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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0、往事历历随风散,桨声灯影梦一场(2) ...

  •   璟玉的满月宴,中外官商咸至,记者云集,可谓盛况空前。
      高大敞亮的戏台子搭起来,凭他平日里多大的腕儿。唱堂会的、营业戏的,哪怕红遍天的钧宁,此时都成了小角色,登台献唱也不过抛砖引玉而已。
      外国乐队、白俄舞女必不可少,就连日本艺伎也请来一队。河本大作和羽田雄一饶有兴致地听罢一曲本国曲目,与薛凤来碰杯,“非北平世家,不能将这盛宴办得如此中西合璧。”
      不单单是一场满月宴,还是穆蕴华与日本人的破冰之始,薛凤来早已得到风声,对他也没什么害处,倒也乐意成全。
      “您过奖了。”
      “怎么不见令兄?喜得千金,还未当面道喜。”
      不是薛希来不露面,只是宴席开始前他与薛云来两个钻进书房,不知道嘀咕什么。
      倒是薛鸿飞夫妇端着高脚杯过来,与河本大作和羽田干了一杯,今天的主人家,到哪儿都笑语妍妍,本也不奇怪,可还是让几个记者逮着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其中一位荀姓着,从业五载,以人情练达、耳目通灵闻名业内,见到这一幕也是一时嘴欠,
      “天下三怪事,诸位听说过没有?”
      “请教这位兄台。”
      “呵呵,六月飞雪,天降石雨,其三嘛,”
      荀记者故意卖个玄虚,惹得边儿上的同行不断催促,“这第三怪到底是什么?”
      “诺——”几个记者顺着手指的方向,那头身穿崭新衣裙,神采奕奕与河本、羽田谈笑风生的,不正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穆家二小姐、薛大少奶奶?
      非但她在,薛家一家子都在场,一众人相谈甚欢。
      天大的仇恨也能握手言和把酒言欢,果真是亘古难得一见的奇事。诸位记者一时间若有所思起来。
      几日前,羽田雄一的办公室迎来了一位特殊的中国人——西装革履的年轻人,白嫩的面庞上有种不符合年龄的沉稳老道,正是刚从宁夏返回的卫迦南。他侃侃而谈,传达了薛家那位少奶奶的善意,愿以公开竞标的方式与日方竞争同仁医院的药品代理资格,赢者独获北平医药市场,输家嘛,自然是哪凉快去哪儿。临了还特意标注,商场竞争,一切正大光明,不知日方敢迎战否?
      言外之意,电影《夜半梨香》不播了,荣养堂那个彼此心知肚明的官司也可撤诉了吧。
      眼下的局面,虽然号称中立的美国人已经开始动摇,但薛少奶奶占据舆论和民心,终归还是两方相持。此举什么意思?羽田雄一很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拨个电话请教河本大作,中国通不愧中国通,当场点拨——薛少奶奶服软了,嘿,还是个死要面子的服软。
      本欲枝头抱香死,奈何吹落北风中,薛大少奶奶也算识时务。
      这一场满月宴办得隆重又照顾细节,未尝不是薛少奶奶辗转示好的一种表现,思及此处,那头的河本大作咽下几块饭团,小胡子欢快地上下翻飞。
      他笑说:“仿佛贵国先贤孟子曾有云,‘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在下学浅,听闻薛师长文武双全,能否给我指点迷津呐?”
      再没有什么比让一个中国军人当众解释“人过知”更更能羞辱人了,河本大作这是念念不忘当初薛希来照他脑袋来的一枪。
      主意是蕴华谋划许久的,所有的折辱她已做好准备,就该她一人承受。她冲身旁的薛希来轻轻摇头,迈出来几步,将手中的酒杯递过去,“知过能改不算什么,行拂乱其所为才是真定力,河本先生您说呢?”
      河本大作忽而仰天长笑,“也对。定力这种东西是好,只不过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谁又能想到薛少奶奶还有给我斟酒赔礼的一天?“ 那杯子被他一转手交给夏菊,可下一秒钟就掉头泼向蕴华,要不是薛希来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揽过来,今天宴席的女主人眼见着就出丑了。
      “哎呀,”夏菊失色,“一时失手,大嫂没事吧?”
