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2、苦用心姐弟生隙,乍得意自取其辱(2) ...

  •   迦南闹了一通没脸,又在高潮迭起时被人参观,心里憋火,脚下生风,恨不能早一刻离开受辱之地。刚拐出夹道就与一人迎面相撞,他倒没什么,那人却哎呦一声跌倒在地。
      她穿着碎花短褂和宽脚裤,两条油亮的大辫子因为跌倒显得有些凌乱,声音又娇又软,“哪个走路不长眼睛?我这新做的褂子,哎!”等抬头看清是迦南,笑道:“卫少爷,做什么走这么快,疼死我了。”
      “是豆蔻啊,对不住,我没瞧见是你。”
      “卫少爷,你这一声对不住没诚意,我可不要。”
      “那依你,怎样才算诚意?我赔你一身新衣裳可好?”
      豆蔻的双颊红得像着意点的胭脂,她啐了一口,“稀罕!”因为要给夏菊端银耳羹,不再多说,拧身跑了。
      迦南瞧她那模样,心里忍不住冷笑。但这事急不得,自己上赶着反倒落了下乘,非得她们上前兜搭他,他还爱答不理,吊上一段时间,才不令人起疑。
      今天既然与二姐闹僵了,再留下来也没趣,不如在外头逛荡几天再说。
      他于旧历新年回国,处理完奶奶的丧事就去了香港,替二姐拍卖首饰。香港的拍卖行水深,他一个外乡人初来乍到,身边倒围着一堆掮客,花言巧语,像哄着乌鸦吐掉嘴里肥肉的狐狸。他亲自参加了几场拍卖会,才敢说看出点儿门道——拍卖行往往劝你压低起拍价,又或找人抬价的,也有事后流拍的。他几乎跑遍城里大大小小的珠宝行首饰店,把二姐那些宝石、缅玉摸了个底,最后才挑选三家信誉上佳的拍卖行行事。所幸,最后筹回十万,比二姐的心理价位还多出两万。
      薛鸿飞因此格外赏识他,让他直接去上海的糖厂,负责川、渝、湘、鄂几家大客户的销售。客户资料、过往的销售量和金额一直在薛桥手中,他不配合,袖手看他笑话。迦南没有知难而退的历史,客户的负责人可以重新拜访重新建立联系,销售金额可以从银行流水一窥究竟,没有什么困难是人不能解决的,如果有,那是你不够努力。二姐曾经这么说过。
      他在上海呆了几个月,吃够了生煎包、烧卖和扬州炒饭,也不是不好吃,只是哪里的人念哪里的味儿,到什么时候都不变。今天回到北平,四处走走也不错。
      最先去了一趟北大红楼,只见一大群学生在红砖红瓦的大楼里边出出进进。他呆呆看了一阵,本想往西溜达,那是景山公园。他一年一年往前捯,五年?最后一次上景山还是五年前的事。那时景山刚被辟为公园,二姐嚷嚷着领他们去看“罪槐”,她说崇祯犯不着自缢,还未山穷水尽,尽管往南跑,成立南明朝廷与清廷划江而治,至少又是五十年江山。只可惜这一位帝王气性太大,君非亡国之君,臣乃亡国之臣。三哥闻言笑她, “用气性大形容帝王,如此接地气,你也算千古头一遭了。咱们这里,也不知道谁气性最大。”
      还是小时候好,兄弟姐妹们聚在一处谈古论今,一家子玩玩笑笑。不像现在,风雨如晦的时局,三哥与二姐彼此避讳,三哥因此远遁美国,这些年都是通过自己打听二姐的近况。
      公园是成双成对的所在,他孤家寡人了无趣味,不如沿着北河沿儿往南,进了金鱼胡同,索性转入东安市场吃奶酪。地道的北平味儿,一碗不过瘾,他又换了一摊吃爆肚儿和豆汁。
      吃饱喝足出来,已近黄昏。路边有几辆自行车和洋车对上了,谁也不让谁,后头小汽车可着劲儿地摁喇叭。警察吹着口哨从亭子里跑出来,不敢冲着小汽车,只挥舞警棍驱赶自行车和行人。头顶上一阵笛声,他目送鸽群从火红紫红橙红的晚霞下掠过,飞往后海方向。既然吵翻了,上前门找个小旅馆住下吧,他也学济华闹一回离家出走的任性。
      正在出神,身后忽然扑哧一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J.N,J.N ?”
      那个女生说:“瞧着愣头呆脑的样子,可不就是他了!”
