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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漏液赴津终无补,仲夏夜话相暖心(1) ...

  •   九点钟,佟老太太躺在烟榻上,烟泡早熄了火。她一个将近七十岁的老太太也不怎么受得住用冰,屋子里只有小电扇制造出来的一点风儿,闷热闷热的,像人肉大蒸笼。
      尹婆子坐在老太太旁边,轻轻摇着大蒲扇,“……连人带东西,都送出去了。”
      老太太半天没言语。尹婆子以为她睡着了,哪知她好半天才说:“她大凡出身再好点儿,抬举她做凤来的正房也没什么。”
      尹婆子说:“二少奶奶本就不是二少爷甘心娶的,现在去了,往后再想找一个,只怕不遂二少爷的心万万不行了。夏菊虽然出身差,又有不成器的亲戚,这不好那不好,可这些到了老太太您手里,也变成好处了不是?”
      “怎么说?”
      “她先天条件不好,自然就比去了的二少奶奶听话,让她干什么她敢不听从?好比今天,大闹了一场,虽然最后灰溜溜,但我看此人有城府有心计,既然一时间二少奶奶的人选没着落,不如先使着她,她既然跟那边杠上了,往后也只有真心实意依仗您才能在这家里呆下去。”
      佟老太太又没说话,只是鼻息很重很长,听起来就像答应了。
      夏菊到竹帘外,尹婆子出来接她,嘴里说着老太太累了,却挑了帘子让其入内。
      若干年前就勾搭过的两人,再次合作也是熟门熟路。蕴华赶走尹婆子的老伴儿虞老头儿,尹婆子恨蕴华,夏菊这时候反过来笼络她,自然成就了天然同盟。她替夏菊在老太太跟前美言,夏菊允诺她将来扶助她在薛家当铺学徒的儿子做当铺的大朝奉,明码标价的互助,双方诚意十足。
      夏菊坐到老太太身旁,给她打着蒲扇,一下一下,缓慢而有节奏的耐心,如同她坚持把所有人都整垮的恒心。
      大概是叫夏菊打扇子煽得舒畅,老太太终于睁开眼睛,“大太太打发人来说,从明儿起,二房管的账要交回大房。这就是你今儿闹一天想要的?”
      言下之意,她夏菊不闹,大太太就想不起收回二房的账。
      夏菊使人闹穆青梵和穆蕴华,老太太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期待得很。闹成了呢,她们第一个出来冷嘲热讽出一口恶气,闹不成,灰头土脸的只是夏菊一个,这与隔岸观火有什么分别。夏菊憋着一口懊糟气,暗骂了句老棺材瓤子,嘴里却异常恳切,“求老太太抬举我。”
      “你的出身,难。”
      “我也知道自家出身不好,但若我能替老太太达成所愿,男人堆里都说英雄不问出处,放在女人家之间,不也一样么?”
      老太太还是躺在凉枕上,只是转过脑袋,“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老太太忘了,多年前还是我替老太太偷走二小姐和大少爷的往来信件。老太太想要大房的矿山和银行,对不对?那件事儿虽说后来没成,老太太想过没有,外头的东西,在现在有法律有国民政府的时代,咱们硬来是不成的。”
      佟老太太眼见日渐担忧的事情被说到心坎上,不禁问:“那依你,有什么法儿?”
      “大老爷在商界,大少爷在军队,大少奶奶与外国人关系要好,就连城外头的二十九军,今儿的事儿您也听说了,她不声不响就能把人请到家里,这些都是人家的势,是外力,咱们只能借势灭势。”
      “借谁的?”
      夏菊笑道:“眼下这局面,当然是日本人了。”然而老太太的神情,与听到一句废话没两样儿,夏菊于是接着说:“不能急。原来我们在村里,哪家死了当家男人,只剩寡妇了,她家的田就成了别人眼里的香馍馍,谁都想占。但也不能硬抢是不是?于是就趁春耕时往她们家多拢一尺地,今年一尺来年也是一尺,几年下来,也可观着呢。日本人就是这路数,今年只要二十九军撤到长城外,来年整个什么事儿他又要后撤三十里,几年后,北平就是日本人的啦。到时候老太太……”
      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佟老太太,枕了一晚上的凉枕始终不肯动窝,终于坐起来了。借日本人的势力她难道不懂,以前也不是没干过,可问题二少奶奶去了,家里还有谁能在日本人跟前说上话?凤来当然可以,可他十天半个月不露一面,就为了些陈年旧事与家里隔着心,怎么指望得上他?
