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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走西北寒苦逼人,堪新址千里辗转(1) ...

  •   “早发天津,夜抵通州,辗转西直门——京绥铁路之始发,向西北行。过清华园站,时隔四十分钟,及汤河站,有游人欲赏汤山、妙峰山者均于此下车。又三十分钟,抵南口,人烟尚稠,有京绥铁路机厂及材料厂于此处,规模宏大。西南去明十三陵二十余里。少顷,至居庸关、青龙桥站。
      《淮南子》有曰:“天下九塞,居庸其一“。余少时尝随父、兄彦平游至此处,彼时年幼,全无记忆,惟有关门署前“北门锁钥”四字印象颇深,至今不忘。今日在车俯视长城,跨门落谷,蜿蜒如蛇,四面奇峰异起,令人惊心动魄。
      花园站东有鸡鸣山煤矿,所产煤者,质量不及门头沟。
      蓟北重镇宣化产鞣毛,细柔可制西服,人竟购之。
      张家口站乃京张铁路终点,再前进,即张绥铁路展线。”
      蕴华合上笔记,望向窗外的包头东门大街,不禁微微出神。她十月里从天津出发,历时四个月才到包头,除了沿途每到一地考察当地民生风俗、经济政治、矿产资源、地质土壤,费时费力之外,主要还在归绥耽误了时日。
      归绥,地属高原,南距鄂尔多斯,北抵乌兰察布盟,寒暑均烈。
      蕴华在她的西行勘测日记中这样写到:“归绥地处四塞,物产丰富。长城以北内蒙以南,商业荟萃之地凡三——张家口、归绥、包头。当地人称张家口曰东口,归绥曰西口。西口居张、包之间,向为货物转运中枢。自来盛产皮毛,羊皮居多,牛马皮次之,羊毛驼毛亦有。民国九年,皮毛输入停滞,银根紧缺,以致商家周转困顿,市面多半归于洋商。洋商挟资而来实力雄厚,操纵市价垄断贸易,皮毛业操于洋商之手。归绥之工业,实属幼稚。值得一提者,阴山山脉自五原直趋归绥,气势磅礴、蕴蓄博大,据农商地址研究所调查,肥煤量广而质佳。城东二十里有黑铅,惜无人开采。此等通衢之所,又有至富资源,必为兵家觊觎,戚戚。”
      她们一行人抵达归绥时值隆冬,气候奇寒,白芍、侯老相继感染风寒病倒,不得已滞留小召头道巷的新华旅馆十数日。期间听当地人讲,绥、包一带土匪盛行,道路断绝,商旅多受其苦。商人遂自行组织保商团,多赖蒙人,道路少靖。蕴华和王大虎、周随风商量,不妨也参加保商团,与其他商旅一起上路,也好相互照应。期间滞留在东门一带已另有两家商旅,大家约定凑足五家一起出发,于是只好再等。
      白芍和侯老的风寒已然痊愈,可住进包头丰盛客栈的当晚,元昊就发起高烧。从归绥至包头的一路,历经毕克齐镇、陶思浩镇、萨拉齐县,人烟寥落处隐有土匪出没为患,沿途田地瘦瘠又毫无生气,且多种大麻、烟叶之类,粮食单调,有时午尖无望,只能向村民购入大饼充饥,遇大风飞扬则沙土迷目,十分清苦。蕴华当日就曾说元昊是富贵人家娇养的孩子,众人还将信将疑,果不其然,挨了一路就病了。
      第二天早起,蕴华与侯老及他两位助手商议过包头一带的勘测行程——据闻城外二十里的贡吉拜申有盐田,可重点考察。侯老带领助手出发后,蕴华就听白芍说元昊略略用过些稀粥后就睡了,只是烧还是不见退。
      她们出发前带的风寒药、抗生素已用得七七八八,蕴华让白芍和周随风留在客栈继续照顾元昊,自己就带着王大虎出门。先去城西唯一的一家药栈补充各种药品,哪知药栈不大肯收中、交钞票,现洋、小角、铜元或者制钱方可。好在银号就在隔壁,先换了些现洋和铜元,再去买药,回到丰盛客栈时就见几个店小二异常忙碌,早起已经买过菜的小厨工提着几个大菜篮子出门,说是备下的菜蔬不够,还要再买。
      店家姓陈,五十几许,祖辈起一直经营客栈,近年来改良丰盛客栈,既能打尖,楼上也能住店,几件上等客房还装上了抽水马桶和电话,算是东门一带条件最好的。他特意等在门口,为了第一时间与蕴华商量,适才住进来一行十来人,楼上单间不够,能否请蕴华他们匀出两间房?出门在外多与人方便,蕴华爽快答应了,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匀?老陈说楼后边的院子里另有两间大房,都是大床,两个女人家带着孩子一起睡没问题,因临近锅炉房,暖气最足,只是没有抽水马桶,如厕须得出门进前院的公厕。
      是有些不方便,蕴华想了想,但暖气足这点不错,元昊就是一路上冻着了,暖和暖和发发汗兴许好得快些。于是应允下来,老陈感激不已。正说着话,一群人从楼上下来,为首一人见是蕴华,难以置信似的,手里夹着半截没抽完的烟停在嘴边。旋即另有一人从他身后冲出来,搂住蕴华大叫,“真是你!哈哈,没看错吧?”
