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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4、狼狈为奸图苟延,魔怔荒唐一夫妻(1) ...

  •   当天晚上,葡萄美酒夜光杯。北京饭店这一场庆祝友谊的晚饭推杯换盏直至深夜,迦南才得以抽身,回到穆宅他的院子中,想了想,还是应该过去看看薛凤来。既然现在混到一处,尽管不知道他哪里惹恼了日本人,终归他今天的难堪他看见了,不表示表示,来日面儿上不好相处。给日本人办事都有早晚,多个帮衬一二的人,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派上用场。
      在薛凤来的外书房里,等待的功夫,瞄了眼他的几幅悬挂的书法,不得不说,薛家三兄弟的学问无可挑剔,单说他们的字,就各有所长。大哥是铁画银钩苍劲古朴,而习褚体的薛济棠已达到行间玉润的境界。这样一个人,明明可以大有作为,偏偏干尽斯文败类的勾当。
      豆蔻过来说薛凤来手头上有些紧急公务,今夜恐怕不得见了。迦南便告辞出来。豆蔻一直将他送到东门半亩园,冬日的菜畦了无生趣,荒苔枯藤上篱笆,夜色中的豆蔻相比之下成了最大的亮点——娇艳欲滴的年轻面庞扬起一个任君采撷的角度,只要对面的人一个眼神,一点点细微地暗示,她就做好准备,随时把自己从那身蓝底白花收腰身的夹袄中解放出来,奉献给迦南。
      表面上装得越不正经,内里越是正经体统的迦南,咬紧后槽牙抑制无比恶心,细长的手指伸过去捏豆蔻夹袄的袖子,随即放下。倘若这时豆蔻趁势扑过来投怀送抱,他只剩落荒而逃一条路。
      “怎的这么单薄?你们夏姨奶奶不给你做衣裳么?我倒认识几个专给姑娘太太做衣裳的裁缝,手艺十分的好,赶明儿你得了空,我带你过去做两身?”
      男人下流不可恨,可恶的是嘴里说得美妙动听手上依然循规蹈矩,诚意呢?豆蔻气急,打掉迦南的手背过身去跺脚,“虽说是奴才,做两件裙子的钱我还是有的,就不劳卫少爷费心了!”
      “哎呀,好好的怎么就恼了呢——”,迦南眼见她要跑,迟疑了下,还是追了出去。
      豆蔻并非恼,她光顾自己调情,差点忘了还有正事要办——二少爷叫她悄悄把小花叫来。二少爷今天挨了打,此刻正乌眼鸡似的想杀人,她若连传个人的差事都办不利索,必没有好果子吃,所以卫少爷美色再引人,也得放放。
      “讨厌,你再跟来,我喊了啊。”
      “好,好,那我走了?”迦南目送她在黑灯瞎火之中钻进五福堂的天井。
      不对劲——五福堂是佟老太太招呼他们满人举行萨满祭祀的地方,前不久冬至那天刚供奉过糕酒焚烧纸钱,当日熄香撤火之后就锁上门,闲人勿进,今夜整好无人。既然无人,豆蔻往那里跑什么?
      然而五福堂再往西北就是桃林。想当初老花匠林叔就死在桃林。
      原来……玄机在桃林!
