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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下毒手一箭双雕,成魔路此去不返(3) ...

  •   行动就定在凌晨三点,一天当中最易犯困的时候,自然也是战斗力最薄弱的时候。对于薛希来和周畅卿,却是大好时光。
      明间的圆桌当中一把茶壶,旁边是蕴华随手搁下的新买的照相机,一阵风来,垂地的帐幔舞动,她似乎还在那窗下随意翻着报纸。薛希来蓦然回首——一切仍旧保持着她离去前的模样。
      她这两年似乎新添了随手乱放的毛病,唱片、旧书、手炉、相框、座钟,前一秒钟拿在手里,下一秒钟又不知道撂到何处。他在家的时候一趟趟替她物归原位,说来不可思议,何其自律的人,居然能忍受她的凌乱。也为此笑过她,怎么你桌上的账本却是整整齐齐从来不乱的?什么时候薛某人卸甲归田无事可做了,给大少奶奶当个生活秘书怎么样。“我是干什么的,不相干的东西丢了使得,乱丢了账簿还得了了?”她在灯下飞快地打着算盘,头也不抬,“生活秘书啊,月薪五十,不能再多了。”
      精打细算呐,十足的财迷。
      薛希来抚过桌上的相机,摆弄黑色的皮套,肩带还是他昨夜为她量身调整。她当时曾说,待从昌平回来便去一趟北海,拍几张北海金鳌玉蝀牌楼和小西天前的琉璃牌楼。那是婉华信里央求她的。她还说,过了端午就是流火时节,逛三海上公园,沿海阁楼前面的茶座哪儿哪儿都是人,“咱俩也去逛,”她说,他说好。她抿嘴一笑,“先下手为强,提前十天就去。旁人游三海都是坐船渡湖,游艇荡来荡去的在接天莲叶的荷花池里开出一条水道,到处是碗碟声和开汽水瓶声。咱们偏不,就往小西天的五龙亭那边走,反正人行路上没有浮尘,月影自成图,边走边赏,什么时候走累了什么时候算。”她说这话时眼睛晶晶明亮,好像依她的逛法儿能翻上九重天去。他依旧笑,还是说好。
      在他眼里,她无一不好。
      没耐心,鱼食一抓一大把,院子里金鱼缸的小金鱼已被她撑死了十之五六,他不觉任何不妥,这种人工培育的小鱼终归养不长。新刷的白粉墙下不摆石榴盆景不摆美人蕉,倒养了一排石斛,她试图人工栽培,然而总是忙,有一搭没一搭的养着,到最后全变成他在拾掇。他觉得也不错,好多年没有伺弄花草了。她替他刮胡子,那么聪明的人却长一双笨拙的手,几次划出血道子,他笑说没事,总比弹片划的强。她的随手乱摆乱放,奇思妙想的各种补汤,时不时就控制不住的飞醋,她的一颦一笑,都是好的。
      天上地下独一份美好的蕴华,此刻在哪儿?她受苦了。
      两侧太阳穴忽然万针齐扎似的疼。
      院子当中似乎有淡淡的影子,薛希来惶然回顾,仿佛蕴华从窗下来到那里,倚着荷花金鱼缸
      说夜凉如水,吹得她不能忍受。他说你等我,我给你加一件单斗篷。出到院外,一头栽倒。
      薛旅长旧伤复发,连夜急送医院抢救。北京军分会虽说由南京来的何部长主持,但十个委员有七个是东北军旧将,对中央军的将领,又是北平人,意思得做到。记者们亦闻风而动。一时间协和医院门外车马如流,极为热闹,甚至连第二天晨报的头条亦草拟完毕。
      事情闹大了到底瞒不住。薛希来又直接住进了医院,警卫们都跟了去。十几二十个小时内凑齐五十万美金的重担压在薛鸿飞夫妇肩上,老太太和二太太也急得团团转。薛凤来接到消息连夜赶回,一进房门甩手给了夏菊一巴掌。
      何舒曼出事,河本大作第一个怀疑到他头上,就算他做得再漂亮,疑心还是摆在那里。他帮日本人做事的同时必须稳住后路,与大房微妙的关系关键时刻就是通向南京的传声筒。眼下,夏菊居然因为妇道人家的那点口舌之争坏他大事,叫他如何不恼。
      “谁给你胆子自作主张?”薛凤来怒道。原本计划只要何舒曼死,现在居然变成穆蕴华也跟着出事。
      夏菊低着头,脸上火辣辣的感觉何等清晰,她却不急于辩解。薛凤来怒归怒,却不会赶她走。只要何舒曼和穆蕴华死在外头,薛家内宅从今往后就有她话事的一天,眼下这一巴掌,值了。
      “现在家里什么情况?”
