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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闹别扭虚虚实实,初交锋首战告憾(3) ...

  •   中秋月圆夜,设香案供桌,时令水果五碟,传统月饼五碟,摆香炉蜡扦儿,月亮祃儿高挂,男人回避,主妇率领一家子妇女烧整股高香,各人依辈分望月而叩。而在此之前,先把晚上那顿团圆饭给吃了。
      大房那边迟迟不来,大圆桌上只有二房的几个人。
      二太太望了望左右,兴奋道:“奇闻呐。听说榴园里摔碎了好些贵重瓷器,几个打扫庭院的大妈都被大少爷赶出来,最后是白芍和玉竹两个将瓷器碎片悄悄运出,埋在半亩园的泥坑里,据说还一路唉声叹气。老太太,您说是不是怪事一桩?”
      老太太说:“确实奇怪,卢姑娘已被赶走了,大少奶奶还闹什么?”
      与姨太太置了几十年气的二太太自问最懂正头太太的心思,大少奶奶真正气的,恐怕还是前些天频频上门的梅记者。听说大少爷回家那天,半道里两厢遇着了,还说了半天的话。
      究竟是不是真的闹翻了?好好一顿中秋晚饭,一干人等吃得心不在焉,直到看见蕴华的碗碟里堆积如山的螃蟹腿肉纹丝未动,那可全是大少爷挽起袖子摆弄一晚上的成果。二太太的眼神,一点点变得比菜肴还要丰富。
      往后的几天,总有人在榴园外听到里边的争吵声。直到有一天,大少爷怒气冲冲咆哮简直不可理喻,摔门而去,大少奶奶哭着去找大太太,夫妻二人失和的传闻,总算在老太太和二太太的喜闻乐见之中坐实了。紧接着气性冲天的大少奶奶带着保镖和白芍,说是去天津视察工厂,就再也没回家。

      重阳一过,天气说寒就寒,薛凤来回家的那天,正赶上夏菊在屋内吃菊花锅。她如今也显怀了,能吃能喝,尖尖的肚子任谁看了都说是个小子。老太太和二太太已经断了找她麻烦的念头,只是扶正不扶正,还没个明话儿。这却不影响她在薛家扬眉吐气——穆蕴华与大少爷吵架拌嘴,一气之下离家出走,据说四处旅游散心,大老爷夫妇打了电话好言相劝,也不见她有回家的意思。
      大太太重新管家,嘴上不说什么,明眼人一看便知是恼了——大少奶奶太任性!
      没有穆蕴华的薛家,大太太无形之中缺一条左膀右臂,与二房的形势悄然发生改变,勉强维持和平而已,也无人能像蕴华一样居高临下蔑视夏菊,她的养胎日子过得惬意又舒服。
      只是薛凤来不好糊弄。做特务的人,时刻想着怎么骗人而提防被人骗。穆蕴华与薛家闹掰了离家出走,这事儿怎么看都太儿戏太草率,不像穆蕴华精明的为人。不止他,河本大作也做如此想,故而一再要他多方打听。河本欲意侵吞穆家的碱厂已不是一两天,只是忌惮美国人和英国人,不能明目张胆的阶段,一切都停留在收集信息,掌握的情况越多,将来才越有胜算。这事儿薛凤来本不打算掺和,尽管他与高宗武打得火热,但事备两手,现阶段也不能与河本彻底翻脸,既然河本托了他,少不得也得过问过问。
      小花那边查不到别的蛛丝马迹,夏菊说:“整好这几天卫迦南回北京,不妨从他那儿下手试一试?只是这小子年纪轻轻的就滑不留手,嘴里怕是没三句实话。”
      “试过才知道。”
      西板桥大街景山半山腰的□□,依山而存,赏五峰五亭美景享南北东西美食,皆在此处,向来门庭若市。山脚下的景山前街车流行人穿梭,斜阳静谧无声,倚靠角楼飞檐,缎面般光滑的筒子河绣着紫禁城的黄瓦深墙与垂柳云烟,夕阳下红透半边身。
      收回视线,迦南和张苏晏又碰一杯,听他继续讲此次德国之行的见闻——德国政府不久前撤销了所有犹太裔公务员的职位,有远见的犹太人家庭已经开始筹划迁往美国,只不过故土难离,敢于背井离乡的人毕竟少数。
      冯四进来请的时候,迦南与张苏晏正为故乡干杯,放下酒盅,随冯四弯弯绕绕来到楼上雅间,迎面就是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
      被蒙脸塞嘴的人已经蜷缩进角落,拳头轮番砸下去,打手一趟趟问他说不说,回音皆无。冯四恼极了,不知道从哪里抽出长刀,还是薛凤来看见迦南进来,适时喊了句,“得了,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带回去再仔细收拾。”
      人很快被带下去,薛凤来就那依墙的雕花榆木盆架内净手,一面招呼迦南,“小弟来啦,哥哥我失礼了。这人不知死活,昨夜试图刺杀河北战区保安队队长石汉章,苍天有眼不叫他得手,只是警察局诸位甚忙碌,托我过问过问。没吓着吧?”