      围脖甩过颈后露出双眼,迦南左右瞧了瞧,一脚踩上五福堂山墙题刻的凹槽,荡过去攀住瓦檐,纵身上了墙头。微一打量,悄无声息地沿着成片屋脊往北抄去,直到面前亮光显现——轻微响动过后,窃窃人声,还有嘶嘶穿过树梢的风声。
      他两眼紧搜,可惜对方人隐身在树林深处,隐隐约约有个廓影,但究竟如何,是男是女,鼻子眉毛,如同上次一般怎么也无法分辨。
      却不能再跟近了,今夜月色透亮,一冒头就是一片再清晰不过的影子。
      他紧趴在原处,一动不动,既然不能看,那就听。
      “……要是二少爷问起来,就说是大少奶奶和大少爷主使……”豆蔻的声音在说,“放心,姨奶奶答应你的事,将来一定办到。”
      迦南伏在低处,双手死死按住脚下的瓦片,等待那人的回应,却只有闷闷哑哑的两声,如同蒙着布敲鼓,如论如何也听不真切。
      那人身上有功夫、隐藏踪迹、狡猾又训练有素,难怪能够钉死在薛家。迦南琢磨片刻,原路返回。今夜也就到这儿了,不能再待下去,任务尚未完成,绝对不能暴露自己。

      薛凤来民国二十年开始给日本人办事,擒黄庚夺地图、劝降汤玉麟,到杀何舒漫,哪一次不是无往不利。成功的次数多了,人难免飘飘然,总以为天上地下没有办不成的事儿。他薛凤来亏就亏在出身上头,倘若生在日本,现而今何止外务省下北平领事馆里边一个小小的课长,做尽刺探情报杀人动粗的勾当,上边还有南满和土肥圆压着,说白了就是个高级马仔。这乱世,强者为王,既然天将降大任,就安心拿日本人的俸禄仗日本人的威风,为什么不呢?私底下另起炉灶也未为不可,拿日本人给自己抬轿子,往中国人里边抖能耐晒履历。
      然而,在南口的野山洼里被日本人海揍一顿,手麻了眼肿了,分筋错骨似的疼,薛凤来无比狼狈地躺在床上,回想事情头尾,显然,日本人全知道了,南京铁定去不成了。之所以此刻还能脑袋顶在脖子上四肢健全,全看他是土肥圆的学生的份儿上,但这个身份只能保他一次,唯此一次。
      只是,一次不忠百次不用,可以想见即便他绝了投奔南京的心,将来在北平,也只有坐冷板凳的命,再无风光的可能了。
      受伤的人气血两亏,比平时更易察觉寒冷,夏菊挑了挑墙角的火盆,多放几根炭,撂下铁叉子,端了热水近前去,人跪在床前的脚踏上,绞了热毛巾给薛凤来擦脸。他额头有块伤口尚未结痂,鲜红的血道道织成一片血肉模糊的网,她眼里蓄满摇摇欲坠的泪,擦到那地方时轻轻地避开了。这一贯体贴周到精心伺候,一概不论薛凤来在外边是王八还是大王,回到这屋里,他就是她头顶上的天。
      腰下边垫了块软枕,人坐舒服了,薛凤来打量的目光从夏菊身上撤下来,又开始盘算起今天的事——出卖他的人,既然不是眼前的这个,那又会是谁?
      耳边有人低声饮泣,是夏菊斜着身子坐在床沿上哭,一边揩着红肿的眼睛一面忧心忡忡,“这帮人也太不讲情面了,你给他们办了多少大事啊,说翻脸就翻脸!动辄拳打脚踢的,往后可怎么好?兰兰还这么小……要不,咱也跑吧?这两天大太太正和老太太闹分家,看她的意思打算跑去上海,日本的手再长,总不能什么地方都任他呼风唤雨吧?咱们也去上海?”
      果然是妇道人家,想问题就是幼稚。现在大凡他有一丝潜逃的苗头,人还未出西直门,日本人已先将他就地大卸八块。不信即刻到石大人胡同口前后瞅瞅,乌漆麻黑的大晚上还若无其事游手闲逛的,那些蜷缩在墙角里看似无家可归的浪汉,腰里都别着枪,全是派出来盯死他薛凤来的人。薛凤来苦笑,“走不了了……”
      夏菊慢慢露出惊恐慌张的眼神,随即捂住嘴,猛地背过身去。那十根成功让薛凤来认定她温柔小意的纤纤细指之后,却是张异常妖异的笑脸。
      自顾不暇了吧,什么张三李四孟小姐,什么姻亲的财力南京的仕途,此刻统统都顾不上了吧,还是保命要紧!
      关键时刻不离不弃、替他解忧的,只有一个她。就不信了,过了这道坎,往后他还能将别人放进眼里,孟小姐之流,靠边站了!
      擅长变脸的夏菊再次面对薛凤来时,说哭就哭,“怎么办呢,走又走不了,留又不好留……是不是……?”
      她话说到一半没信心似的不说了,薛凤来一脑门子浆糊似的官司,眼跟前伺候的只有她一个,也是病急乱投医,随口反问她,“什么?”