      “五十万美金的现金不是个小数,大老爷找何老爷一起想办法筹钱去了。”
      “说点儿我还不知道的。”薛凤来已想到他该去河本大作跟前露个脸,媳妇被劫,他不有所表示说不过去。
      夏菊想了想,“小花还没来得及将那个替死鬼的尸体运出去。”
      “我让冯四开车到东门,你去支开门房,将人弄走。”
      “是。”
      “知道姓陈的藏哪了吗?”
      这个问题当日夏菊试探过,并未问出来。她能借刀杀人,同样也能杀人灭口,是以陈瑾相也防着她。
      薛凤来想了一想,“有什么人能联系到姓陈的?”
      “他媳妇齐氏。”
      “给齐氏带个话儿,就说事情不妙,惊动了日本人,警察这两日全城搜查。你在万寿寺后身有个地方可以借他躲躲,去或不去,全看姓陈的。叫小花盯住齐氏,一旦她出门通风报信,跟上去,见到姓陈的不必废话,两人一起结果了。”
      死了陈瑾相夫妇,事后无论日本人还是薛希来查,谁也查不到薛凤来头上。夏菊忙说是。
      很好……布置妥当,那么今夜,生死全凭各人造化了。薛凤来将手中茶杯一顿,还是那把寒沁沁的笑,出门而去。
      满铁在北平的办事处外表极不显眼,中规中矩的歇山式大门,只是门外趴着两只神气活现的石狮子,十足狗仗人势,里边却别具洞天。穿过有山有水有树的大花园,来到正院的北房,进出的人不少,灯火通明,河本大作显然已经得知零星消息,正在等下属收集进一步详情。
      薛凤来一路走来一路焦心不已,见到河本大作时本欲入木三分,没想河本大作喜滋滋迎过来,“薛桑也得知了?”
      安插在我身边的眼线生死不明,薛凤来没想明白,何本到底高兴个什么?
      “内人好端端的回祖宅祭扫,居然半路被劫,也不知道得罪了哪路神仙。我如今心神大乱,河本先生这里有什么消息没有?”
      “还在等。话说来回,薛家大少奶奶,那个穆家二小姐,也在被劫之列?”
      “是……”
      “好极了……听说她捐钱捐药深得二十九军人心,与蓝衣社平津站站长关系也好。”此般身份不拿来运作一番,岂不是暴殄天物。河本的两撮小胡子几乎翘到鬓角,他开怀不已,“薛桑你说,救出这位大少奶奶,总得打死打伤不少人吧,若这些人是咱们尊贵的大和民族人民,这笔账怎么算?又算到谁的头上?啧啧,让我想想,是薛少奶奶的丈夫,那位中央军的旅长?哦,听说他住院了,记者们前前后后拍到不少照片,可惜了。那么二十九军?蓝衣社?蓝衣社也不错!”
      薛凤来一愣,此事分明有人劫持在先呐。话未出口当即神会,指鹿为马颠倒黑白,此乃日本人操作熟练的成熟业务。民国十年在沈阳,十一年在上海,没有事端也能制造事端,何况现在北平谈判期间,事情已经起了头,简直算大手笔了。
      至于何舒曼,河本大作始终只字不提,早已形同弃子。哪怕早已预料到随时被弃之如履的命运,终归那一刻来临时,薛凤来还是免不了一翻兔死狐悲的嗟叹。
      一整完整的操作方案已经在河本心中成型,他请薛凤来坐下来喝茶,自己跑去书桌前坐下来打报告。早前已将想法简单汇报给土肥原,土肥原亦觉得机会难得,可以搞一把大的,只要求先形成书面报告,将行动思路谈判方向明确。
      事情的来龙去脉很简单,颇有背景的生意人穆蕴华与日商有贸易纠葛,近日发展到口角纷争,蓝衣社替其出面打死打伤十数名日侨,手段残忍性质恶劣。此等有碍中日友好进程的秘密机关,应第一时间给予取缔,平津辖区之内不复使其存在。试想……一旦没有蓝衣社,南京在平津成了瞎子聋子,日本特务的天堂就此来临……河本仅凭遐想便已激动难抑。
      报告不妨跳过正与黄郛谈判的日本驻北平武官永津中佐,直接上交关东军参谋长冈村宁次阁下便好。
      报告拟毕,万事俱备,所欠者,出事的场面而已。河本早已散出人手到处寻找,这些人备好日侨的服装和相机,最好能拍到打斗场面,不能也没关系,给尸体穿上日侨衣服,也能以羊易牛。
      心怀鬼胎的俩人,一个计划借题发挥狮子张嘴,一个借刀杀人再杀人灭口。河本大作和薛凤来坐到一起,一坐就是大半夜,直到次日清晨接到消息,薛家两位少奶奶住进了协和医院。
      河本大作还在等下文,跟前汇报情况的下属只好硬着头皮往下说,医院那边的消息,二人皆因汽车驶入沟渠受伤住院,没别的了。确实没别的了,日侨密集的地方已被翻了个遍,没有大规模打斗过的痕迹,没有尸体,没有任何可以利用的地方……
      河本与薛凤来面面相觑,一个心说见鬼了!怎么办到的?简直难以置信!一个却在想,人没死透么?