      这两人,一个棕头发高鼻梁蓝眼睛,地地道道的美国人,胸前挂着价值不菲的相机,却学别人穿老式的长衫和布鞋,张口闭口一嘴的京片子,“劳驾您呐,吃了吗,明儿见!”此人英文名字班杰明,中文叫张苏晏,取中国古代三大著名说客张仪、苏秦、晏婴的姓而成。来中国三年,已经可以称得上中国通,分得清北平话里西直门不叫西直门儿。他是美国驻北平太平洋研究社的攥稿人,去年上柏林度假,偶遇卫迦南,彼此佩服对方嘴里流丽的外国话,一起吃过几顿饭。
      膜拜中国古代说客的张苏晏,果然舌灿莲花,哄得迦南给他们太平洋研究社投过几篇关于北平人物风情的文章,彼此还约好回北平后一起吃饭。
      与张苏晏一起的女孩子叫孟庆娴,重庆大药商的二女儿,在英国读女中,也是上柏林游历时遇到迦南和张苏晏,大家就算认识了。
      迦南不意在东安市场遇到他二人,跟张苏晏行了个拥抱礼,笑道:“这都能遇到,这叫什么?”
      张苏晏说:“我可不知道。”
      孟庆娴大笑,“有缘千里来相会啊!”说完才发觉不妥,好在迦南并没有在意,只是揶揄张苏晏,“你不是中国通么,这都不知道?”
      张苏晏摇着两个手指说NO、NO,“你们中国人爱谦虚,又叫藏拙,明明知道的,却非说不懂。还有一句话叫枪打出头鸟,对不对?”
      大家都笑了。
      “您是名副其实的中国通,我服了。”迦南说,“吃了么?让小弟我略尽地主之谊吧?”
      北平人见面就问吃了么,就像美国人说hi一样,没有多余的意思。张苏晏因而直接忽略迦南的前半句话,直奔主题——略尽地主之宜。“请客呗,还敢情好。”他说。
      三人个叫了部洋车,杀到什刹海荷花市场,挑了个能远眺银锭观山的座儿,吃烤肉季。
      迦南心细,怕孟庆娴吃不惯北方风味儿,特意为她叫了芝麻烧饼还有粉皮和卤面。大家围炉而坐,一脚踏在长板凳上,一脚踩地,迦南也恐这对女孩子而言不雅,悄悄对她说你不必照做,只管吃就好。
      叫了六两通州烧酒,还没喝上,头发齐及耳的佟老舅爷提溜着鸟笼从对过走来,大拇指上碧绿的缅玉扳指格外醒目。他笑说:“大侄孙,你把你姐姐气得够呛,你倒好,跟这儿叫吃叫喝来啦?”
      迦南站起身,“老舅爷,您闲在?民以食为天,天塌下来我也得吃饭不是?要不您一道儿?”
      佟老舅爷再怎么混不吝也分得清真假客气,当场笑呵呵地走了。
      等他回到自个儿座位上,张苏晏缩着腰小声说:“你们中国人真是叫那个四海之内皆兄弟,随便吃个饭也能遇到拐着弯的亲戚。神了。”
      张苏晏有眼力见儿,没有哪壶不开提哪壶,迦南心道果然是新闻界人物,会做人会说话,难怪什么都能采访到,他说:“有什么大新闻没有,最近?”
      “你算问对人了。北平的,上海的,南京的,日本的,美国的,你听哪段?”
      “由近及远吧。”
      张苏晏有心在孟庆娴跟前卖弄,只要给他起个头,他就竹筒倒豆子,噼里啪啦什么都说了。
      “你们北平商会的何会长今天大摆堂会,多少不唱营业戏的名角,什么马连良、程砚秋、杨小楼、梅兰芳、余叔岩、高庆奎都去了。你也知道,你们中国的伶人多半抽大烟,一部演员史半部鸦片史,因此那何家堂会还专门辟出一处院落做烟房,你说是不是盛况?”
      孟庆娴心直口快,“哪里的演员史都是半部鸦片史,不独中国,你们美国也这样。都是观众惯的!”
      张苏晏忙点头称是,迦南也和稀泥,“那真是大手笔,该上新闻。可是好端端,为什么如此隆重呢?”
      “前头有二十九军撤出北京,成立了北平政务整理委员会负责北平往后的政务,你都知道吧?”
