奉约。”
      钱舅母又笑说:“烤肉好哇,可万一朋友们有事爽约,你可怎么打发?也不知道时下的年轻人为什么非好那个外国人的节日,你瞧,就说杨太太家的玉娘办了个什么圣诞化妆舞会,下帖子邀请娇儿也参加,娇儿还动心了,嚷嚷着非去不可。”
      穆青梵就说:“年轻人多交际交际,很正常,您就让她去呗。”
      “姑太太不知道,这里边儿有个缘故。”
      “怎么?”
      “在天津呢!她一个年轻女孩子跑那么远参加舞会,我们也不放心呀。”
      “天津?”
      “您家姑奶奶没提?”钱舅母瞧穆青梵的样子,还真不知情,好像她自家在了不得的大事上先人一步似的,当场笑了,“玉娘听外甥女的劝上了学校,这一去,还真去对了——结识了一位祖籍天津的樊公子,门第、样貌都可堪匹配,两人已经过了小定,就等着登报办喜事了。所以这回特意在天津樊家的洋楼里办舞会,也有昭告天下的意思。”
      穆青梵恍然,“既这么着,陈小姐与玉娘要好,合该前往。”嘴上这么说,心里想的却是,以杨浩文认真负责的为人,兴许并不认为这是场好婚配,一切正在暗中极力劝阻当中,所以馨来回娘家时才不提此事。
      钱舅母说:“别人既然下帖,咱们不去,还真失礼。我对娇儿说,可以去,咱们又不是出不起川资买不起跳舞鞋子。只是,”她转向迦南,面中带笑,“大外甥,你若无事,那天就陪你姐姐走一趟天津可好?这一路说长不短,有放心可靠的年轻人相伴,舅舅舅妈也可放心些。”
      可他与陈娇并无交情,幼年在穆家的时候,陈娇见到他两只眼睛直往天上翘,十分不待见他,怎么今天有这等想法?迦南疑惑地瞧过去,这才注意到陈娇今天穿得……极努力,不是寒碜,是刻苦。桃色绸子的长衫,沿着长衫的四周边缘尽皆镶了银灰色的宽辫,辫子中央挑着亮晶晶的水钻,与她光了一截的脖子上面那串珠链子交相辉映,十分亮眼。只是那长衫只有膝盖齐平,光着两条圆白的玉腿,在这隆冬腊月的时节,虽说室内烧足了暖气,但也不能不说主人家是鼓足勇气下足血本了。
      而望向迦南的陈娇,脑海里不断闪现那日接到玉娘的请帖的情形——随信附上还有一幅照片,罗绮缠身的玉娘站在高台阶上,她身后的樊家洋楼富丽洋气,隐约还可见郁郁葱葱的花园和无尽的草坪。钱氏凑过来,不住声地啧啧,瞧瞧人家玉娘,比你还大上几岁,人才也未见得有你好,怎么这等大事上就赶在你前头?
      陈娇又气又恼还无可奈何,将那照片和请帖一股脑儿塞进抽屉底层眼不见为净,“那又怎么样?不是说快打仗了么,她将来一旦定居天津,日本人来了,什么情形还说不定呢。”
      钱氏抚掌笑道,“正是这个道理没错。你二表姐为人精的鬼似的,这一向躲在上海不肯回来,你只瞧她行事就知道,不用说,北平、天津多半保不住了,早晚而已。要我说,眼光放长远些,找个既能在南边能立得住的,又背靠大树好乘凉的,准错不了!眼下就有这么一人,就是穆家收养的卫迦南,别,我的好姑娘,先别起急,人家留过洋,现给你二表姐当帮手,里里外外多少个大工厂都精通,有人在什么俱乐部里瞧见他,美国人都买他面子,呵,那人才那实干的气度,可不是那些坐吃山空油头粉面的公子哥儿比得了的。”
      “我还比他大呢,你怎么敢想?”