      凌晨两点四十五,胡同里漆黑一片,狗都睡死了。小片新月透出云层,冷冷惨白的光,勾勒出四九城横亘千年的轮廓。七条黑影齐聚大榆树下,片刻之后,飘进前院,出手快如闪电,迅速放倒三个。
      后院铁皮仓库的门开了,一道死白的光挤出来,薛希来一手稳住来人的右手,左手捂嘴猛地一带,脖骨拧断,手电筒被稳稳接住,他身后几人瞬间潮水一涌而入。
      依周畅卿记忆,门口一个,东南西北四个角各一个,三风分散开去,黑暗中拳来脚往,几乎没有悬念。
      又解决了五个,只是还没找到蕴华。
      薛希来和周畅卿急得眼里冒火。
      大灯倏然而亮。套着麻布口袋的蕴华和何舒曼,脑袋朝下,倒吊在半空中,地上摆满了削尖的木叉,绳子的一头攥在陈瑾相手里。
      “久违了,薛旅长。”陈瑾相打招呼的方式是松手,绳子那头的蕴华瞬间往下飞坠半丈,直奔地上的尖叉而去。
      蕴华被堵死的嘴巴只能嗯嗯乱叫,用眼神示意薛希来不必管自己。
      这又怎么可能!薛希来大叫慢着。
      陈瑾相笑道:“怕了?没请你就来,两手空空,礼貌呢?诚意呐?舍不得那五十万?”
      “给了钱,你真能放了她?”
      “当然不。区别在于你不给,她今晚就死,给了,我让她多活两日。”陈瑾相极享受这种掌握仇人性命的快感,使劲晃动手中的绳子,蕴华就像飘在半空的纸糊风筝,随时可能坠入悬崖,尸骨无存。
      周畅卿的心差点儿跳了出来。他的灵魂已然出窍,替她挡在那长达三寸的尖叉之上,而他的□□,还在指挥三风从两翼包抄。
      “都别动!别动……”陈瑾相说,作势松手。
      几人顿时不敢再动。
      薛希来说:“放了她,钱我照给。我用我的命换她。”
      陈瑾相无时不刻不记着薛希来给儿子的那一枪,断子绝孙的一枪,今天终于有机会血债血偿了,怎么说来着,苍天有眼啊!他笑得无比邪恶,“铁头!”
      陈瑾相身后站出来一人,他硕果仅存的一枚手下。
      “给薛大少放放血。”陈瑾相说。
      “得咧。”铁头答应着,手里的三尺尖刀闪着冷冷寒光,步步逼近。
      周畅卿看着薛希来,薛希来却盯着那把尖刀扎破自己的上臂,锐痛中刀刃的寒芒一闪而过,反射出蕴华痛苦而绝望的泪还有陈瑾□□邪发狂的笑,就是这时候了!