      佟老太太又躺了回去。只听夏菊又说:“外边的事终究急不得。”
      “那要你干什么?”
      “我听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外边咱们动弹他们不得,家里边儿,咱们还不能争一争么?在宅子里横行,靠的无非忠仆和钱财,钱财易得,忠心难寻。大少奶奶有江湖人士护身,咱就不往她身上打主意,她的心腹,动一动也是好的。没有了忠心能干的人,院门一关,再等到时机成熟,许多事就好办了。再有,大房也不是铁板一块,只要能打听出来,裂痕变裂缝,裂缝变窟窿,姓穆的和姓薛的,总有一处是破绽。”
      佟老太太听夏菊一篇瞎白话,原来是想管家。也罢,好不容易分出来一半的账,交给这个窑姐儿也强过再叫穆青梵顺顺当当收回去。那一对婆媳,一个是千年老妖,面上不动声色,家里上上下下都被她治得铁桶一般,一个就是爆竹的外壳狐狸的芯,动不动就找邪茬儿,女人堆的那套全不管用,一颗黑心蒸笼箅子做的,上百个眼子都不止。
      从内而外逐一瓦解呀,这主意好,女人家,手段自然还是在内宅上。夏菊既说得信心满满,那就看看她的本事。

      夏至那天馨来的孩子满月,杨浩文夫妇特意在便宜坊摆了三桌满月席,二老爷夫妇,夏菊、穆青梵和蕴华,杨浩文大学里的同事,报社里的相熟的主编记者、还有他在东北的婶婶和表妹,齐聚一堂,十分的热闹喜庆。
      馨来刚出月子,穿着轻薄凉快的乔其纱旗袍,臂膀和腰身的地方着意放宽了少许,还是能看出丰腴的痕迹。她抱着孩子笑吟吟地出来,挨桌挨桌感谢宾客莅临,大家也纷纷去逗一逗她怀中那个粉嫩的娃娃,无人不夸孩子长得好。
      还没等走到二太太前头,夏菊就格外热情迎上去,“呦,二太太,瞧咱们家的小外孙女多会长,大眼睛长睫毛,把父母的优点全占了。”从手袋里拿出个方形锦盒,交给身后的奶妈妈,嘴里说笑不停。
      “小宝贝,你二舅舅有事来不了,这是二舅母替你二舅舅选的礼物,祝你快快长大,你会喜欢的对不对?”
      此刻满心只有外孙女的二太太,就着馨来的手逗弄孩子不过瘾,索性接了过来,亲了又亲,只拣夏菊嘴里好听的听了,其他的,没往心里去。
      今天是孩子的满月,馨来只管笑里来笑里去,她丢给蕴华一个无奈的眼神,蕴华接了,再传给婆婆,大家都没说什么。夏菊自封的二舅妈,就这么走马上任了。
      上便宜坊不吃烤鸭如同进考场不答题,交代不过去。兴许是人太多,烤鸭的香气和甜面酱的香甜浮动在空气中,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奶娃不习惯,赏脸见过一轮宾客后就哭了起来。杨二婶没生养过,乱了手脚,言语更夸张,紧贴着孩子的脸颊一遍遍道歉,也不管才出月子的孩子能不能听懂,“对不起,对不去我家宝儿,二奶奶就不该答应吃烤鸭,熏着我们乖宝儿喽——”
      只有肯留心的人才能听出名堂,她说 “答应”而非“提议”,那个主张上便宜坊摆宴席的人,孩子的亲妈,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夏菊就劝馨来抱孩子上休息间,这里都是熟人,实在不必拘礼。杨二婶的内侄女玉娘见状也说,“馨来姐去吧,就是招呼不过来,有我呢。”说完站在杨浩文身旁,与他一起招呼那些教授和主编们,俨然女主人家的样子,十分落落大方。