      “这怕什么的。你想想穆家,济华是个傻子,放着好好的少爷不当,学人当大头兵,金山银海他不要,还不是蕴华掌管。她一向不肯顾惜我们,却极信任姓卫的,将诺大的权柄交给他,瞧着吧,不是一个姓不能一条心,将来穆家的家私若完完整整,我就不姓钱。”
      所以钱舅母当下就有了一番分斤拨两的好计算—— 拿下乘龙快婿,举家南下以避战祸,届时有亲妹婿提携,陈娇的两个哥哥不仅能在上海立足,还可在穆家分一杯羹,美哉。
      两厢对视,迦南忽然惊觉陈娇看他与豆蔻看他的热切如此相似,他心道原来如此,怪不得姑母不叫他久待。穆青梵这时笑说:“怎的不见娇娇的两个哥哥?也别一味努力上进,有时间想着上家里来玩呀。蕴华去上海之前还向我说,‘这两位表哥能干着呢,听说把家里的药店管理得井井有条,有机会一定当面向他们请教经商之道。’我还说呢,也不知道他们得空不得空。”
      钱舅母实在不知道自己两个五毒俱全的儿子怎么到了别人嘴里成了这般优秀的所在,当场忘乎所以,“得空,怎么不得空!别提什么请教不请教,他们俩什么本事,给外甥女提鞋都不配,既是姑太太叫他们,什么时候都能来!”正说着,只见穆青梵意味深长地一笑,也不接话了,只管低头喝茶,钱氏忽然明白过来自己说漏了嘴—— 他们得空,陈娇去天津做什么拜托卫迦南护送,自家的两个哥哥接送不更放心?
      不禁暗咬舌头直叫后悔,可是说什么也晚了。迦南已经站起来,长长地冲穆青梵作揖,又冲钱氏和陈娇点头,“舅母和表姐宽坐。我大姐那里也来了客人,是昔年德国读书时的旧友,少不得我也得过去打过招呼。”
      穆青梵说那快去吧,“这里有我呢,再说你舅母和表姐也不是外人。那位唐太太我瞧着像有事,你给参详参详,人家大老远上门,咱们能帮就能,别让人说昔年白照应了你们姐弟几个。”
      “是。”
      迦南的礼仪规矩学得极好,墨绿色的夹克衫卡其色的棉西裤,纯新式的打扮,一个鞠躬一个转身,也表现出行云流水般传统的仪态美感来,叫人赏心悦目。钱舅母明知他与穆青梵一唱一和,就是不肯与陈娇走动,但眼睁睁看他离去,也找不出别的法子来。
      赶去橙园的路上,迦南走得匆忙,似乎不放心婉华一个人接待客人似的。实则他的忧虑不无道理,自薛云来走后,婉华的状况可谓每况愈下,总是呆呆的一个人闷在屋里,穆青梵知道她心里的苦,起初日日耐心宽慰,还让迦南从外边买了只三个月大的小奶猫给她解闷。后来分家的事情起来,那些当铺和酱园的陈年旧账,藤绕着蔓蔓扯上茎,都被老太太一股脑儿掀出来胡搅蛮缠,又有昌平老家的族人来作证,穆青梵忙于应付,也就顾不上婉华了。
      碰巧一场寒流来袭,璟岳害了感冒,起初只是打喷嚏流鼻涕这些小症状,大凡精心些,也能控制下来,偏巧婉华三魂去了七魄浑噩度日,奶妈妈过来请示,她专注于撸猫的手暂调出来往璟岳额上触电似的一探,“没事的,屋里暖气管子太热,小心闷出肺火来,夹袄脱了吧。”风寒的初期,合该喝些热汤热水裹紧棉被发汗,怎么还脱上了呢?奶妈妈抱紧孩子,才要张嘴,只见三少奶奶低头一心逗弄着怀里的猫儿,人在大立柜的阴影里,不人不鬼的,更不像一个活物,只是一口喘气的烟。她叹了口气,不再说了,默默将璟岳抱走。
      等到夜里发起来,孩子已经烧得浑身滚烫,只有住进医院里每日打针吃药。穆青梵家里医院两头奔波,两日下来疲态尽显,无孔不入的老太太于是又抖了起来,大有一扫谈判桌上颓势下风的气概。
      十个手指头有长有短,人也一样,管家理财不在行的婉华,养猫的本事进益,养儿子的能力却退步了,好在抹眼泪的习惯倒保持一贯水准,经常一坐半天,除了掉泪和抹泪两个动作交替进行,连呼吸都是多余的。
      所以迦南不放心,既不放心她一个人,更不放心她待人接物。
      果然,唐太太在婉华屋里待了一小会儿就告辞出来,半中途遇到迦南。唐太太遭遇变故,多日来奔走筹措,人比半年前迦南见她时憔悴了许多。她为唐文斌的事心里着急,但涵养还支撑得住,笑道:“我瞧婉华也忙,什么时候清闲了,咱们再聚。”
      大姐现如今连璟岳都顾不上了,还有什么事项可供忙碌?迦南心里感激唐太太肯周全大姐的面子,说:“唐太太若不着急,也请往我那里坐一坐,喝杯茶再走?”