      “济华!”薛希来大叫,“还等什么!”当即抖出右臂,钳子般卡住铁头的脖子,一个过肩摔,在他头上补了一脚。
      陈瑾相还没反应过来,已被藏身在货架高处的济华扑到在地。
      绳子失去把控,蕴华和何舒曼顿时飞落而下。周畅卿横腿扫飞所有尖叉,接住坠落的蕴华同时又兜住何舒曼,至上而下的力道太大,三人一起滚落在地,他来不及多想,只有用自己紧紧护住蕴华的要害。
      王大虎从外边跑进来,“快,日本人来了,就在胡同口。”
      三风见状开始往停在后门外的小汽车搬尸体。周畅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把蕴华交到薛希来怀里,“你们先走,我来善后。”
      薛希来略一点头,“多谢!”救妻之恩无需多言,有朝一日定当报答。
      济华那头已经卸掉陈瑾相两条胳膊,将他摁在地上一拳接一拳狠揍,“从你逼死我母亲那天起,小爷我就等这一天!”五年了,二姐一直说要等要忍,他等不到苍天让仇人恶有恶报,他也等不来法律明正典刑,他的仇,他的恨,只有靠手下的拳头。
      陈瑾相疼得不住干咳,还在骂,却每骂一下一咬牙,王大虎从后面上来,伸手捏紧陈瑾相的脖子,硬把他提直了,“看我!”他说,“你这个人渣早该死了。到下边,报老子名号。”运满力道的手掌,像利刃一般闪烁寒光,照着陈瑾相的胸膛。
      陈瑾相脸色死白,又惊又骇,已经来不及回想形势为何急转直下,只是大声叫,“饶我一命,我有重要情报……”
      这头薛希来抱起昏迷不醒的蕴华已走到后门口,闻言停下脚步,“慢着,问他,谁给他的消息?”
      王大虎钳住陈瑾相的下巴,“说!”
      “是……”陈瑾相似乎在想,又像在拖,声音越来越小。“不好!”王大虎扳过他身子一看,不知什么时候一把匕首已经完全没入陈瑾相的后背,血流了一身!
      窗外一条鬼魅的黑影,一闪而过。
      王大虎喝骂一句哪里跑,翻身也出了铁皮仓库,追了出去。

      深夜四点钟的西海积水潭,水波安宁,俨然一面照向黑暗的铜镜。沿岸蔚然成林的垂柳,笼罩在一片薄雾之中,有种浩荡雄风。这头、那头立着浮着的荷叶,却只有稀疏的几片,远构不成气候。
      十来下沉闷声响过后,不知什么东西沉入湖底,荷叶一阵摇晃,又趋于平静。
      都处理干净了,没留下一丝可以让日本人造谣发难的痕迹。最重要的是她没事。周畅卿坐回车上,念及此,顾不上身后被尖叉扎破的血窟窿,轻轻扬起嘴角。这一幕被开车的周劈风从后视镜里瞧见,目光与副驾驶座的周探风默默交流了一下,说:“四爷,后背的伤还是去协和医院处理下吧,小心伤口感染。”
      薛太太也在协和就医,两下里要是遇上了,又能说一句好巧的。周劈风悄悄地笑了。
      周畅卿说好。
      周劈风和周探风一时犯傻,四爷是一直都在犯傻,自认为最聪明的周随风来回打量眼前三个
      老大不小的傻子,有些话已到嘴边,要不是看四爷兴头好,他几乎控制不住。遇到又怎样,看到她又能怎样,名分已定啊!
      在上海滩,绿帽子与四马路的姑娘一样流行,四爷司空见惯了。可他有他的一定之规,夺人妻房的事,他干不出来。既然没有结果,眼下又何必,周随风欲言又止。
      周畅卿何尝不知周随风着急。汽车已过雍王府,正往南行驶,过了东四,很快就是协和,路边的警察阁子从眼前一闪而过,里边空无一人。这个点,警察都睡觉去了。可他还沉浸在密密实实的情绪当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只知道她活下来了。即便自己过不了多久启程南返,与她隔着上千公里、隔着鸿沟,只要她安然活着,他就是被生命拥抱的人。
      偷恋的清苦,周探风不懂,周随风也不明白。
      在协和的门诊楼处理完伤口,绕道住院部,他看见急忙赶来的薛老爷和薛太太,还有济华忙前忙后。他亦心知作戏做到底的薛明臻还将躲回病房继续装病,而她的亲人会竭力照顾好她,如此就好。他该走了。
      薛凤来几乎与周畅卿错身进入住院部,在走廊里遇到等候在此的夏菊,他略一皱眉,低声问,“怎么回事?”
      “403病房,后背有个大口子,据穆家小少爷说送医途中一直流血,医生也说了,能不能救回来在五五之间。”
      “穆家人还说什么了?”