      状况没完。一直老老实实待在两步开外的日本随从忽然身形异动,硬靴子挎挎有声,看似欲扶薛希来的一只铜铁臂膂砸在他背上,只是一拳下去纹丝不动。日本的武士道,越强悍的对手越勾起征服的欲望,他脸上肌肉横抽,再一把拍过去,不期薛希来忽然转身,钳子似的攥住他的掌腕,膝盖顶过去,那人膝头点地,骨头遽然迸裂,再也动弹不得。
      薛希来脸上波澜不惊,挽着蕴华冲河本大作遥遥高举举杯,道一声招待不周,往戏台而去。
      另几名日本随从见状跃跃欲试,那头王大狗和周随风跨过花坛也不甘示弱,只是被王大虎制止。
      “别给大少奶奶添乱。”
      “欺人太甚!”
      “他们也没落好。”

      戏曲声不知何时暂歇,薛鸿飞上台感谢众宾朋赏脸,台下的薛希来正正衣摆,低声对蕴华说:“刚才彦平对我讲,想去武汉的一所大学做访问学者,已经与那边校务办好交涉,下个月就启程。”
      从没有听婉华提及薛云来南下的事,难道他打算独自一人成行么?把婉华和璟岳远远儿地扔在北平?这又是闹什么幺蛾子?蕴华当先拧起眉头,“婉华呢?她去不去?”
      “听彦平的意思,携婉华同行,只是璟岳暂时留在家里,过个一年半载视那头情形再决定要不要接他过去。我也只是在你跟前露个口风,你先别往外讲,这一阵家里事多,彦平尚未与婉华商量,稍后他们夫妇自己会提出来。”
      既然夫妇同进退,就没可什么操心的,眼下蕴华最担心的是日本武士砸薛希来的那一拳,“伤着哪里没?”
      “没事。”薛希来与身旁的宾客碰了一杯,错身而过时,默默含笑冲她眨眼。
      他从北伐始就负伤,这些年下来大小的伤痕不计其数,一到阴天下雨就泛疼。才刚那拳铁锤一般,他会不会就此患上内伤?
      然而今天这一场对日本人的示弱却免不了。二十九军的态度从一开始的暗示改为明示——让那些该国联调停的归于调停,该经济提携的,还是相互善邻友好。一句话,过去的让它去,风物长宜放眼量嘛。若单单一个二十九军或还可周旋,可薛希来一回家美国人就找上门,那就不得不让人细细思量了。
      从欧洲到亚洲处处奉行绥靖的美国人,居然会用一句地道的中国话“冤家宜解不宜结”与薛希来调侃,而那档口,约翰逊先生已调离中国,继任的格雷格公事公办,将与薛希来的约见时间定到两月之后,显然也在表达一个态度。
      所以她必须卖日本人一个好,否则一旦将二十九军和美国人对她的支持消耗殆尽,原本占尽先机的她将沦为讨好的一方。而仅仅解决药厂的纷扰不算什么,叶香的死、那个隐藏在暗处的细作才是盘旋在蕴华头上的阴霾,如能借此机会一箭双雕,那才叫真正的漂亮。
      恰逢蕴华应付完几位银行界的同行,迦南领着张苏晏和孟庆娴过来,将身边同行的一位陌生的女士介绍给她,“这位是密斯孟的姐姐。”
      这位孟株娴女士从小深得其父栽培,投身商界,耳聪目明,算得上重庆药商行业的新星。正是事先得知蕴华要与羽田雄一竞价投标的消息,故而北上,一来观察事态发展,二来赢的一方,将来必定是整个药行届的翘楚——相机与之合作,将对方的生产线和配方引进川、渝地区,孟家负责提供市场和人脉,对方有技术,则两家可在最短的时间内赚个盆满钵满。
      孟株娴有心与蕴华攀谈,只是源源不断有宾客过来贺喜,蕴华分身应付,终归也不太尽兴。薛凤来就在不远处,遂过来自告奋勇,“大嫂忙,我来招待这位……”
      “密斯孟。”蕴华介绍说。
      “哦……幸会了,密斯孟。”薛凤来今天用一条艳丽的领带搭配绒面西服,与孟株娴握手时,眼中桃花盛开,越发显得花哨。
      蕴华不由得一阵恶寒,这位无利不起早的主儿,众多宾客中,偏偏只主动过来兜搭孟株娴一人,准备功课必是做得足足的了。只不知道他又在打什么主意。她只得笑说:“河本先生和羽田先生那边烦劳你款待,辛苦了啊。”
      “大嫂,一家人怎的说起两家话来啦。”
      “酒水、歌舞他们都还满意?”