      馨来瞪了杨浩文一眼,杨浩文也无可奈何,只是不着痕迹地离玉娘远了些。馨来于是才一迭声告罪,带着奶妈子和孩子上楼去了。临去前还悄悄叮嘱蕴华,“今天人多,下回你什么时候得空了上我们家来,咱俩单聊。”
      可不是么,蕴华病了一阵耽误许多日子,馨来有了孩子也不得空,已经有日子没机会说私房话了。
      “好……你去吧,看顾好孩子要紧。”蕴华洗干净手,拿热腾腾的面皮卷了烤鸭、葱白和金糕条给婆婆,穆青梵说:“不必管我,你自己卷来吃吧。”天热,蕴华吃不下油腻的东西,倒是那红瓤黑子的西瓜看着诱人,她一连吃了两片。夏菊就在她左手边,见状小声劝道:“大嫂,西瓜性凉,譬如我就不敢多吃,小心到了晚间肚子不舒服。”
      蕴华举着西瓜,当着同桌的杨二婶,笑道:“只顾着爽口,不提醒我都差点忘了。多谢你。”
      “一家人,大嫂客气什么。”夏菊见桌上有新上的鸭汤,动手盛了一碗,恭恭敬敬送到蕴华跟前。蕴华道声谢,也夹了两片桂花糯米藕放入她的餐碟,低声说:“尝尝这个,我觉得也不错。”
      “好,大嫂是最会吃的,听大嫂的准没错。”嘴上说,筷子却不动,只因她这些天一直留心避免寒性食物。
      对面的杨二婶就对二太太笑,“府上妯娌姑嫂相亲和睦是出了名的,真好。”二太太也肯谦虚,“有淘气的时候,只是亲家太太没看见。还是咱们小妞妞最乖最招人疼。”杨二婶忙应和她那是那是。
      这两人,当初因为杨浩文和馨来的婚事没少对峙,馨来从一开始的高攀变成后来的屈就,二太太在杨二婶跟前有落有起。后来杨浩文叔叔被诛,杨二婶回东北娘家,一去五年,再与二太太会面时,时过境迁,此番为了新生的娃娃握手言和,说来也算造化弄人。
      那头,穆青梵和蕴华将这一幕看在眼里,默默地喝着鸭汤,有些话,只在心里头说着。
      “这一阵风平浪静,又不知道憋什么坏。”
      “妈妈别担心,她来硬的我玩狠的,她会笑里藏刀我也能装腔作势。”
      这个家里要害她的人横竖就那么几个,什么时候分家了就好了。但叶香的仇不能不查,日本人的细作不能不揪。自上次出事以来,她没少琢磨其中关窍,可惜一直没有头绪。这个人藏得深,不但李文白那边没有线索,甚至他是男是女,一人多人,和薛凤来有关系还是互不相干,来薛家意欲何为,她都一概不知。暗查细访这种事费时费脑,夏菊有意憋着不知名的新坏,她也要为迦南争取更多的时间抽丝剥茧,似眼下这般虚与委蛇,挺好。
      蕴华白日吃多了西瓜,下午回家赶上情况,果然肚子隐约作痛。一开始强忍不声张,从婆婆那里吃完晚饭回来,疼痛发作,实在忍不住了,才歪在床上说快给许教授打电话,请他今夜不必来了。
      “许教授该恼我了,没见过我这般学生,一个月来尽请假。”蕴华闷声说。
      白芍摸摸蕴华脑门子,没汗,蹲在床脚下点燃两卷驱蚊盘香分别放在几处角落里。“快省些气力吧,这才刚开始,等会儿该疼极了。”
      蕴华肚子疼的毛病自上半年开始,为数不多的几次经验已经教会了她白芍说得没错。她静静躺着不动,却想不起来白芍什么起变得像叶香一样,事无巨细看护着她。一想起叶香,肚子更疼。
      屋里没开电扇,空气俨然刚出蒸屉的热气,她们还给蕴华盖丝绵被捂汤婆子,蕴华躺在撤走凉席的床上,身上一层层冒冷汗,肚子仍在痛,愈发地难捱。白芍取来了定坤丹,蕴华说:“我不吃那个,多大点事我就吃药?”
      白芍说:“当初大小姐肚子疼,太太也是叫吃定坤丹。”
      “婉华自小爱病,我能跟她一样?”