      唐太太本想说改天吧,但听迦南话里诚恳,不由得看了他一眼。这一仔细打量才发觉,面前的年轻人不知何时已经成长为松间落雪般的青隽人物,眉宇间隐隐的醇厚气质,让人望之安心。
      她于是点了点头。
      在迦南的屋里,一杯热茶几句闲谈过后,唐太太连日来紧绷的情绪放松下来,渐渐说起了唐文斌的事。早年留学时期他就曾接触共产主义思想,但仅限于接触,那样一个美好的乌托邦,谁人不心生向往呢?回国这几年,眼见时局如晦,收复东北无望,而总听人说延安是一片红色净土,他便萌生了投奔的心思。唐太太内里是旧式女性,一向夫唱妇随,唐先生拿定了主意,她便将上海的家当变卖了。因联络人在北平,路线也是从北平出发,先到包头,之后折往南,抵达西安之后另有可靠之人接应前往延安。两人北上的一路倒也太平,变故就发生在他们下榻南池子的一家旅馆的当天晚上——一群便衣冲进来,手铐一套,不由分说,押起唐文斌就上了外边的警车。唐太太吓坏了,忘了哭,好半天才想从地上爬起来。
      接下来的日子里唐太太多次联系那个联络人,却始终不得回音,她隐约感到事情不妙,越发束手无策。唐家在绍兴也是略有资产的人家,唐文斌虽没有亲兄弟,但几个堂兄弟之间也常来常往,唐太太打了电话回去找人拿主意,起初七嘴八舌各种主意天马行空,几天过后渐渐没了声响,更别提有人亲自跑一趟北平帮衬打点一二。
      北平的警察局有总局、分区分局,东南西北郊区分局。而分局又分内一区到内六区,外一区到外五区。唐太太无办法,只得硬着头皮逐个找过去,这过程中使了多少钞票也顾不上算计了,陪的笑脸更是不计其数,好歹最后得知准信——唐文斌此刻就羁押在内三区。
      通匪的罪名宣判之前,唐太太终于得见唐文斌一面,夫妻二人默默垂泪,好半天唐文斌强打精神说,北平的朋友当中兴许薛家大少奶奶还能有办法,如若她也不成,那么唐太太也不必再四处花钱了,减省下来,他入狱之后一个妇道人家过日子用钱的地方还很多。
      有主意就好,至少有个努力的方向,人不至于绝望。唐太太马不停蹄,第二天就上门拜访,可惜蕴华不在,于是改为拜访婉华。
      唐太太的自诉到这里忽然终止。她不说,自有不方便讲下去的缘由,迦南知道——大姐婉华的状况着实不好,必然有所怠慢。分明在对你笑,你却更情愿她哭,把所有的委屈都哭诉出来。然而她果真进入新的阶段,卸下伪装,成日无事可做除了携带成打的手绢抽抽噎噎、絮絮叨叨疑神疑鬼,你又调转车头变了主意,还是更愿意看到那个故作坚强保持体面的婉华,至少一桩再不济的婚姻到头来也不过劳燕分飞,而才女依旧是才女,不会沦为怨妇,更不会才情丧失,让人唏嘘不已。
      迦南宽慰唐太太,“事到如今,只要一天没宣判,一天没有转押南京老虎桥监狱,咱们就不能灰心。”唐太太听他口气,似乎有门路,忙问有什么法子?迦南心说他与警察局的人并没有什么交情,贸贸然找哪个管事的长官,人家也就是敷衍。二姐的片子递进去好使是好使,却不能贸然动用她的名义,与延安牵扯瓜葛最为当局最忌惮,一旦他日被有心人翻出来,对二姐和大哥都将是麻烦。
      找张苏晏看看吧,凭着一个驻外记者的名义,他在北平城里说找谁就找谁,文化界的梅贻琦、蒋梦麟、军界的宋哲元和张自忠、市长秦德纯,美国记者谁都见得着。只要让迦南见到警察局具体承办唐先生这桩案子的,他再使使劲活动活动。但到底最后能不能将人捞出来,他眼下也不好打包票,因此只与唐太太互换了电话号码,约定一旦有消息,及时通知。
      唐太太走后,迦南去了一趟张苏宴家。一个位于景山后街碾子胡同的小宅院改成的公寓。大门口总是半开着,几个美国来中国当记者的小伙子和四五个北大学生一起合租的,东厢是中国学生,两人一间,北房和西房就是美国人,大伙儿处得还不错。迦南常来,他们都认得,就连掌柜的门房见了他就探头出来,语气里透着热络,“您有日子没来了。张先生今儿可不在。”
      迦南知道,华清池事件的第二天清早,张苏宴就急冲冲上西安跑新闻去了,宣称非要拿个普利策大奖回来不可。迦南这次来不找他,找唐纳森。此刻的唐纳森正对着打字机埋头奋战,迦南问他张苏宴在西安采访到什么独家没有?“来得早不如来的巧,兄弟,你算来对时候了。”唐纳森嘴里叼着笔,“big news,西安那边谈得差不多了,张学良已经接受了我们的独家专访,谓委员长基本同意了一些条件。”
      “比如?”