      薛凤来打死都不信穆蕴华真心向日本人求和,哪怕今天这场酒宴上她一再放低姿态。这个大嫂满腹韬略,不知道在哪儿早设计好了陷阱等着羽田和河本呢。他闲闲地望过去,皮笑肉也笑一语双关,“笑到最后才是真的好。”
      蕴华还是笑,“济棠,密斯孟是我的贵客,你可要拿出十二分正经心思给我招待好了,若有怠慢,我是要秋后算账的。”
      薛凤来也笑说:“什么话?今天可曾见我慢待了哪一位宾朋没有?不说别的,只说今天侄女满月,做叔叔的哪能不醒事?”又是一阵春风无边的暖笑,“密斯孟可爱听戏?”
      “爱是爱的,就是有些听不太明白。”
      薛凤来比着手请她前往戏台,“好戏也无须句句听得分明,光看它的唱腔和架势,就已极妙。”拖腔走板哼了句,“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孟株娴笑不可抑,“我瞧出来了,密斯托薛是个极风趣的人。”
      “哦?我敢说有一点密斯孟没瞧出来。”
      “什么?”
      “我与密斯孟一见如故,以后何不唤我济棠?”
      “济棠……”孟株娴只在舌尖轻轻尝试了这两字的发音,怀里就如同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小鹿,鼓噪着,如何也驯服不住了。
      再美的女人也需要饰物点缀,男人的殷勤就好比女人颈项手腕上的宝石,发光发亮,引人侧目。薛云来深谙此间奥妙,掌握火候,非但没有孟浪之嫌,还格外满足女孩子的自信心。三两句话,就已与孟株娴恍如知交。
      不远处的西餐区,蕴华看得头皮发麻,孟庆娴却见怪不怪,她这位同父异母姐姐的裙下之臣,只怕两位数也不够用的。她只是担心蕴华因为孟株娴而看轻了自己,又或者蕴华本身也是个强腕人物,会格外欣赏同类?说来她与蕴华虽然见过几面,却还不知道其喜好,而她的喜好必然长期影响她兄弟的口味,这就试探道:“我大姐的母亲是位留过洋的新派人物,言传身教,大姐也不似一般女孩子腼腆含羞。现在凡事都讲中西合璧,大少奶奶您说,咱们东方女子也如西式女子似的不拘小节,到底好还是不好?”
      蕴华笑说:“落落大方总是没错的。”
      “J.N 怎么看?”孟庆娴笑看迦南。认识也有两年了,没见他对任何一类女孩子褒贬臧否,他像一团雾,不论远近,总也看不明白。
      迦南笑而不答,嘘了声,指向不远处的戏台子。
      那上边,众目睽睽之下,美国人格雷格登台,用他那夹生的勉为其难时而裹一两句英文的汉语发表演讲。大意是讲美国以自由平等民主立国,在美国本土,处处奉行契约精神,商业更也不例外。提倡竞争鼓励竞争,盖因为竞争有助于发展创新,优胜劣汰,强者一马当先,弱者发奋图强,都是竞争带来的良性循环。这段时间以来,围绕着同仁医院的疫苗药品采购,已经发生了太多子虚乌有的传讹,给两家优秀的企业带来了不必要的困扰。因此今天由他代表同仁医院院方,就在这里宣布,请中外商家、记者一同见证,两家企业本着契约精神参与同仁医院的疫苗药剂竞标,同仁医院将组建采购委员会对双方的药品质量、价格、声誉等诸多因素逐一评分,高分者胜出,将与同仁医院签订一份长达八年的长期供货合同。
      短短一段话信息太多,事先听到风声的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都在揣摩推演转转折折里包含了多少波浪,场面上没有多少耳语和眼风,反倒异常的安静。幸而张苏晏第一个带头鼓掌,记者们反应过来,一时间镁光灯闪如雨注。
      当即有人围拢过来采访蕴华,“薛太太,此次投标是否十拿九稳?”
