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辞》秋星河

107、苦肉计济华获谅，存恶念蕴华发怒（2）

　　夫妻二人到了母亲的上房，正赶上穆青梵打点婴儿的衣裳帽子。见了蕴华，她招手让儿媳妇坐在自己身旁，笑道：“怕外边的人做的不干净，这些一针一线都是小樱、蕊香几个自己动手，快看看怎么样？馨来的产期近了，过几天咱们就给她送过去。”
　　一件件不过巴掌大小，粉粉嫩嫩的颜色，很难想象是一个小人儿穿的，说是小丫头们扮家家酒的道具还差不多。薛希来看着这些东西，心里一团糊涂的柔软，不禁默默望向蕴华。一旁的济华自从挨了姐夫一鞭子领教过神威，奴性愈甚，姐夫眼前不敢公然献谄，只得凑到蕴华处，“二姐，等你有了孩子，这些东西全由我这个做舅舅的包了，什么都不用你和我姐夫操心。”
　　蕴华把玩着小帽子和小手套，都没眼看他，“拉倒吧，你乖乖回去念书，别再给我整幺蛾子，就是给你未出生的小外甥做榜样了。”
　　嗯？这话。。。有看点，值得回味。穆青梵不好明问，只是特意摘下老花镜，有意无意盯着蕴华的肚子。
　　碧纱橱里有当天的报纸，薛希来慢悠悠过去，不拘哪一份随手摊开，一目十行，到底不知其意。他心里明白，此刻什么头条都是幌子，不禁悄悄望过去，还是细细的腰身，也不见她嗜睡呕吐，真的就有了么？
　　屋子里顿时以肉眼可见的诡异速度安静下来。
　　济华贼溜溜的眼睛扫荡了一圈，到底有没有，分明大家都想知道却都端着，算了，还是自己做敢死队好了，“这么说我有小外甥了？”
　　穆青梵笑眯眯的，眼神中充满期待。
　　蕴华脑子里轰的一下，当场闹个红脸。
　　紧接着济华的脑袋当场挨了一下，“没影儿的事儿，别胡说！”大约也是天气开始泛热的缘故，蕴华居然胸口发闷，略抿了口茶，“上海的学校已经挑好了。我和你大哥商量着，孟澜过几日来北平，大哥领你上周公馆拜会他，他回上海之时你同行，由他亲自看着你入学。”她总觉得有两道火辣辣的日光周绕身前身后，话到此处特意偏了偏身子，又道：“再有不着调的下次，我罚你饿上三天三夜，再到父母坟前跪足七七四十九天！”
　　济华望向薛希来，无声地旁白，“长官，我二姐、你媳妇，如此这般爆虐成性，你还管不管了？”
　　薛希来抖落抖落报纸，换个更舒服的坐姿，表示爱莫能助。
　　济华的腹诽坚持不懈，“姐夫，赶紧给我生个小外甥吧，我姐就没功夫管我了。”
　　如果他能钻进姐夫心里，想必此时定能听见薛希来在说：“当然，有了你外甥，我也不愿兜搭你。”
　　今日是十五，照例要一大家子吃团圆饭。济华在穆青梵处略坐了坐就起身告辞，薛希来叫住他，“就留这儿吃吧。”几人一块往花厅而去。济华嘴甜，围着穆青梵姑姑长姑姑短全程都是笑声，薛希来在蕴华身侧，故意与前边的人落下一段距离，眼见着济华和母亲拐入夹道，低头迁就蕴华的身高，在她耳边笑道：“没事的，我不急。”
　　“什么？”无头无尾的。
　　“济华的小外甥。”
　　“……”怎么了，大家今天约好了是不是？
　　薛家的花厅和定静堂位于东路，定静堂在北，花厅居南，围廊歇山，敞亮通透，人坐其中，晚照煦而不烈，南北轩窗对开，自有畅畅惠风穿堂而过。良辰美景，最适合因地制宜来一番小酌品茗、闲谈又或阔论，同样也适合薛家的团圆饭。
　　蕴华坐下后，与一桌子的人略点点头，对身后的小樱说：“人都齐了，启菜开动吧。”
　　二少奶奶说：“等一等吧，还差夏妹妹还没到呢。”
　　今天有红豆沙，磨得极细，最合适补血，蕴华亲自给薛希来盛了一碗，放下汤勺，才说：“把多出来的椅子搬走，从今往后，姨太太不必上花厅吃饭。”