      也不知道一向温柔善性的白芍今天怎么魔疯了,居然句句与蕴华顶撞,“怎么不一样?都是女孩子的毛病。二小姐不吃,我就告诉太太,太太知道了一定赶过来,这么热的天,真是罪过……”
      蕴华恼得不行,又拿白芍没办法,只得蹬被子,“热死我了!拿来吧,你们都是祖宗,治我一治一个准儿!”恰好玉竹端了红糖水进来,也不用她们再劝,索性接过来一仰脖子全咽了。
      大约药性发作,过得大半小时,渐渐好转,终于能坐起来。白芍见状端来洗脸水,玉竹给拧毛巾,两人一起劝蕴华,“好小姐,什么冰汽水、冰淇淋、冰碗子,你就忌口吧。女子体寒不易有孕。你都不知道那边夏菊现在连红糖水也不敢喝了,今夜我在厨房见豆蔻悄悄给她熬药,从未听说她有个病的痛的,准是生孩子的偏方儿!要是让她赶在您前头生孩子,那简直比擒了贼首还狂了!“
      蕴华洗过脸,又换过干爽衣服,趁着好受,打算睡个安稳觉。她头向里边躺下,由得玉竹和白芍她们俩说。她们为她好,为她着急,然而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女人要生孩子,拦不住也急不得。玉竹牢骚了几乎,看蕴华困睡,也就熄灯出去。
      今夜实在热,她们俩回到西厢,洗漱过后一时间也睡不着,就拿了几碗酸梅汤和一碟子凉粉,坐在天棚底下一边乘凉一边吃。不多会儿,周随风和王大虎巡夜回来,见她俩惬意,也坐下来加入龙门阵,几人压低声音聊着聊着,不知不觉也大半夜过了。
      回屋躺下没多久,北屋正房的电话铃催命似的一声响过一声,白芍睡觉轻,最先醒的,没想到赶过去时王大虎和周随风已经等在房门外,只是不敢进去。白芍接起电话时特意留心座钟,凌晨两点,好家伙,什么事儿这么急,紫禁城着火了?
      电话从天津来,事情的确严重,只是蕴华身上不舒服,该不该叫醒她白芍也拿不定主意。她想了想叫对方不如转去问太太,蕴华不知何时已经起来了,从旁接过电话,“是我,什么事?”
      月光朦胧而轻盈,穿过绿色的冷布斜照在蕴华脸上,给她的凝重抹上一层淡绿。现在只能买到明早最早的火车,要是警察局顶不住压力,也许她赶到时早已放人了。要快,她只有比谁都要快。

      小汽车抵达天津,沿着海河河堤驶向警察局,沿途所见市区内的水夫们推着独轮车走街串户,街头巷口,煎饼果子的摊贩忙忙碌碌。
      白芍不放心蕴华的身体,一定坚持跟来,蕴华就让她先去惠中饭店等。蕴华常来天津,在惠中饭店有包房。
      蕴华马不停蹄赶去警察局。利达碱厂的总经理蓝识渊和技术总负责人侯魏亮,还有法律顾问曹嶙先生都已经等候在那里,见了蕴华,又把情况当面讲了一遍。
      厂里技术研究室最近有一项紧要技术到了关键时刻,如果成功,将同时生产纯碱和氯化铵,且极大提高原材料食盐水的利用率,缩短生产流程降低成本。
      七八个核心研究人员日夜奋战,离开时已经时值深夜十一点钟。他们从工厂南门出去,打算路过小摊吃碗宵夜,哪知一出门就发现门外有人举着相机拍照,不能算偷拍,已经是明目张胆的公开窥视,甚至有人爬到厂房外相对较高的大树上拍摄厂房的烟囱。
      大家将偷窥者团团围住,不一会儿厂里的保卫科来人,大家纷纷逼问对方来历,为何偷窥拍摄,并要求交出胶卷。对方十分傲慢,拒绝一切回应。只等警察来了才慢腾腾地说,他们是日本游客,拍摄内容不过是山川风景人物风俗。
      哪个国家的传统风俗大晚上爬高树把烟囱厂房当秀山丽水,脑子进水么?警察情愿自己脑子有病,相信了这等鬼话,谁叫日本人的事他们中国警察管不了。他们也主张当场放人,然而厂里人员不肯,场面再度混乱起来,此时蓝识渊和曹嶙先赶到。蓝识渊说:“厂里丢失了要紧财物,这些人鬼鬼祟祟,安知不就是盗贼?怎么也得请回警察局调查清楚再说吧!”
      一个日本人当场咆哮,“岂有此理,谁偷你们东西?去就去,查清楚了,你们中国人必须给我们郑重道歉。”
      蓝老和曹嶙笑,纷纷说:“那当然。”日本人上了警车驶出去老远,才发现上当了,随身携带的东西已被中国警察看管起来,那些相机和胶卷!