      他乡遇故知,蕴华也喜出望外,“都已经是周太太了,还这么不稳重。”
      过归绥时曾收到茹嘉的信,提到宋部长在和日派屡屡弹劾之下无奈辞去财长部长和行政院副院长之职,赋闲在家之余,决意组队赴西北考察,以期促进西北开发建设。他邀请成婚不久的周乃驯和茹嘉一道同往,将来将西北的民族风情、名胜古迹和过往逸事拍摄成电影,也是对西北民风的推广宣传。
      他们一行人从石家庄出发经太原、北折包头,余下的路程倒与蕴华的不谋而合。蕴华原想着他们还有些日子才到包头,哪知竟这么快。
      周乃驯上前拉开茹嘉,“稳重,知道不?瞧瞧人家薛太太。”
      没话找话,茹嘉觉得周乃驯傻透了,没理他。
      蕴华也察觉出来了,只是还不知道原委,小两口闹别扭正常的,兴许下一秒钟就能自愈,旁人都不用劝。
      周随风早已先一步知道周畅卿他们到来,碍于蕴华吩咐他看顾元昊,不然早找周劈风几个叙旧去了。从蕴华手里接过药,也是乐得屁颠儿屁颠儿的。就连一向脸冷的王大虎,也忍不住朝周劈风他们走去。
      老陈一看这架势,认识,那好办了,调换房间的事儿没问题了,乐呵呵对周畅卿说明情况。
      久别重逢,人人都有事情做。
      蕴华抬头,对台阶之上刚打发了老陈的周畅卿笑道:“好久不见了,孟澜。”
      周畅卿倚着木制扶手,眯着眼睛打量她,也在笑。
      一晃数月,她又出现在跟前。仿佛那个初夏,她昏迷不醒地倒在他怀里,还是昨天。那时的她穿着惯爱的藕色裙子,薄薄的衣料,气息微弱得如同一缕随时枯萎的烟,他每一下吸气都疼痛难当。现在她就在跟前,轻轻浅浅的笑,从从容容的说话,都是记忆中真实的她。
      说来也怪,不论时隔多久,每次邂逅都没有阔别经年之感,一切鲜活得如同昨天。
      两边说好中午聚餐,周随风迫不及待,早与周劈风几个凑到一处,聊得热火朝天。蕴华和白芍收拾好行李出来,楼下正有说有笑,几个店小二穿梭其中忙着上菜上酒。白芍提着行李箱先去布置房间,蕴华抱着迷迷糊糊的元昊走在后头,下楼的时候忽然怀里一轻,“让我来。”周畅卿从旁接过孩子,伏在自己肩头,轻轻松松仿佛抱走的只是一盘花。
      一前一后到楼下,一人冲出来拽周畅卿,非要灌他酒,“见色忘义,太不够意思了啊!”
      周畅卿恨他嘴里不干净又大白天酒气熏天,心说宋部长怎么找这么个不靠谱的人随队西行考察,他能拍出什么西部推广片,酒色财气的下三滥还差不多。
      “起开,滚一边去,别碍事。”
      那人非要周畅卿喝一口,不达目的不罢休,“一杯而已,碍你什么事啦?咦,这小娃娃是你儿子吗,藏在这里,打算什么时候认祖归宗?”说话的时候无意一瞥,见是蕴华,更是两眼放光,“你不是那位薛太太?你和孟澜的孩子?呵,他们税警团就爱绿帽子,给别人戴给自己戴……”
      蕴华一霎间脸红如血,手臂被一股拉力拽向后边,单手抱孩子的周畅卿头将一偏,扭住对方衣领丢出去,新铺砌的木板地面轰的一下,地震般剧颤。
      大家都被动静吸引过来,周乃驯一看情形就头疼——准是杜边醇嘴贱又招惹周畅卿。他是周畅卿祖母最小的娘家侄子,打小儿混蛋,没少挨周畅卿揍,不过长大后周畅卿学会收敛,有段子日没听说这叔侄犯冲,谁知道今天又为什么。
      杜边醇摔得不轻,嘴里骂骂咧咧,刚起身又被周畅卿一脚撵下去。他外甥女赵佳嘉哭喊着,被周畅卿低吼了声闭嘴,要哭回上海哭去,不敢再哭了,只是抽抽噎噎个不停,一面死死瞪蕴华。
      周乃驯劝周畅卿,“有话好好说嘛,怎么就动起手了,你当还是小时候不懂事呢?”