      迦南心里默默叹气,“听说了……”
      “日本方面有一个骑兵团留驻玉田,一个旅团在密云。”
      “也有所耳闻。”
      “你既然都知道,那就好办了。宋哲元、王克敏、汤尔和、王揖唐,这些政委会的委员自然都成了日本人拉拢的香馍馍了,弄个堂会,私底下勾搭勾搭,J.N 是中国人,你懂的。”为了配合这句“你懂的”,美国人张苏晏还弄了个勾肩搭背的的表情,迦南哭笑不得,“宋哲元也去了?”
      宋哲元与其他几个政客不同,他手里有军队。长城上大刀砍敌人的英勇历史血迹未干,常言道好了伤疤忘了疼,现在伤疤还滚烫着呢,就忘了疼,迫不及待投入日本人怀里了么?
      “他没去,称病往西山休养了。”张苏晏说。
      还好……只要北平周边的军队还有一颗中国心,故都还不至于城头变幻大王旗,就还能苟延下去,至于残喘到什么时候,天知道。
      孟庆娴低声骂了句狗汉奸不得好死。
      迦南感觉孟庆娴骂起人来杏眼圆睁的样子与二姐有几分神似,然则二姐家破人亡,真正恨从中来,孟庆娴只是天真浪漫的小姑娘而已。
      他左右看了看,低头前后翻动铁炙子,拿长杆竹筷不住地往她的佐料碗中夹羊肉。吃吧,多吃多看少说。
      迦南又问:“没别的了?”
      “怎么会?”张苏晏放下酒杯,“同仁医院过去都用美国疫苗,不是我黄婆卖瓜啊,质量忒好!就是太贵。日本药商羽田雄一心打算凭借便宜疫苗打入北平市场,看上了同仁医院这块肥肉,今天的堂会,也是为羽田穿针引线。”
      迦南吃不下去了,放下长杆竹筷竖起大拇指,深感这顿饭请得值。这个美国人成语用得好,路子野消息灵。
      “佩服佩服!兄台不做特工太屈才,真的。”
      张苏晏好不得意,又是两杯烧酒下肚,什么殷汝耕出任蓟县密云行政公署督察专员,南京的宋部长遭亲日派抵制不久即将下野,日本内阁改组强硬派上台主张退出国联,小至某影星有意退出影坛为实权人物洗手作羹汤,中原百货公司在天津法租界绿牌电车道开设分店,举凡俄国的花布、捷克的皮鞋以及美国的罐头食品、儿童玩具、法国的化妆品、英国的呢绒毛毯、瑞士的钟表、瑞典的搪瓷制品、德国的电器具有折扣,林林种种在他嘴里绘声绘色。
      “得!得咧!”迦南笑个不停,孟庆娴也笑张苏晏,“消停会儿吧!”
      “那就说句认真的。令姐也是位大人物,我一直想采访她,J.N 替我引荐引荐,怎么样?”张苏晏的表情忽然严肃下来。在美国经济尚未完全呈现复苏迹象的时候,这位大洋彼岸的新女性已经着手大笔投资美国的矿产和工厂,美国当局和商人们早已好奇不已。太平洋研究社接到消息,明确把北平穆家的二小姐作为最新一期的封面人物,主题是文明古国的新时代女商人。
      孟庆娴也嚷嚷,“也替我父亲引荐一下呗,听说你姐姐的京年药厂研发的牛痘疫苗成功上市,整个上海地区大卖。将来有没有可能进入川渝市场?如瞧得上我们孟家,我们家很愿意做总代理。”
      原来这两人都是有求而来,迦南呵呵笑道:“我还当咱们是偶遇……”
      那两人自然异口同声,当然是偶遇。
      张苏晏是美国人,不管职业如何,身份本身就足以令人忌惮。迦南正不知道如何破过几天的局,当然以二姐的手段,别人上门挑衅她不可能没有后招,只是姑父、姐夫都不在家,让二姐和姑母女流之辈单独面对,他怎么想都觉得懊糟。眼前的张苏晏不是正好么,至于孟庆娴的事,做个顺水人情也未为不可。再者,他与二姐吵翻,也需要一个理由重返家门,总不能天天在外边浪荡,那还怎么成事。
      于是一口闷了杯里的烧酒,爽快答应了。约定三天后,他在石大人胡同的薛家大门外恭候他们大驾。

  • 作者有话要说:  宋哲元这个人很有意思。从1933年长城抗战,他的部队军备低劣,宁肯挥舞大刀亦要作战到底;到1937年屡出昏招,武备废弛,致使短短一个月北平沦陷,一个人从英雄沦为周旋各方势力的政客,仅仅用了四年时间而已。究竟是英雄的生涯本就不易长久,还是权利的诱惑过于强大?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