      “那么现在的情况呢?”蕴华问。
      曹嶙说:“日本人已经联系使馆来人,我们用失窃的理由关不住他们太久。二小姐,关键是那些胶卷!也不知道他们都拍到了什么拍了多久,若……”
      蕴华点点头示意不用说了。仅凭进出运送原材料的卡车推算原料数目,进一步预估订单量;废气废水经过样检便可得知当前工艺水平;厂区规模和工人人数则估算实际开工情况。甚至从研究人员近段时间频频加班也能猜测到研发动作——太多的痕迹暴露工厂的经营和研发进展。
      纯碱是重要的化工原材料,纺织、炼钢、石油提炼、玻璃制造,用到纯碱的地方不计其数。整个亚洲,除了印度使用英国产的纯碱,北亚市场一多半都是利达碱厂的天下。日本人若干年前就觊觎碱厂,起初碍于政府不敢过分露相,现在签订了秘密条约,平津已经是中日共管,不,是日中共管,日为大中方做小,彻底有恃无恐了。
      蕴华垂目沉吟,半晌抬起头来,“郝局长呢?“ 一年四时八节,心意一次不落,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就是这时候了。
      曹嶙却说:“听说,郝局长家中长辈病了,他回家伺疾去了。”竟也这么巧么,只是不想趟这趟浑水吧?蕴华不费思量了,先找负责此案的陈昊警长,请他借一步说话。这位陈昊新近才升任警长,还不足三十岁的人,正是梦想多过妥协一身干劲的年纪,别人不愿接的案子,到了他那里,百无禁忌。可要说只是个一味蛮干的愣头青,又不尽然,这样的人,也不可能年纪轻轻就脱颖而出成为警长。
      他说:“薛少奶奶,日本人坚持只是旅游拍照,贵方虽说厂里失窃,可并未人赃并获,这么关着这些日本人,于情于法,不合适呀。”
      “陈警长,有没有赃物,您搜一搜他们的包裹就知道了。”
      “这可不成,日本人绝不肯善罢甘休……”陈昊一面说着,挡回蕴华递过的支票,面上不动声色,“少奶奶别为难我们,现今这种情况您也知道,就算我点头,没有上边的命令,谁也做不了什么。跟日本人打交道,一个不好就是上升到外交层面的大事。”
      不肯收,总比收了不办事的强。蕴华也不勉强,很快有了新主意,“陈警长,听口音,不是本地人氏吧?”
      “少奶奶见多识广,祖上河北高阳县,民国十年才举家迁往唐山,确实不是本地人。”
      “民国十年,那时先父已创办利达碱厂两年了。”
      听锣听声,陈昊拿手,“是,民国八年穆老先生在天津一带创建工厂,招工数千人,十几年来多少人因此有份好饭碗。”他话到此处脸带肃容,“陈某虽说职权有限,能帮忙的地方绝不含糊。少奶奶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蕴华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太为难的事我也不敢叫陈警长办,只求能拖延片刻,稍候法国巡捕来提人的时候,您连人带赃物一并转走就行了。”
      有陈昊默许,蕴华恨不能两肋插翅飞向法租界警署。在天津,法国巡捕房总会买她面子。到时候先把日本人关进租界巡捕房,再暗中疏通拿走胶卷,或者索性将底片曝光,先叫日本人这一次的窥探无功而返再说。至于往后,且容她想一计釜底抽薪的法子。
      这边蕴华前脚刚走,河本大作带着几个使馆的武官后脚赶到。一进门呼呼喝喝无比嚣张,陈昊从二楼办公室望往下看得清楚,灵机一动,叫来一个警员,“就说我忽然犯里痢疾,那个……闹肚子……叫那几个日本人等我,在我这儿签字结案才算了,明白不?”警员点头,他三两步躲进厕所不见了踪影。
      河本大作听了小警员的传话,也只能先干等。秘密条约约定日方可以动用飞机等手段监察中国军队的撤退情况,但监察到中国人重要的化工企业里来,明面上也说不通。所以他一时间也不想闹得太大,好在他发现抱着相同想法的不止他一个,中国人也是这么想,真是周瑜打黄盖两厢情愿。
      那就等等吧,等那个关键时刻拉稀吧的中国警长。
      一等就是半个钟头出去,河本开始坐不住了,越想越不对劲儿。
      两个武官开始用日语咆哮,三层楼高的警察局里外都享受了扩音喇叭的效果。好些小警员出来赔小心,“陈警长就来了就来了,人有三急体谅些个。”
      河本大作撇着嘴冷笑,“我们已经体谅四十分钟了。你们无礼对待非法拘禁,如再不立即放人,我们只好请示关东军总参谋长,将来上升到外交层面,一概由贵方负责!”