      “你叫他把狗嘴放干净。”他凶煞毕露,对蕴华说:“我们走。”转眼又是好模样。
      店小二帮忙熬好中药,白芍给元昊喂下。她要照顾孩子,索性把饭菜叫到屋里吃,蕴华不愿再出去,也叫了一碗当地人做的切面配小半个烧饼,也在屋内呆着。她们把元昊安置在床上最靠近暖气管子的一头,孩子吃过药又捂厚被子,很快见了汗,体温也明显下降,蕴华笑对白芍说:“看来这法子见效。”她俩于是放心和衣打盹,睡得正香时蕴华感觉有人推她,白芍小声在她耳边说:“是周先生。”
      蕴华一下子清醒,门外的声音还在继续,“蕴华,在里边么?”
      蕴华一咬牙,掉头冲里。白芍见状隔着房门说:“大少奶奶睡着了,周先生有事么?”
      “也没什么,包头交通银行的经理晚上设宴,就在城里边的聚丰楼,宋部长邀请你们家少奶奶一同前去。”
      蕴华已经坐起来了,冲白芍微微点头,白芍说好,大少奶奶醒了我转告她。
      脚步声,一下,一下,缓缓远去。

      此次西行,似乎每到一处,总有当地出于各种名目发行的钱票,市面亦有通用银元、小角、铜元、制钱以及张家口与当地中、交两行所出钞票,银钱之混乱实在让蕴华印象深刻。且金融权为钱庄把持,汇兑贴水倍于内地,以银折两,吃亏尤多。金融货币为实业之活水,活水不活,实业难兴,一路行来,蕴华的忧虑日渐倍增。
      下午起床后,茹嘉夫妇邀她同往东门山阜上的转龙藏,蕴华欣然应允,也想顺道看看沿途物价和银钱。大家约好在茹嘉房间集合一同出发。到了约定时间,茹嘉还未穿戴好皮帽皮大衣,周乃驯无奈,对蕴华笑说没办法,太太出门要等得。蕴华也笑说是,与周乃驯等在楼道里,就听对门屋里周畅卿说:“回去告诉你们戴老板,周某人行得正坐得端,少派人跟着,老子的枪不长眼睛。”
      对方忙说:“误会,实属误会,周团长……西北多匪患,戴老板也是好心。”
      周畅卿直接对这个监视自己长达几年的好心嗤之以鼻。
      他骄傲跋扈、不喜酬酢已是军中闻名,那人似乎不以为意,接着笑说:“不知道戴老板提议的事,周团长考虑得怎么样了?”
      “蓝衣社搞缉私署不关我周某人的事,要想吞税警团的兵,那是痴心妄想。”
      “近日来委员长的案头总有呈文,言税警团训练精良,可无中心思想,想来缺乏黄埔政训的缘故。”
      “官场排挤倾轧,笔墨官司而已,周某人见怪不怪了。”
      “话虽如此,就连宋部长以外戚之贵也难免杯弓蛇影,此番下野离去,多有忧惶。戴老板出身黄埔六期,正经天子门生,周团长本就出身显赫,率部投入戴老板门下,也等于有了‘系统’保障,将来百尺竿头,将星闪耀,何乐而不为呢?”
      “税警团劲旅一支,随时捐躯沙场为国效忠。它不是谁的私兵,也不惧流言毁谤。戴老板有话要说,咱们南京委员长面前讲理去,这世道,还轮不到所谓的天子门生一手遮天。”
      那人被噎得不轻,缓了好一会儿才又说:“周家资助同盟会的时代已经过去啦。论能力、论出身,周团长就做不得税警团的总团长么,何以现在还是个上校团长?一朝君主一朝臣,就这么简单。我劝周团长还是目光放长远些,目无长官没有好果子吃。”
      蕴华心里一咯噔,透过两寸来宽的门缝,见周畅卿碾碎烟头,面淡风轻,“去他妈的长官。”
      屋子里绷着的弦,一触即断。
      周乃驯忙拉着蕴华到楼下,很快那人也下来了,穿过人群消失于大街之中。望着他匆匆而去的背影,蕴华心头有些不是滋味,“孟澜不好过。”
      以周家的累世财富,周畅卿如不从军,就是红尘间第一潇洒恣意之人。偏偏热血徜徉,又恃才桀骜,怎么受得了这等派系倾轧的羞辱,而所有的不如意,却从未听他提过一言片语,他在她跟前,永远一副他好得很,随时有余力可贾助她渡过难关的模样。
      “岂止如此,”周乃驯说:“人人都说孟澜桀骜难处,那只是他故意流露出来的一面,其实他的内心十分宽厚。只不过在当今政军两届,本事架不过出身,出身敌不过朋党,流言积毁,也算千古怪癖了。如不是新闻署有管控,我真想拍一部影片,取名……取名什么好呢?”
