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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苦用心姐弟生隙,乍得意自取其辱(3) ...

  •   这天早起不久,暑热便从窗外蔓进来,槐树上知了叫得正畅。送冰的老师傅立在定静堂屋檐下,接过老侯管家给结的账——薛家阖家从六月到八月用冰,通共三十块大洋,老师傅笑得满脸都是褶子。
      “要我说,不必急着结,过了中秋再说也使得。您府上用我的冰也近二十年了,还能赖我的不成。偏偏每回都提前给,府上惜老怜贫,真是数一数二的积善人家。”
      “那是当然,满四九城打听,就咱们家从不赊账。”老侯管家说着,一面前头领路送老师傅出去。
      定静堂中,两个老妈妈正合力搬动十斤重的大冰块儿,送进屋夹角的一个绿漆洋铁冰箱里。
      穆青梵稳坐太师椅,由蔡妈妈给捏肩,想起昨天晚上连胡七八圈的好手气,还忍不住发笑。
      蔡妈妈笑说:“太太手气旺,昨晚到后来啊,洪太太、王太太脸都歪了。”
      “别以为我看不出来,都是蕴华放的牌。她呀看我病刚好,特意请洪太太王太太过来打牌哄我高兴。哪儿能真让别人输那么多,她一准儿回头找个什么人情就还给人家了。”
      “别人家儿媳妇都跟婆婆隔着心,怄气拌嘴也是常有的,就说二房那个,如今抖起来了,将来少不了让二太太生闲气。还是太太福气大,儿媳妇比亲闺女都贴心。”
      穆青梵感叹说:“我有两个儿子,可儿子的福一天没享着,反倒是儿媳妇……不说了,我就盼着她什么时候有个孩子,希来常年不在家,她年纪轻轻的,有个孩子陪伴比什么都强。”
      “大少奶奶人好又孝顺,会有的,到时候您就擎好吧。”
      两人正说着话,花厅外头一阵喧闹,夏菊领着两个人进来。一个老花鸡的打扮,红火旗袍水桶腰、骇人的红唇,全身上下只有那张脸初看还算正常,细看却像极了猴屁股,正是夏家郑婆子。
      蔡妈妈、小樱顿时抿嘴偷笑。
      夏家郑婆子冲到穆青梵眼前,穆青梵拿着手绢捂着鼻子,暗咳一下。夏菊说:“妈,这是家里大太太。”
      “我知道,这是穆家老妹妹么,前些年你上秦李庄扫墓,咱们见过。见过的。”郑婆子说。
      穆家老妹妹?她可真敢叫,所有人都愣住了。
      穆青梵什么妖魔鬼怪没见过,端坐不动微微一笑,身后的小樱就拿出张软垫铺在她脚下,说:“郑婶,大太太跟前不可失礼,还不快磕头?”
      磕头?哦,磕头。郑婆子奴性尚存,膝盖才一软,听夏菊咳嗽,她顿时晃过神。女儿前些天给了银子置了地,他们一家子也算有地的人家,而且是薛家正经的亲家,磕什么头?不带这么作践人的。
      郑婆子瞅完夏菊心里就有底,这是叫她使劲儿闹。闹好啊,欺负她乡下人,那就闹个都没脸。
      她一屁股坐在软垫上,开始嚎啕大哭,唱戏似的念叨,“一早赶几十里路,炎天暑热啊,上门了不说好酒好菜招待我们,连凉茶都没一碗,就叫磕头?啊?我是你们家正经的亲戚!亏你们还是城里有名的人家,呸,我要到大街上讲理去,我找街里街坊说一说,欺负人,太作践人!”
      小樱皱眉,“姨太太的亲戚不算亲戚,咱们家的亲家有隔壁已经故去的穆老爷、太太和东四六条的何老爷、太太,还有常来常往的佟老舅爷。郑婶儿,你从乡下来不知道,下次别再说错了,白白惹笑话。”
      郑婆子不理这茬,接着大闹。她儿子在身旁也觉得遭受非人待遇,是千年奇耻,大喊着岂有此理,这家里还有没有人了,都出来,老子跟你们理论理论!