      蓝识渊几人就在走廊斜对过的等候室,透过窗户玻璃,眼见几个警员就快招架不住,终于,陈昊手捂肚子扶着墙从二楼下来,又是点头又是鞠躬,将河本一行请回办公室。
      蓝识渊心急如焚,侯魏亮和曹嶙一时也没办法。周随风心知蕴华叫他留下来,就是最后关头再挡一挡。当即说:“蓝老、侯总工和曹律师,你们赶紧出去大街上找几个人,咱们这么这么着。”
      那头河本嘴角抽搐,狞笑打断了陈昊的一通鬼扯,“陈警长,你推三阻四不放人,究竟什么意思?一个小小的警长竟敢如此无礼,”当场对身后的武官吩咐,“给关东军参谋部打电话,我们尊贵的大日本公民受到非法对待,请关东军就近派遣……”
      陈昊刚接完一个将他骂得狗血淋头都算轻的电话,命令他赶紧放人,没事关着日本人,想知道自己怎么死呢?情知事态就快搂不住,忙说:“别,别,河本先生!”赶紧拉开抽屉拿出准备好的结案文件,“纯粹是一场误会。您看,这儿,没问题签个字就可以了,贵方人员在我们这儿好吃好喝招待着,我这就领您去?”
      七八个小警员以陈昊为首,将攒了三辈子的恭敬厚积薄发,簇拥日本人走出警察局大楼。对面街上的烟酒小铺里走出一人,嘴里嘟嘟囔囔,脚下摇摇晃晃,绕过往来的洋车和自行车,一路横冲直撞,后面还有人追喊着站住站住,你个醉汉,撞了人没个道歉就想走?那醉汉醉眼朦胧,力道却大,一群日本人避闪不及,顿时被他撞倒。包裹摔在地上,里边的相机跌落出来,日本人狂喊八嘎翻身去捡,甚至那两个武官后退一步抽出武士刀,却都来不及了,后边追上来的人三两步踩踏那相机,抓住醉汉,滚落地上的胶卷瞬间被醉汉倒后的脚步撵碎。
      河本气得胡子歪到鼻子上,三两步上前揪打那醉汉,陈昊更是怒发冲冠,早抢先一步反拧醉汉双手,从腰后扯下手铐,冲他脑壳狂砸,“不长眼睛的东西!弄坏了河本先生的相机你有几条命赔?”仍不解气,又叫身后的警员把那几个追喊醉汉的人也一并拘了,押进警察局,理由是警局门前滋事。
      场面更乱了,那几人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喊冤,他们也是苦主,被撞了不说还被警察局拘押,真是有理没处说,警察局也不能讲理!都是那醉鬼惹的,怎么不醉死过去!一边骂骂咧咧一面上前厮打,为几个警员喝斥阻拦。那醉汉仿佛不知道自己惹了多大的祸事,先是打了个酒嗝当庭就吐,酸汤臭水不长眼睛狂喷三尺,包括河本在内的日本人纷纷退避三舍,本来还打算不依不饶的,被那气味冲得直返酸水,无奈,自能自认倒霉远远躲开,上车走了。
      紧赶慢赶的蕴华请来了法国巡捕却无用武之地,也只能客客气气将人送走。站在警察局大楼的台阶之上,毒辣的日光被大马路反射出无数道刺眼的光柱,万箭齐发而来,蕴华不由得眯缝眼睛,心里的懊丧翻江倒海。
      办公室里,两个小警员请示陈昊,刚才捉来的那几个怎么处理?陈昊说:“以后对付日本人,据理力争挣不了,正面抵抗抗不住,只有耍无赖泼皮一条路,都学着点儿吧。”自我解嘲一翻 ,叫把人统统放了。他亲自将周随风送到蕴华跟前向蕴华道歉,没能拖到最后一刻,还让她的人受了伤。
      周随风赶紧说没事,“陈警长下手有轻重,要不这般,日本人还不肯善了。可惜只毁了两卷胶卷,还是让日本人得逞了。”
      胶卷的事已然如此,将来如何,也需要从长计议。眼下蕴华最不放心周随风头上的伤,几人当下辞别了陈昊,先送周随风上医院门诊处理伤口,天气炎热,可别感染了。从医院出来,回到惠中饭店已临近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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