      他笑容是热的,关心的目光却带着潮湿的阴冷,让人不禁联想到生活在热带丛林的变色蜥蜴。迦南神色之间不见丝毫闪躲,只道不妨事,“二哥有事先忙,小弟恭候就是。”
      落座,喝茶,全程不改其色,只是低头的一瞬间,掩饰住抽搐的眼角。
      河北战区保安队是个什么玩意儿?有奶便是娘的倒戈将军石友三纠集天津大流氓头子、下野京师警察厅总监、失意军人与绿林巨匪成立的汉奸组织,给日本人当孙子,人憎狗恶,人人得以诛之。可惜那位仁人志士,自己竟无力搭救。
      迦南与薛凤来在薛家同桌吃饭时仅限点头之交,如今谈起景山风物,什么望倚楼之精巧,五方亭之奇趣,倒也其乐融融,仿佛至亲的兄弟一般亲近友爱。待闲话毕,薛凤来慢悠悠道:“小弟,大嫂离开十几日了,家中大小事须臾离不开她,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
      迦南面现为难,“天天叫人当面背后戳脊梁骨,动辄生不出孩子,要么就是姨太太长姨太太短,我姐姐的脾气薛二哥应该清楚,这次当真是气大发了。没三五个月四处游玩散心排解,怕是不能回家。”
      薛凤来不禁莞尔,“小弟心不诚,也不怕愧对哥哥?”
      ——你姐姐幼年千里寻父,年纪轻轻执掌家业,洋人跟前游刃有余,二十九军上下敬重,区区一个姨太太就逼得她离家不归,说出来谁信?
      迦南指指地上新鲜未干的血迹,同样笑道:“薛二哥拿这一套吓唬我,也不是待客之道呀。”
      “小弟还是年轻,怎知哥哥我就是吓唬你?”
      ——周围全是我的人,玩儿真的弄死你,悄无声息地,片刻之间而已。还不说实话么?
      迦南迎向他的目光,“二哥爱玩笑,弟弟一早知道。适才席间还与我那位美国记者朋友说起二哥,最是个友善风趣的。”
      ——少废话,美国人亲眼瞧见你的人将我请走,我死了,你摘不干净,美国记者的笔可不是好惹的。
      沉住气的交锋,第一轮,不分胜负。
      “是这样啊。”薛凤来换了个坐姿,静静地将目光投放在对面的年轻人身后。桌子中央的菊花火锅散发袅袅烟雾萦绕四周,迦南的面庞沉浸在黑暗当中,看不真切,只有那对比星星还亮的眼珠子,内含幽静摄人的光芒。
      此人心智超群,将来绝非等闲——薛凤来做此定论。
      大笑,“小弟得我大嫂真传精髓,将来不可限量。哥哥我真是高兴。”
      “二哥过奖了,往后一切仰仗二哥提携。”
      “提携么,好说。总得来点儿交底的知心话吧。”
      “这有何不可。小弟知无不言。”
      “你二姐到底干什么去了?”
      “鞭丝帽影,虚占流年。”
      “就为了个姨太太?”
      “为了个姨太太。”
      薛凤来耐心用尽,放下酒杯,冷笑不止。
      迦南见状,起身离座。窗外暮色凝结,景山内外,皇家御苑多少的风华都在黑暗中肉眼难寻了,只有山脚下的人间灯火,此刻落在他的心头,无比光明。
      二姐曾说过,薛凤来此人疑心极重。今番亲自出马试探自己,只从气场上就想先压倒一切。倘若他果真浅薄,被开场那一幕吓倒,禁不住三言两语必定露出马脚。只有虚虚实实,能查证的杂着不能查证的,半真半假,薛凤来才捋不清楚。
      他们还是怀疑二姐的去向,正好,借此机会他也要试一试那人是不是上海那边的人,在不在大老爷身边。
      “当然,也不全然只是姨太太。”迦南说:“我二姐新近在美国入股了个银矿,日本间谍遍布天下,想来也不是什么秘密了。这般操作,皆因她大胆预言国际银价将会翻倍。借这次旅游,四处收购白银,翻过年卖给美国人赚它一大笔。”
      薛凤来捏起小酒盅,一饮而尽,“投机倒把?这可不是令姐的做派。”
      “艺高人胆大,正是我二姐的风格。”
      咕噜咕噜,金色的火锅炉里乳白色的高汤沸腾翻滚,水蒸气迷迷蒙蒙,在头顶的电灯四周恣意徜徉。薛凤来端起一盘羊肉片,整盘倒入锅内,一尺来长的竹筷往里搅了搅,捞出来蘸着麻酱,一口一口吃的仔细。
      据这几年陆陆续续的情报,穆蕴华确实经营有方,祖上的工厂不见颓色,药厂又风生水起,囤黄金抛国债,人人都说她妙手生财。艺高人胆大……确实是她。至于银价大涨,南满经济部尚未能刺探出来的情报,她敢吃头茬,薛凤来放下筷子,将信将疑。
      “大老爷能同意?”