      七八个听差已经到屋檐外,只听穆青梵在里面说罢了,你们不认我这个旧时主人没关系,我家大儿媳你们总认得吧?来人,将他们领去榴园前院,听听大少奶奶怎么说。”
      郑婆子心想你一个老的都不禁闹,二小姐再怎么着也是脸皮薄。去就去,谁怕谁。
      夏菊装模作样出来劝,“妈!别闹了,我在这家里一言难尽……哎!”
      她那个赌鬼大哥一听,还了得了,“妹子,他们是欺负咱家没人呐,别怕,今天咱们没来就算了,既然来了,哥给你做主!”
      “哥,别了。”
      郑婆子一边拉起儿子出门,一面附和,“对,给你妹妹撑腰!”
      拦是拦不住了,夏菊尴尬地笑,“大太太,乡下人不懂规矩,您别见怪。”说完追随出去。
      “别人不懂规矩难道你也不懂,分明就是你主使的,两面三刀坏透了!”小樱实在瞧不惯夏菊的做派,追出去欲当面啐夏菊,一直撵到东路穿堂门,看着她们穿过园亭,往半座轩方向走远了,才恨恨而归。
      屋里头,穆青梵看她愤慨的样子,对蔡妈妈笑说:“小樱跟了我五年,要不是今天看她骂人,我还以为是个面瓜呢。”
      说得小樱也不好意思了。
      穆青梵慢慢吃着冰镇过的虎拉车,又喝了小半碗酸梅汤,放下碗,冷笑才慢慢浮上面庞。
      “难怪当初二太太怎么都不肯认她,她的做派比起去了的二少奶奶,简直下作阴损,完全上不了台面。蔡妈,你去告诉老太太,二少奶奶去了,她管的当铺的账就由大少奶奶暂管着。当初说好了少奶奶们管家,姨奶奶可不算,她们胆敢厚脸皮叫夏菊管,我就请昌平的族人都来涨见识,她们二房是没人了,什么时候胡同出来的也能插手家里的账。”
      蔡妈妈应了声哎,转身而去。
      那边夏菊追上郑婆子和她大哥,言简意赅重申要义,无非是薛大少爷不在家,大哥现在给日本人看赌场,有主儿撑腰,别怂就是了。
      榴园位于整个薛宅的中路东头。郑婆子她们从东路的定静堂而来,过了半座轩,穿过两旁树林成荫的小径,进中路穿堂门,便可以看见榴园的朱红木门外站立一对威风凛凛的汉白玉狮子。郑婆子不禁啧啧,“整个薛家就数这儿最气派。”
      “这算什么,你还没看穆家,玻璃都是彩色的。待会儿你就说想去那边桂园逛逛,看她怎么说。”
      “这行吗?”
      “成。”
      几人还在大门石阶外,碰上玉竹从里边出来,站在台阶上叉手,“还真敢来呀?我劝你们现在就回去,省得待会儿到十里地外边找脸。”
      郑婆子骂了句下作的小娼妇,吓唬谁呢。一把推搡开来,冲进院子里,几步道儿的功夫嚷开,“穆家丫头,听说你病得快死了呦,你郑婶特意来看你来啦!”大约抹泪捶胸过分投入,一直没瞧见两排持枪而立的卫兵,直到来到门外,噼噼叭叭子弹上膛,一个士兵举枪对着她,“站住,干什么的?”
      “穆丫头,我是秦李庄的郑婶儿!”郑婆子唬了一跳,挺着脖子还要往里闯,士兵不放行,郑婆子硬着头皮掰扯他,“我是这家的客人,凭啥不让进?”
      “不凭什么,就是不能进。”
      “你……气死了,我不跟你说,你放我进去,等会儿你就明白!”