      “咱给日本人立一件天大的奇功,你的忠心与能力摆在那里,到时候论谁也越不过你去,非但前头的事一笔勾销,兴许加官进爵也不在话下呢。”
      什么天大的奇功能扭转乾坤?非得是神来之笔才可以。薛凤来捻着手指,摇头,“难。”
      夏菊被困境激起出奋发之情,“要不就办一件撞进河本心坎里的大事?”
      薛凤来若倒台,在北平不消说铁定是南满的河本大作接管他的势力和位置。能否有活路,一切只有仰仗河本鼻息了。县官不如现管,投其所好,未尝不是出路。
      “你知道河本想要什么?“
      低头沉思片刻,夏菊犹豫说出来,“你忘了,从民国十六年开始他频频接触大老爷和隔壁死了的穆老爷,声称参股矿山和工厂。这几年听说为了窥探,连侦察机航拍都动用了。依我看,整个北平,那就是他最动心的东西。”
      话是没错,薛凤来点头,转念又摇头,“这个……不好办,河本大作觊觎了这些年也未得手,可见大老爷和大嫂不易对付。别的不说,光是大嫂与美国人的关系,美国人在一天,就保她一天。”
      “不是说新上任的商务参赞格雷格与她交情一般么?既然一般,有些事情帮与不帮只在他一念之间,咱们未必没有胜算……”
      拿那个暗传有金矿的矿山和天津的大工厂换他薛凤来在日本人跟前性命无忧风光依旧,夏菊的主意倒似开启了一扇窗户,只可惜,那扇窗岌岌可危支撑不住。
      “你不懂,不是格雷格保她。她在银价陷入谷底时用囤积的黄金入股了一片银矿,救活犹他、爱达荷几个产银大州无数的人,现在那些银矿主缓过气之后投桃报李,纷纷视她为亲密朋友。美国国会里很多议员为银矿主代言,进而也对她格外友好。格雷格与她是没有过多的交情,每一个到中国上任的美国人,都不与她讲交情,他们讲的是背后巨大的利益关系。”
      “那么……如果是穆蕴华自个儿甘心情愿签字画押,将矿山和工厂抵给日本人,美国人总无话可说了吧?”
      这又怎么可能,难道她穆蕴华的脑瓜子被门板夹过!薛凤来话未出口,但见夏菊的神色,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末世的疯狂,他打了个寒噤,紧紧闭着嘴不说话,不由自主附耳过去。
      “……保她的人虽多,她的软肋也不少,姐姐、弟弟、女儿、侄子,聚在一处困死在北平城里头,就是个现成的包袱,她甩不掉的,只好拼尽全力周全……”
      “你想请君入瓮?以何为引?”
      “以蝉虫诱螳螂,以螳螂引黄雀。”
      那只黄雀无疑是穆蕴华了,那么谁是蝉虫谁当螳螂?薛凤来隐约有个猜想,只起了个头,后脖颈就隐隐发凉。
      夏菊脸上却只是淡淡一笑,不在灯下仔细端详,看不出其中翻滚的毒意。
      “大太太与老太太。”
      薛凤来被她说中,怔了怔,好半响才想起来恼羞成怒,将软衾掀翻掼在地上,整个人跳起来,直指夏菊。
      “再怎么样,那也是我祖母,没有她哪儿来的我!”
      夏菊不慌不忙,“你人在,才谈得上祖孙之情,倘若此刻日本人杀进来,将你摁在断头铡刀下,性命尚且不保,大难来时各自飞,哪个又顾得上哪个!”
      也不知道哪点触动了薛凤来,兴许是今天被人死死踩在脚下的滋味太过难忘,他整个人趴在泥地里,从他的视角望过去,头顶上狞笑的河本大作就像天一样遥不可及,他只不过是尘埃里的一粒灰尘,没有了曾经的意气风发,只剩苟延残喘。
      “凤来,想想你初从日本回来时的宏景壮志,你要站在高处俯视众生,你要手握权柄翻云覆雨,再看看现在,人困在屋里,掰着手指头数日子,这还是你想要的吗?”