　　马上有人上来抬椅子。
　　不必就是不许，没得商量，谁也别来废话。
　　她突然发难，二房人人都发懵，等反应过来，二老爷的两个姨太太顿时局促不安。老太太和二太太、二老爷面面相觑，懵懵懂懂的样子就好像睡梦中被人揍了一拳，知道疼却不知道为什么疼。
　　也难怪他们摸不清状况。这些天薛希来在家养病，经他和蕴华支助过的西北军和义勇军将领纷纷派副官们前来探视。这些人又似乎早有约定，这个走那个来，整个薛家大院的上空终日回荡戎行特有的军靴纛纛之声，颇为壮观。薛希来本身也是带枪的人，出入皆有整个警卫班拱卫。谁敢不老实？是以过去的一个月盛世太平。好端端的，谁知道大少奶奶今天突然发什么疯？
　　二少奶奶与夏菊虚情假意周旋几十天，布置的好戏眼见就有眉目，突然大少奶奶出手，手段霹雳又火辣。她是巴不得当场就治死夏菊，可也想知道为什么？
　　老太太已经在问了，“大少奶奶什么意思？”她是真没看出来，蕴华针对的仅仅是夏菊呢，还是整个二房。
　　“咱们家原没有姨太太的例，两位老姨太太来的年头长也就罢了。年轻的姨太太之流最易搬弄口舌是非，必要严加约束方使家风肃然。”蕴华说。
　　老太太：“少来那套里格楞，你这是公然不给二房脸面了？”
　　是，又怎么样？这样的话蕴华几乎要脱口而出，只是她望了望无事人一般的薛凤来，冷哼一声，强忍怒火改口道：“我一向最恨无事生非到处挑拨的小人，自己自甘堕落，还敢哄骗我的人走歪路？各位见谅了，我不惯做那两面三刀的事，心里厌恶，面儿上没法强装无事。”
　　对背主旧仆，蕴华一向秉持三不态度——不搭理，不走动，不过问。这已经是她自问能做到的极限。夏菊不识好歹，居然哄骗蕊香给人当二房，存心恶心蕴华——瞧瞧，你穆二小姐满口礼义廉耻，身边的人照样儿给人做妾，从今往后你们这些人，叶香、蕊香、乃至穆蕴华又拿什么瞧不起她夏菊？
　　很好。蕴华在心里说，那就让你清醒清醒，给人做妾是什么状况。
　　老太太气哽血哽，浑身能流动的东西几乎都堵在嗓子眼，让她指着蕴华却说不出话来。
　　二太太见状赶紧说：“大嫂，就这么放任大少奶奶顶撞长辈？”
　　穆青梵说：“这孩子说话是直了些，理却不差的。蕊香是穆家的人，嫁与不嫁穆家说了算，连我都不便插手。什么时候轮到阿猫阿狗出来说三道四了，叫蕊香给别人当姨太太，安的什么居心，也难怪蕴华生气。二少奶奶，换做你带来的石榴遇到今天的事，你也高兴不起来吧？”
　　原来如此。二少奶奶搅拌着杯里的咖啡，笑了笑，算是默认了。
　　济华虽然早知道二姐厉害，但亲临现场还是有种别样的惊心动魄，原来女人的唇枪舌剑同样寒气逼人。他咽了口唾沫，悄悄打量薛希来，他正全神贯注喝着二姐亲手盛的红豆沙，好像场面上只是互道发财一般的喜庆。济华不禁恍然，有我威武的姐夫撑着，二姐随便闹。
　　只听老太太对薛希来说：“希来，你媳妇在家里横行霸道，忤逆尊长，你不管，大太太也放纵，现在整个昌平老家的族人都在传笑话一样传。她的所作所为，放在过去，那是犯七出，是要被休的！”
　　老太太怕薛希来，可一旦站据道德制高点，也能毫不犹豫出来与薛希来对抗，只因自认为形势有利。事情是蕴华挑起的，态度强硬也是她下意识不去婉转，收拾一个小人，还不值得让她玩绵里藏针那一套。带出来的麻烦她应该自己解决。她的手在桌子下拦住薛希来，却被薛希来反手一握，放在掌心里，再没有松开。他慢慢放下碗，“老太太听哪个族人嚼是非？有胆量叫他到我跟前说。蕴华出身好，涵养好，性情呢，又是绵软和顺，不要说现在男女平等，就是真如老太太所言放在过去，也是里外上下都只有尊她敬她的，鸡蛋里挑骨头也挑不出她的一点不好来。”