      没用。
      当卫兵的小伙子壮汉一个,大木桩似的立在那里就是雷打不动的气势,任凭一个老婆子撒泼耍浑,里边没放话,神仙也不让进。
      前院书房里,一位身着黄色夏装军服的中校副官,正在对蕴华说:“我们军长虽在西山休养,可心系城里的桩桩件件。鄙人出发前还特意叮嘱,薛少奶奶大仁大义,二十九军上上下下铭感于心,薛旅长为国征战,沙场英勇,我们也佩服之至。还请少奶奶安心养病,如有宵小胆敢冒犯,二十九军绝不袖手旁观。”
      “多谢了……说起来些许财物,尽一个中国人绵薄之力,不足挂齿。得宋军长分心挂念,愧不敢当。”蕴华说:“听说宋军长下令撤出长城之时曾撰文昭告全军,‘我以三十万之大军,不能抗拒五万之敌人,真是奇耻大辱。现状到此地步,我们于时局尚有何言?所可告者,仍本一往之精神,拼命到底而已!’真是振聋发聩!我们商贾人家,对这样的军队也将一如既往支持到底。”
      外边的吵吵声愈演愈烈,蕴华尴尬地笑几声,伸手比了比,“郭副官,喝茶,喝茶。”
      “岂有此理,知道我是谁么,知道我从哪儿来么你就敢拦我们?”
      郭副官听不下去了,“少奶奶,是否有麻烦?”
      蕴华无奈笑道:“家中二弟的姨太太有亲戚从通州百乐汇来,乡野村妇不谙礼数,让郭副官见笑了。”
      郭副官一听即懂。这还是城中有名的富户,若寻常百姓,见了与日本人挨边的还不得夹着尾巴走路?军人保家卫国就保成这个样子,简直奇耻大辱!
      他说了句失礼了恕罪,三两步来到门外,抄过卫兵手中的中正式,拉栓上膛,对着郑婆子等人,“闹什么?滚!”
      郑婆子才说呦呵你又是哪根葱,葱字已淹没在震耳枪声中。子弹在她脚下的青砖上打出几个浅坑,笔直反弹出去,掉入树下的花丛中。燥热的空气蹿着火,郑婆子大叫妈呀杀人啦,屁滚尿流抱头就跑,迎面又差点儿与一人撞上。那人棕发蓝眼的样子很像传说中的恶鬼,郑婆子顿时心肝俱裂,几乎一路连滚带爬跑回夏菊屋里,夏菊在身后怎么喊也喊不住。
      玉竹、白芍看热闹似的拍手大笑,玉竹更淘气,追到杨树下冲她们的身影喊,“夏姨奶奶,跟你说你偏不听,都是为你好,下次学乖了啊。”
      怎么会有枪声?刚才那些个是什么人?张苏晏也闹糊涂了。“我看起来很吓人么?J.N?”
      迦南看西洋镜似的全程看完这一幕,笑说不会,“这会儿我姐姐还有客人,先请你们在厢房里略等等。随我来。”将张苏晏和孟庆娴请入东厢,一边喝茶,一边给他们讲房中几幅名画。

      夏菊辱人不成反遭其辱,回到屋里埋怨郑婆子胆小不成事,那什么副官就是吓唬吓唬你,穆蕴华惯常用的手段,他还真敢开枪不成?郑婆子缓过气来了,也骂她拿亲娘撞枪子,良心被狗吃了的东西,你自个儿怎么不上去?母女两个正鸡飞狗跳,忽然就听账房王先生在廊下叫了声姨奶奶在吗?
      夏菊权且按下屋中战火,拢了拢头发,来到屋外,“有什么事?”
      王先生转告老太太的话,二少奶奶的丧事办完了,老规矩还照旧,以后再想随便从账房支钱,就得算入老太太、二老爷、二太太或者二少爷随便哪个的例里边儿,毕竟姨太太没有份例,再如这段时间这般打着丧事的名义开条子,不行了。
      账房先生面无表情,说完就走。气得夏菊心肝脾胃火烧火燎的。
      这还不算最要紧,到了晚间老太太又叫人过来传话,已经给备下了车还有一筐凉瓜、几匹绸缎,还有两盒稻香村的京八件,请秦李庄来的乡亲捎回家。夏菊便心知这是赶郑婆子她们走。在薛家,姓穆的、姓佟的,都可以往来自如,哪怕卫迦南,一个被穆蕴华收养的外姓人,也可以随随便便想来就来。怎么她的家里人就这么受人糟践?