      几下白光闪烁,蕴华维持着得体的笑容,“只能说全力以赴罢了。”
      记者们不依不饶,继续追问:“此次与日商企业竞争压力巨大,毕竟对方有军队作为靠山,请问薛太太有什么应付措施可以透露一二么?”
      蕴华笑说:“强者恒强,何须靠山。”
      这就是作战宣言了,记者们赶紧跑去羽田雄一那头采访,看他又如何说。以新闻为生计的人,天生就有一颗热闹躁动的心,不少人的脑海里跃跃欲试,已然构思好两个拳头对垒的封面版画。
      夏菊就在蕴华跟前,等记者渐渐散了,笑说:“八年的合同,这样一来,失败的一方跟退出北平市场也没什么两样。大嫂这招以退为进,真真是妙。”踮起脚尖凑到蕴华耳畔,“你不会以为你主动提出和解日本人就蠢到信以为真吧?”
      “日本人给了你多少好处,叫你这般探听我的口风?”
      夏菊冷笑,“就算你骗得过天底下所有的人也瞒不过我,你压根儿也没想过将北平市场拱手让给日本人,是不是?”
      蕴华飘了她一眼。
      “我让与不让,与你有什么关系?在我跟前,什么时候有你说话的份儿了?”
      她看夏菊的眼光冷静而纯粹,又极其吝啬,就连憎恶也不值当投入一分,每当这时候,夏菊咬断银牙,总恨不能上前撕了她,看她如何从高高的神坛跌落,连滚带爬来到自己脚下求饶。
      “哼哼。不知天高地厚,你早晚得死在这上头。”
      天覆吾,地载吾,焉做俯首一懦夫,这样的道理与她而言简直是夏虫语冰。蕴华只是冷笑,“姨奶奶,看样子家里就快添人口了,你有那东一棒槌西一榔头的闲功夫,还不如仔细琢磨琢磨怎么教兰兰与未来的二少奶奶相处。”
      那头酒水甜品自助区,薛凤来不知道对孟株娴说了句什么,竟引得她笑得东倒西歪,小小的身躯似乎已不能承载雀跃的心脏,须得借薛凤来的肩膀一用,那丹寇十指便顺势压在上头,久久不能撒开。
      夏菊见此不由得狠恨呸了一声,待要嘴上讨回点颜面,蕴华又岂将她放在眼里,给她当面说嘴的机会,早不知道去哪儿了。倒是豆蔻靠近前来。夏菊见是她,想起今天还有正事要办,示意豆蔻一起躲开众人,左右再三确认过了可以放心说话,“怎么样?”
      “少奶奶说得一点儿没错,今天大办宴席,橙园里那几个早跑出去看戏去了,只剩下个茯苓也被野猫引走,轻轻松松就得手了。”从围裙底下掏出个绒面绣金的本子,递到夏菊手里。
      “啧啧啧,瞧瞧。”夏菊一页一页快速翻动过去,笑款款,意满满,一边仍在感叹,这丈夫写给妹妹的情诗,感人肺腑呐,只不过叫姐姐看见了,恐怕会变成要人命的毒药。她已经迫不及待要看那药效发作了。

      这一天的大摆筵席,把各院各屋的人都折腾得人仰马翻。半边夕阳不知何时隐退到院墙之后,外边依旧是鼎沸的声响。
      “荞麦、小花,蔡妈妈叫你们帮忙收拾花厅一带的彩灯,快去。”是穗儿在院子正当中喊。
      荞麦从耳房出来,懒洋洋地打着发辫,“烦死了,忙了一天也不让歇歇。”
      小花放下喷壶,用围裙揩揩手,“哎,这就去。”
      “荞麦!蔡妈妈点名说你懒,再不利索些,小心下个月打发你回老家。”
      “来了,来了……这不就来了嘛。”
      婉华一个人站在阔大的厅堂中,从窗屉望出去,安静下来的院子被余晖包裹,像蜜色的透明琥珀,时光也凝固了,静谧中她恍惚听见座钟滴答滴答,每一下都重重敲在她的心上,而她的心跳,一下,窒息了许久复才又一下。长久的间隔仿佛在提醒她只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民国十七年十一月,桂园外。