　　老太太心中大骂薛希来睁眼说瞎话，“绵软和顺？她屡次顶撞尊长，这还叫绵软和顺？这是不孝，大大的不孝！”
　　“老太太这是打算乱扣屎盆子了？”薛希来轻描淡写地斜眼一乜。
　　二老爷最先感受到侄子眼神中吓人的警告意味，唬得他心里一激灵，忙出来打圆场，“希来别急，有话好好说么。”二太太也害怕，也说：“对对。”
　　“是得好好说。蕴华孝敬姑翁，友爱小妹，孝悌双全，这一点我父母亲和馨来都能出来说话。就是乡下农妇，也不可能让婆家人半夜三更上自己家横冲直撞，蕴华却做到了。而办这事儿的人想来不是瞅着我不在家便觉得我媳妇软弱可欺，而是觉得蕴华温柔恭顺吧。擅闯民宅，告到警察局，一告一个准儿，也就是蕴华好脾气不计较。今天的事儿将羊羔似的一个人逼得不得不出来说话了，您老人家还要吓唬她犯七出，看来这世道是谁横谁有歪理谁说话了？”
　　蕴华差点笑翻。没想到薛希来口齿这般犀利了得，说谁是小羊羔来着，她吗？
　　老太太一时间也被驳得哑口无言。
　　夏菊已经在槛外听了许久，眼见着老太太也败下阵来，柔柔地叫了声大嫂，进屋说：“原来大嫂是为蕊香的事生气。我实是为她好，您瞧韩掌柜颇有家资，诚心求娶，聘礼也丰厚，一朝鲤鱼跃龙门，对蕊香是再好不过了。蕊香为人勤谨，不要说大嫂跟她处了十几年，就是我，也时刻盼着她将来有个好着落。再者，对大嫂的大事也相宜。不是一举两得么。只是这事儿说出去不太好听，让大嫂在外边失了面子，却是我原先欠妥当了。”话犹未完，只觉得蕴华目光凌厉，带着不加掩饰的不屑和厌恶，如冰雪一般当头罩来。
　　如果不是蕊香自己也极力不愿做小，大凡她有一丝贪慕虚荣，听了夏菊的话，真会以为蕴华不盼她好。而假使蕴华同意蕊香的婚事，夏菊里里外外又暗示一切皆出于蕴华生意上的利益。都这时候了，不是第一次交锋，夏菊居然还不忘挑拨离间。
　　蕴华看了眼还在花厅里捧茶壶的蕊香，让她先去忙别的。
　　夏菊见状又说：“这件事我还有哪里办的不对，请大嫂教教我。”等不到蕴华理睬，自有叶香出来说：“大少奶奶里里外外操持，每天不说一百，少说也有二三十事，寻常人得她一两个字，跟捡了宝似的。想聆听大少奶奶教训，也得看有没有造化。夏姨太太请回吧。”
　　夏菊只看薛凤来。她们这么欺压她，他坐视不理么？她只要他一句话。哪知薛凤来轻轻巧巧，“快回你屋里去，以后没事别来花厅了。”
　　穆蕴华打压夏菊确实伤了薛凤来的面子，可他要面子更要利益，现在不是与大房相争的时候。他能给日本人卖命，面子一类华而不实的东西，也不是非它不可。况且今天这事本就是夏菊嘴欠，没事招惹穆蕴华做什么，别人家做不做二房关你什么事，吃饱了撑的。
　　夏菊攥紧的拳头松了又紧，松了又紧，细长的指甲几乎把掌将扎出汩汩鲜血。在穆蕴华心里她还是当年那个蹲在地上收拾皮鞋、屋檐下浇花扫地的丫头，她们配带珍珠，她却只配金镯子。穆蕴华瞧不起她，从前是，现在也是，哪怕她已经衣着光鲜，哪怕她已经可以和她同桌吃饭，她还是瞧不起她。甚至一句话就可以剥夺她进入大家视线的机会。
　　这个家里最能轻而易举拿捏她的人不是别人，而是穆蕴华。这个认知，此时此刻无比清晰地灼痛了夏菊。
　　欲望抚平满腔的痛恨，比任何时候都强烈。
　　夏菊唤豆蔻，“悄悄的，叫小花来我这里。”
　　小花属猫，来去无声，落脚无痕，很快站在夏菊跟前。
　　“让你查的事怎么样了？”
　　“二少奶奶让人找到了田村的郝铁匠，并且给了他两百块大洋，让他上门找二少爷闹。说您当初是私自离家逃跑，现在婚书还在，婚姻理应存续下去。如二少爷不肯放人，就闹上法庭，弄得人尽皆知。”