      “比如,停止内战,国共合作,改组政府,一致抗日。嗯……释放□□,驱逐亲日派任用抗日派。”
      国共合作,对向往延安的唐文斌而言无疑是最好的消息,为今之计,他只要找对了警察局的人,使点银子将案子拖上一拖,等上边释放□□的明文下来,唐文斌便可以无罪释放了。
      然而下一秒钟迦南即刻意识到,国共合作一致抗日,无疑将当前北平的局面推向风口浪尖,一旦国民政府当中没有了亲日派,对日缓冲眼见无望,日本人会不会就势将大规模军演变成全面战争?
      必须将这个消息尽快告知姑姑,当务之急,商量出法子来将大姐和两个孩子送走。他对唐纳森说:“哥们儿,谢了啊。今天我有事先走,下回请你喝酒。”言罢快步出了碾子胡同,扑面就是一阵寒风黄沙,吹得他几乎睁不开眼,上了洋车,车夫说今儿这天得加钱,五毛不成,要一块。迦南没心思讨价还价,一块就一块,石大人胡同,快走。
      刚进门就听说老爷回来了。
      姑父去香港前后不足一个月,这么快就回来,看来事情顺利,三哥也一道回来了。他就是穆家姐妹的药引,药引既到,药到病除便指日可待了。
      迦南几乎一路小跑,快步走进上房。傍晚用饭的辰光,小樱和蕊香正忙于摆放碗碟筷勺,穆青梵嘴里衔着一支象牙细管长烟嘴子,沉默地坐在圆桌旁发呆。
      迦南脱下帽子围巾交给小樱,叫了声姑姑,“怎么不去花厅吃饭?”
      穆青梵原本愁眉不展,只因是迦南来了,他是个好孩子,这才按下愁绪,笑道:“你来了。老太太这两天害了风寒,直说头晕脑胀骨头疼,团圆饭不吃了,各屋各吃各的。”
      迦南哦一声,老太太有了春秋还操碎心思,难保不生病,协和医院有特效的感冒药,一两个疗程下去,保准过不了几天又生龙活虎地继续叫板矿山一半的股权非二房莫属,否则大房二房还得十年八载地拴在一块儿。
      也因此和许多人一样,他对老太太的病不操心。眼下他最关心姑父这趟香港之行,究竟有没有带回三哥?
      薛鸿飞咬着烟斗面沉似水,人陷在宽大的软皮沙发,好像凭空老了几十岁似的,身板娄得厉害。指了面前的座位示意迦南,等他坐下后,将烟斗倒扣在身旁的矮案几中,“外边有什么最新的情形吗?”
      “可靠消息,西安那边很快就有结果了。”
      薛鸿飞打起精神,只听迦南短短复述几句,很快捋明白眼下的问题——北平不可久待,分家的事再拖下去夜长梦多,而婉华和孙子、孙女,最好即刻启程离开。
      一想到婉华,他顿感无计可施,又重新咬起烟斗,问老妻:“婉华还是不肯走?”
      穆青梵一下午心乱如麻,茫然地看着迦南和薛鸿飞,好半天才想起来,嗯一声。
      迦南小心翼翼问:“姑父,三哥呢,三哥在哪里?”