      “两位少奶奶是趁歹徒不注意抢了他们的车逃出来的,只是不熟路,车子翻进阴沟,被找过来的小少爷找到。目前就这么说了。”
      薛凤来心知这话也就编来骗日本人,鬼才信两个妇道人家能从陈瑾相那帮人手里逃出来。现在这拨废物也不知道沉到三海哪片旮旯里当鱼食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日本人也没办法。然而他只要何舒曼死,别的一概不管,也乐得给薛希来一个顺水人情。
      他说:“等会儿河本和何家人到了,一律这个说法。”
      夏菊说是,悄声又说:“估计是小花。”当即被薛凤来狠厉的眼神止住话头。两人已到403病房外,薛凤来推开一条门缝,见术后的二少奶奶无声无息的躺在病床上,薛凤来吩咐冯四把守门外,刚要进去,被夏菊止住,“我来吧”,她说。
      薛凤来很快地扫了她一眼,让她进屋。
      片刻之后几人在楼下小花园汇合,又重新上楼,才从四楼的电梯出来,就听一阵冲天的嚎啕,403病房房门大开,医生护士鱼贯而出,一边摘下口罩一面离去。何太太不肯死心,追到门外,最终还是伏在何老爷身上哭到近乎昏厥,佟老太太、二太太和二老爷也都在,佟老太太一副没有指望的样子,常年浸泡大烟的身躯活像刚出土的干尸。
      夏菊趁乱的空档说了句捂死的,看起来与失血过多引起窒息一样。
      薛凤来点头表示知道,调整表情,迎了上去。

      悲痛的哭喊声断断续续传到几个病房外的蕴华那里,她在迷糊中醒来,济华、穆青梵和薛鸿飞夫妇、白芍、玉竹都在,见状纷纷围上来问她感觉怎么样?
      蕴华问哪里的哭声?穆青梵轻抚儿媳妇肿胀的脸颊,心疼到了极点,只轻声说二少奶奶失血过多抢救无效,刚去了。一个鲜活的人就这么走了,蕴华沉默一瞬,“是我连累了她。”
      “母亲,我的司机和黄四都怎么样了?”其实已大概有数,朦胧中看到穆青梵的表情,幽幽叹道:“又是两条人命。”
      “先别管其他的了,他们的丧事都交由我处理。孩子,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没事……”,只是胳膊脱臼处还在疼,大脑充血引发的耳鸣和晕眩也让她无法过多言语,骨头散了架似的,很快又沉沉睡去。
      她发起了高烧,昏睡期间探望的人络绎不绝。恍惚中只记得白芍、小樱、蕊香和玉竹都曾在她床头抹泪,哭得极为伤心,隐约提到叶香。梅小姐来过,就连刚生完孩子没几天的馨来也都来了,蕴华半睡半醒间说了句都哭什么我还没死呢,又睡过去。再醒来的时候,薛希来坐在她的床边,正静静地看着她。
      夜风轻柔,吹拂着病房里素色的窗帘不停起落,他就坐在昏黄的灯光里,身后是灯光无法穿透的团团黑影,青青密密的胡茬,长衫落拓,眼中蕴藏的绵渺深情,入了画一般隽永。
      蕴华轻抚着他左臂长衫下的伤口。
      “还疼吗?”
      “没事了。”
      两人几乎同时说出来。
      “以后再别了。”再也不要说拿你的命替我的话,如果你我注定只能活一个,我会毫不犹豫选择你。
      “只要你没事。”
      两个声音又再次重叠。
      蕴华笑着哭,薛希来不笑,“事情都过去了……济华想等你彻底康复再走,我说学业不能再耽搁,让他跟随孟澜去上海了。暑假的时候再回来看你。父亲这两天也启程去上海,让你安心休养,那边的事都有他处理。”
      “嗯。”
      “这次多亏有孟澜和文白帮忙,将来有机会一定郑重谢他二人。”
      蕴华还是说嗯。
      “那么,你别哭了。”薛希来轻轻地说。
      蕴华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有多少年没哭了,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居然不敢回忆两人共历的那段生死。当他说拿他的命替她时,她真恨,恨自己还活着,成为别人要挟他的工具。
      “大哥。”
      “嗯。”
      “明臻。”
      “嗯,我在。”
      她病中的声音没有往昔清脆,多了分婉柔,就这么一直叫他,他一直答应着,许久许久的,声音低低的,直到他以为她又睡着了,给她床头放一杯温水,反复掖好被角,才起身离去。
      医生说她长期忙碌加上这次生病,需要一段时间静心休养。
      转身的一瞬间,忽然又听到她低声的呓语,“我以为你死了。”
      “睡吧。”他说,“你还在,我不敢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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