      “《西游后记》,现成的呀。”蕴华笑道。周乃驯哈哈大笑,欲问为何,见周畅卿和茹嘉先后下楼,此事只好放下。茹嘉来到跟前,“转龙藏,畅卿与我们一道儿?”她依旧不喜周畅卿,哪怕已经嫁入周家。平日周乃驯称呼周畅卿四弟,茹嘉却一本正经地直呼其名,周乃驯也搞不清为什么。周畅卿知趣,当即说不去了,就在客栈等宋部长回来。
      周乃驯夫妇走出去许久,发觉蕴华并未跟上,回头看,她已与周畅卿往另一方向而去。茹嘉喊蕴华这边这边,周乃驯暗中叹气,拽她走远。周畅卿望向蕴华的眼神,初看浮光掠影,再看是镂骨波澜。他瞒得过周家所有人,却瞒不住周乃驯。
      茹嘉还是不解,蕴华怎么单独与畅卿一道出去,有什么悄悄话需要背着人么?只有周乃驯心知肚明,安慰排解的话自然不方便广而告之,这是薛太太体贴周到的好处。
      包头地居黄河口外,平原车驮之便、黄河舟楫之利皆而有之,故往来货物转运,为西北一大市场。城中心几条商业大街货品云集,西宁、兰州和宁夏的皮毛、羊肠、杂骨、甘草、水烟和枸杞,新疆的葡萄干、哈密瓜、棉花,阿拉善蒙古的苁蓉,河套平原的杂粮、内蒙古的口蘑经此输入内地及国外。白米、麦子、豌豆和木料倒是行销于本地,此外还有吉兰泰来的盐通过包头销往晋北及绥远。至于那些洋布、海菜、火柴、煤油、茶叶等各式杂货,更是难以细说。
      才不过五点多,太阳已几乎齐平地面。蕴华问遍了每一类商品的市价,几乎将脚底磨穿。周畅卿就近找间茶馆,门脸不大,亦不算雅致,只售当地盛行的羊奶茶,图个歇脚取暖。红泥小炭炉端上来,炉上茶锅冒着汩汩热气,还有羊奶独有的香气,热热的茶碗握在手里,雪中送炭一般可贵。
      “你问了那么多市价,又不动笔,记得住?”周畅卿笑。
      蕴华也笑,“当年你与我打过麻将的,我是什么脑子,忘了?”
      提起当年事,周畅卿笑意更深。他天生眼角眉峰上剔,看人的时候,眼皮半耷拉着,乖戾张扬的面相总给攻击他桀骜难处的人以实物佐证。只有对蕴华微笑时,唇边的线条圆润柔和。
      放下茶碗,他喟叹,“你陪我一路,就这么安慰我来着?”
      两人都在笑,蕴华问:“知不知道刚才仲达与我聊什么?”
      “什么?”
      “他想拍一部讽刺官场朋比为周的片子,我说不如拍《西游记》,”蕴华轻声笑,低低的声音,像月光下踩着细细的沙子,磨进人的心里,“孙悟空天大的本事,可惜野路子出身,无派系根基,是以道家不爱佛家不收。辅佐唐僧一路,还是那根金箍棒还是那身本领,只是头上多了道紧箍咒,反而立地成佛。为什么?入了佛家有了派系,自然今非昔比。瞧瞧,借古喻今,现成的片子,多好。”
      周畅卿哈哈大笑,“所以你替孙大圣不平?”
      “我以为强者之强,锐藏于内和浮于表,并不需要别人的同情。孙大圣矢志降妖除魔,什么紧箍咒什么立身成佛,他不在乎。凡事不忘初心,再多的委屈也是求仁得仁。”
      “不忘初心求仁得仁”,敲在周畅卿心底最深处,他静看她片刻,雪白细腻的皮肤,不施脂粉,随随便便往个三流茶馆里一坐,没有锦绣珠玉环绕,也是气度丽质天成。
      终究还是知道收敛,目光不敢停留,周畅卿将视线挪位它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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