      薛鸿飞当即将矮案几拍得山响,“别再提这个孽子!我只当他死外边了。”
      老父亲声色俱厉骂儿子一声孽子,不见得真心里就对他失望透顶,想当年薛希来一意孤行离家投军时,薛鸿飞也曾大骂他孽障,骂归骂,夜半无人时还是将这个顶天立地忧国忧民的儿子放在心尖上。今天他也骂小儿子孽子,且信誓旦旦由得他死在外边、薛家从此再无这个人,这份失望,却没有半点心口不一。
      薛云来出门之时走得仓促,除了一颗羞愧自绝于世人的心,几乎没带过多的盘缠,因此他初到香港时可说是穷光蛋一个。当年去德国读书,轮船来回都在香港靠岸补给,他也曾下船游历过一番,因此此趟算不得初来乍到,好歹还有些旧时的记忆可供参考。他因此很快找到一家当铺当了手表,当夜就在荷李活道租下个半地下室落脚。
      此后,白天他是个埋头写剧本的穷措大,将就着路边最便宜的热狗三明治,一到晚上,各大赌场就出现他潇洒狷狂的身影。麻将、骰子、牌九没有他不玩的,也没有他玩不来的,精学了十几年的心算和流畅的英文、德文短短几日就成就了他在那等鱼龙混杂的场所游刃有余。
      他呼风唤雨般请客,牌桌上挣来的钱在口袋里至多栖息不过一刻钟。有过来讨一杯鸡尾酒的,不论人种肤色穿着口音,他一概来者不拒,大凡女人对他暗送秋波,他更是知情识趣第一时间推波助澜。
      人人交口称赞的形象来之不易,而毁掉它却易如反掌。可说来也怪,几日下来,滥赌、滥酒、滥情的烂人竟获得了“薛王”的美称。
      彼时在香港的上海人为数不少,他们处处精打细算不肯在弹丸之地落了下乘,同时又将上海话练成结界使其在众多赴港讨生活的同等面孔之中自成一体。而挥霍人格的薛云来显然又是一体中的一体,想不出名都难,叫甫一抵港的薛鸿飞使人略一打听就打听出来了。
      一个夜黑风高适合浪荡的夜晚,赌场外的小巷子里,端方正派了一辈子的薛鸿飞见到了自己一向引以为傲的小儿子——两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左右搀着他跌跌拐拐而来,他薅一把这个下坠的胸撩一下那个水桶似的屁股,尽管女人们的年纪看起来都能做他母亲的姐妹,他也下得去手,毫无忌讳地给来往的烂仔表演香艳。有人给他吹哨,他好不得意,从女人们的脸颊和胸脯抽身出来,也回以一个极响亮的哨声。
      那两个老女人终于走了,他伏在地沟上狂吐,吐到一半又忽然停下,因为不远处一根未熄灭的烟屁股冲他招手,他四仰八叉地躺在自己的呕吐物旁边,星斗做被大地为床,吸那个烟屁股,惺惺爱惜且知足享受的表情倒不似作假。
      糜烂堕落有效填满空虚,薛云来很满足,为什么不呢?一个人奋发上进是因为有人对他有所期许,如今行尸走肉地活着,这才衬得上他禽兽不如的为人。
      得益于速效救心丸的支撑,薛鸿飞得以全身而退从香港飞回北平。跟老妻一面讲述一面痛心,现在又对迦南回忆一遍,已然到了不可再追忆的边缘。迦南体会老人家的痛苦,却也想替薛云来申辩几句,但一个父母妻儿俱在顺风顺水的人陡然之间性情大变,他纵想辩,也无从辩起。正好到了薛鸿飞吃药的时间,他亲自服侍汤药,又陪穆青梵简单用点晚饭,各屋各房都亮起电灯的时候才退出来。
      冬至的夜空萧索寂寞,寒风别枝惊鸦,两三点孤星时隐时没。他走出去没两步,咧咧冷风灌入脖颈,有点冷,更多的是烦乱,于是独自站在院中擦起一根洋火点香烟,狠狠吸了几口。
      三哥此番变化究竟因何而起?刚才在屋中姑姑几次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分明璟玉的满月宴之前,一切都井井有条,怎么一早起来就听说他留言去了上海,结果人又不在上海,反而跑去千里之外的香港,还变成了那副人嫌狗厌的鬼样子?迦南隐隐有个猜想,然而约莫与大哥、二姐有关,既与二人有关,他更需一力守口如瓶。
      迦南郁郁地抽着闷烟,只听见那头有人在说,是谁哪里?他才要走出来,又听那声音说原来是小花啊,这么晚了干什么来了?
      “三少奶奶的狗儿跑丢了,叫我出来找呢。”
      “找着了?”
      “这不是树根底下乱刨土。小东西,你也不嫌脏。”
      迦南心想大姐那头正等三哥的消息还不知如何心焦,姑姑姑父想必千方百计也要瞒她,那么自己这两天也先躲着她点儿。于是快步出了院落。那晚北风呼号,窗棂子被来回拍打得霹雳砰砰几乎让他听了一夜,第二天天亮就听说大姐留了信天不亮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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