　　浑身又黑又臭、打人跟打铁一样卖力的郝铁匠绝对是夏菊最不愿想起的噩梦。她一瞬间惊得站了起来。
　　半晌又缓缓坐下，“不怕的，二少爷自有本事摆平郝铁匠。”
　　小花又说：“二少奶奶还联系了您家里老太太，让她出面承认郝铁匠，务必促使您脱离薛家回到田村。”
　　那是个见钱眼开，只要给足银两，除了亲生儿子什么都能卖的主儿。可见何舒曼筹备许久。自正月里何舒曼与她不谋而合地化干戈为玉帛，两人之间就大有姐妹情深之意。好比原本一直呲牙咧嘴的两人忽然都换上好脸，谁都以为可以麻痹对方，然后放手谋篇布局，争取一击必中。夏菊警惕了这些天，现在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好在也不晚。何舒曼要她离开薛家，礼尚往来，她要何舒曼的命，不过分。还有穆蕴华，黄泉路上妯娌俩相伴，活着的时候没争明白的底下接着争，这一对妯娌该感谢她的成全。

　　天黑透了，不甚明亮的路灯缀在胡同口的灯杆上，纳凉聊天的左邻右舍拍着蒲扇，夹着板凳，纷纷散场回家。谁也没有留意胡同深处停着一辆小汽车。
　　上过云南白药的陈瑾相疼得死去活来，医院他又不敢去，好在自家的药房有阿司匹林。齐氏不知何时弄来两管烟枪，“嗯，”递到他跟前，陈瑾相浑浊的老眼瞥了一眼，接了过来。
　　却越想越恨。蓝衣社的人干掉张敬尧还不够，短短两个月，这都杀他三回了，要不是他属兔子的跑得快，这会子指不定躺在哪个旮旯里享受烟火。可怜他有儿子却没孙子，将来谁给他坟头拔草？
　　他大骂：“蓝衣社的人真坏，坏透了。”
　　还有薛希来和穆蕴华，将来不得好死。日本人也不是好东西，狼心狗肺。张敬尧死了，他手底下一票人作鸟兽散，日本人连伤心遗憾一天的表面功夫都不做，转头就去勾搭石友三，允其冀北保安司令之职。一朝天子一朝臣，还有谁记得他陈瑾相这个曾经出谋卖力的人？儿子又在上海法租界的监狱里，还有两个月的刑期，身边连个帮衬的人都没有。
　　这时候想起几个星期前夏菊对他说的话，“什么日本人中国人，统统靠不住。捞一票大的，出国去，美国、欧洲、日本，天大地大，只要有钱，什么好日子没有？”细想还真有几分道理。
　　夏菊就是这时候进来的，以一幅救苦救难的慈悲模样。她进门后先是对陈瑾相抬不起来的那只胳膊啧啧两下，以表同情，然后坐下问：“考虑的怎么样？”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想——借刀杀人！绑架何老爷的爱女兴许赎金不菲，他是日本人的人，得罪了他，只怕我没命花这笔钱。”
　　夏菊笑说：“我是借刀杀人不假，你不也得了好处吗？带着一笔巨款跑到国外，够你花天酒地一辈子。留在这里有什么呢？蓝衣社的暗杀？东躲西藏？继续给日本人卖命？”
　　陈瑾相愣神的眼珠子好半天才恢复转动，夏菊看在眼里，他心动了。
　　“我今天来就是给你撒钱来的——绑一个何舒曼不值多少，再加一个穆蕴华，你猜又值多少钱？”
　　陈瑾相手中的烟杆差点儿掉下来，“当真？你有法儿？”想了想，“不可能，她行踪不定，身边还有个王大虎……”
　　要是这么容易能杀穆蕴华，他这些年早就动手了。
　　“行踪、王大虎，我替你解决。剩下的，就看你有没有本事了。”
　　“你都有什么条件？”
　　“放心。钱，我不要你一分。你拿你的赎金，我只要那两人再也回不到薛家。”
　　陈瑾相的眼皮神经不由自主的抽搐了几下，半晌，慢慢吐出几字。
　　一旁给他烧烟泡的齐氏听得清楚，“最毒妇人心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