      那是彦平与蕴华最初的开始吧,济南历劫而归,一段刻骨的经历开启一段倾城之恋。
      “我们总是让自己走的太远,远得找不到回去的方向,远得回首只见苍茫。亲爱的你啊,请就住在我心房,让你我之间,永远没有远离的忧伤。” ——民国十八年初,法兰克福
      算起来,是他刚到法兰克福,某个夜深人静的晚上,当他思念起还远在北平的蕴华时写的。什么样的感情值得以诗托付漂洋过海,那头誊录的人也必定一笔一咏叹,情之浓稠如蜜,哪怕已风干数年,仍从薄薄一沓纸张渗透而出,叫眼下那手持之人血流成河。
      可怜她直到婚礼前夜,还一直以为他的伤口属于那个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法兰克福姑娘。她一厢情愿地将种种蛛丝马迹视而不见,结果到头来,真相还是血淋淋的摊牌在她跟前。所以人还是尽量不要揣着糊涂度日,否则总是会在不经意的日子里,让自己痛得无以复加。
      “无人与我立黄昏,无人问我粥可温。无人与我捻熄灯,无人共我书半生。无人伴我夜已深,无人与我把酒分。无人拭我相思泪,无人梦我与前尘。回首向来萧瑟处,无人等在灯火阑珊处。” ——民国二十一年,本森赫,大西洋畔。
      无人么,果真无人么?那么,那个与他在大西洋畔携手漫步,那个倾听他深情款款地诉说“爱人,应当是你的模样”的人,又是谁?
      穆家有两女,姐姐才华横溢,妹妹智绝果敢,幼年相伴的岁月里各放溢彩。渐渐的不知何时,家中大小事皆有妹妹做主,好在姐姐从不在意——唯一让她在乎的,一段完美的爱情,她已经得到了。
      她坐的地方对面是一面穿衣镜,此时若细细辨认,镜子里的女人一阵一阵摧毁心肝的啜泣,绝美的脸上却绽放狰狞诡异的笑。
      是婉华禁不住讥笑,原来她的爱情她的婚姻,源自一张面孔,一个身份,一把同情,一段彼此难分的岁月,唯独无关于爱。
      她真恨!
      傍晚的最后一丝金芒消失于天边,四周骤然暗淡下来。黑暗中,旧忆就像一扇窗,推开了就再难合上。他曾为她拢一袖芬芳,她的歌喉清唱,说好了一同去大西洋的彼岸流浪。桨声悠扬,星月辉煌,那些彼此偎依的时光一寸一寸刻入时光,都化作过往,到头来一地枯黄,原来,竟然是黄粱梦一场。
      掌心、背心却是涔涔的冷汗,婉华浑身发抖着,不得已双手交叠抱住自己,仍觉得遍体蚀肤的寒意和生平仅现的恨意。有些分辨不清的情绪争先恐后地涌上头顶,像行驶的汽车一辆辆轰轰轰地来回碾压,她的头皮一阵阵发麻。
      她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一个世纪那么久,颤抖的手伸出去,拿起了桌上的笔。
      “如果,有醒不了的梦,我一定去做。如果,有走不完的路,我一定去走。如果,你有爱,我一定去求。如果,什么都没有,那就让我们回到宿命的原点,让清醒的人清醒,糊涂的人糊涂,世界还是世界,我是我心的茧。”
      尽管心碎,才情不褪,一气呵成,却再也支持不住,自来水笔从颤抖的手中滑落,掉在密实的绒毯上,闷闷的一声响。眼前分明还是她的诗,不知怎的转眼又变成薛云来的诗和蕴华的字,她的悲痛无以复加,身上也像被抽干了力气,几次扶着桌沿站起来,又几次跌坐回去。最后还是摸索着,借助那些冰冷的窗槛、沙发、床柱,辗转回到床边,一把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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