      可她也没办法,暂时还不能跟老太太硬来,否则两线作战实在吃消不起。当夜就让豆蔻去厨房收拾出一筐冰鱼、一网篮的进口水果罐头,她再开箱子找了一匹销金彩缎、一匹双绉再一百块大洋,一并给了郑婆子。郑婆子收了,两只眼珠子还瞅着夏菊的手腕子不放。夏菊看她样子,把手腕上那支国产的手表撸下塞进她手里,“行了吧?”
      郑婆子欢喜地捧着新鲜的大宝贝,上下左右地细瞅,“你这个,比二小姐手里的怎么样?”夏菊没好气,“不怎么样。你眼红,今儿怎么不自己上去抢?她屋里全是宝贝。大凡弄出一两样,也是你造化。”
      郑婆子也听出来闺女怨她怂,可人嘛,该怂就得怂,她说:“闺女别急。我知道你是个有志气有手段的,她现在下坡你上坡,总有一天你赶上她,到时候你在这家里一等一威风,我与你大哥再上门啊。”
      上门干什么,摆亲家太太和舅爷的款儿?她受苦落难的时候她们又在哪里?夏菊没眼看,只催郑婆子和她哥赶紧走。
      郑婆子满载而归,也没什么怨言,安安心心期待下一次上门的日子。只是临走前想起来要紧的一事,又回过头问夏菊,“你肚子有信儿没有?别看二小姐赫赫扬扬,生不出蛋,是只母鸡都比她强!你上点心,赶个头茬儿。”
      “知道了,别罗嗦,快走吧。”
      豆蔻叫来尹婆子的女儿,一直在厨房外帮忙洗洗涮涮的虞渔儿帮忙搬东西,两人一同将郑婆子和她儿子送出西角门。人都走光了,西屋傍晚西晒严重,夏菊将两头的天棚卷起给屋子通风,桌上有没来得及吃的冰碗儿,鲜藕片和鲜菱角吐着新鲜的凉气,她想起郑婆子临走前说的话,特意数了数日子,终究还是没吃,只坐在风口下吹着穿堂风。
      今天的事儿,是她冒进了。不过没关系,慢慢来,慢慢来……
      大概过了半个钟头,豆蔻回来了。她热得衣服前后沾湿,几缕头发贴着额头,还不住往下滴着汗珠。夏菊刚到松竹班的那年赶上豆蔻在乡下的亲娘办丧事,银子不够一副榆木棺材,是夏菊掏出全副身家周济她。这个丫头有心眼,算不得勤快,就一点知道知恩图报,认夏菊当主人,从此唯她马首是瞻。
      豆蔻说:“听说卫少爷将洋鬼子送走后依旧被大少奶奶好一顿训斥。说要请美国人,大少奶奶自己认识的多了去,何必卫少爷多管闲事。后来卫少爷从榴园出来,遇上蕊香,拉着她就在过道里好一顿牢骚,还说大少奶奶管得太严,从此他必须二十天返回北平一次向大少奶奶当面汇报业务,若迟了,还要排揎。少奶奶,您说卫少爷会不会就此与大少奶奶生了嫌隙?”
      豆蔻还有一点不明白,“卫少爷为什么单与蕊香说这些?”
      夏菊一想就通了,“他小时候在穆少爷的院子里住着,蕊香专伺候他二人,所以感情比旁个儿好。”
      “少奶奶不说,我还真不知道。”
      “我只知道那一位从小脾气火爆,稍有不如意,喝斥几句都算轻的。她连自己亲弟弟都不留情面,卫迦南从外边捡来的,这些年恐怕没少看她脸色。戏里头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天下苦秦久已。往后瞧吧。”
      豆蔻听得来劲儿,“那以后是不是热闹多了去了?”
      “热闹算什么,卫迦南聪明,只要他有怨在心,这怨气的种子生出什么果实还不是看咱们怎么浇水施肥?”
      “可不是么,才刚见卫少爷这么晚还要走,说是赶最晚的火车回上海。我看他就是敢怒不敢言。卫少爷心眼好,还给了我十块钱让我买新衣裳,说什么新衣新帽。”
      新衣新帽……新貌……
      夏菊似乎天赋异鼎,有些事,只言片语,甚至一个眼神,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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