      “自然不能。二姐一意孤行,老爷太太因为姨太太的事理亏,不敢十分劝阻。”
      “好个卫小弟,这几年白银一路跌到底,现在你跟我说大涨?”
      迦南冷笑着,“当日我说过愿为二哥耳目,你我二人各取所需,此话今日仍旧有效。实情呢,我反正交底了,信不信看着办。我知你在二姐身边另外有人,”他说话退出席面,来到门口,手搭门环背对薛凤来,“大可不妨校对一二,是真是假一对便知。我以诚相待,似今日这般敲打吓唬,太没劲了。再有下次,赎小弟不奉陪了。”
      猛地拉开门,见冯四候在外头,他没说什么,只是一声冷笑,扬长而去。
      冯四还不知里边已较量过几个回合,进屋一看,薛凤来还坐在原处,只是喝完手中的烧白,幽幽道:“是个人才啊。”
      迦南回到原来雅间,只见人去屋空,张苏晏已经结账走了,还叫小伙计给他留话改日再聚。他点点头,给了小伙计两毛小费,脚下不停,出了□□叫辆洋车,直奔石大人胡同,回自己房间换过一身黑色短袄,黑巾蒙面,然后轻轻打开后窗。
      院子里一片漆黑,只听见哒哒的霜落枝叶之声。手扶窗沿,屏气,翻身进了院子,沿着后墙根摸到一段最矮的围墙,倒退五六步猛跃而上,沿墙头一路向东。薛穆两家小门相对,中间夹道相隔,墙角的那颗枣树叶子掉光了,粗粗细细的枝桠之间一道黑影穿插而过。

      入了夜,阵阵西北风穿过树梢,发出阵阵嘶嘶的哀嚎。路灯照亮有限的领域,更多的黑暗无从化解。整个薛家已没什么人走动,对过厢房的玻璃窗上隐约可见两个人影,薛凤来回来了,另一个,应该是夏菊。
      看来今晚他赌对了——薛凤来果然找那人核实他的话。
      迦南伏在屋顶暗角,死死盯住屋内露出的黄色暗光,只要那人出现,让他看上一眼,就能化解二姐的心头大患。
      一阵疾风,门前的光晕里黑黑的轮廓毫无征兆地显现。里边似乎说了句什么,门从内打开,那影子一晃而入。
      太快了,快到看不清他的脸,就连高矮胖瘦都摸不准!
      逼近些?不行,冯四就守在外边。等那人出来后跟上他?就怕以自己的能耐,跟不上……师傅西行前特意叮嘱过,那人功夫不弱,能在师傅眼前狂奔十几里尚有余力逃脱,自己绝不是他的对手,一切需要慎之又慎,小心再次打草惊蛇。
      在柏林时,济华天天啃干面包,钱都用在郊外聘请教练、租赁练场,体能、射击、翻越、攀爬、拆卸组装什么都练。他当时没少伤神,总觉得济华纯属瞎闹图开心,多读书才是正经。结果小兄弟练就一身飞檐走壁踏雪无痕,关键时刻还能搭救二姐性命。早知道当时他也该多练练,迦南说不出的懊恼。
      然而,今夜机会难得,叫他放弃,实在不甘心。
      脚一点,瓦是松的,也就轻微的一下响动,放在夜深人静里。迦南心里警铃大响暗骂失手了,两眼紧搜,越过树枝抄上沿着墙盖的长廊屋顶,“夺”的一声,一把锋利的匕首钉在他原来静伏的屋顶,瓦片瞬间被击得粉碎。
      冯四在院子中静静看了片刻,回到屋中向薛凤来报告,“抄南边逃了。”
      “依你看,是哪路人马?”
      “不好说,但咱们昨天刚抓了蓝衣社的人……”
      薛凤来面现杀意,“所以到我这儿踩点吓唬人?李文白,一而再再而三,欺人太甚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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