      薛凤来攥紧了手掌,说不出话来。诚然二房除了他妹妹馨来,没一个好东西,可好不好也轮不到他来大义灭亲。他自己的良心即便搓碎了掰烂了也所剩不多,所以好钢用在刀刃上,保全这点亲缘,也算是他残存的这点好钢,否则,薛凤来人字少一捺,真与畜牲没什么二致。
      “别说了!没有这么办事儿的。”他大手一挥,赶走蛊惑人心的魔鬼,仿佛自己瞬间也生出勇毅的品格,有什么大不了,不就一死么,死在他薛凤来手底下的冤魂多了去了,出来混迟早要还的。
      夏菊冷笑,“一死了之?天底下有这么便宜的事么?上船容易下船难,你想摆脱他们,自己准备先脱一层皮吧!日本人的刑具你比谁都清楚,有的是让人生不如死的法子……到时候你人关在大狱里,难道老太太、二老爷和二太太就能保全么?只因你一时妇人之仁,痛丧大好机会前程不说,终归有一天一家子还因你而死得透透的,倒不如现在有取有舍当机立断。没听过成大事不拘小节,无毒不丈夫?!”
      妇人之仁……无毒不丈夫……薛凤来“嘭”地靠在身后的八仙方桌上,茫然地望向夏菊,半晌,默默地叹了声原来最毒妇人心。
      时针滴滴答答靠拢十二点,以往这个辰光,老太太早就睡下了,这几日因为与大太太谈判分家相持不下,一时心烦,烟膏抽多了些半夜里睡不着,还需夏菊伺候她来上一碗热牛乳,两下里再参详一番军机。夏菊此刻已准备妥当,桌上有碗热牛乳,她端在手里,只是等在薛凤来身边不走。
      薛凤来恼了,“你还不去?”
      夏菊说:“是取是舍,这碗牛乳就有两种送法,我在等你决断。”
      薛凤来的切齿声清晰可闻,“你不要逼人太甚!”
      “不是我逼你,是时局、是日本人,还有那个故意走漏风声害你的人,是他们逼你呀凤来。”
      薛凤来死死盯着夏菊,还在咬紧后槽牙不肯松口。他心里未尝不清楚,面前的夏菊由另一个薛凤来幻化而来,两个猪狗不如的薛凤来的对峙里,最终,更为禽兽不如的那个赢了。
      不早不晚的,帘外这时轻轻地一声,“二少爷,人来了。”薛凤来静默了一秒说嗯,小花悄无声息进屋,夏菊心满意足与她擦身而过。
      她出了门,将牛□□给豆蔻,“东西都备下了?”
      “少奶奶放心,早就备好了。”豆蔻看夏菊隐约有不放心的意思,补充道:“日本人的慢性药,神仙也查不出来。”
      夏菊翘起兰花般的小指,捏住瓷勺往碗里一圈一圈搅拌,直至黄色的药粉渐渐融化消失不见,依旧是乳白色的牛奶,还在惯性使然下漩着圈儿。一条性命,也似这般轻巧沉浮,命不由己。
      拿手绢细细擦拭干净了,夏菊心情大好,“告诉尹婆子,老太太上了年纪夜里觉少,从今夜起,有一天算一天,牛乳不能断,连着吃上几个月什么毛病都根除了。”
      “得了,明白。”
      豆蔻办事去了,夏菊静静站在窗后,今夜月色如刃,杀人之前磨得尖锐锋利、一剑出去快如闪电、寒光四溢的那种兵刃,无声地照着她,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
      屋内,是薛凤来再次确认,“真是大老爷授意?”
      小花低着头,看不清神色,“真不真的我说不好,就是听薛桥提过一两次,这几个月大老爷与南京的有些官员来往密切。有一天大少奶奶过来找老爷,故意将薛桥支开,他便悄悄留心着,只听闻大少奶奶说,文白先生的意思与明臻一般,什么左右逢源,并非真心实意报效国家,若这等人进了政府,将来如何什么的。只因他并没有听完全部内容,讲与我知道,我便觉得虎头蛇尾,一时间也没放心上,所以也不曾上报……是属下失职。”
      小花的机敏应变将一番话应付下来滴水不漏。夏菊听到这里,悄悄后退,融入身后的黑夜中——再往下也不必听了,横竖以薛凤来睚眦必报的性子,今夜之后,他绝对毫无犹豫对大房痛下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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