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辞》秋星河

104、激战三日泣天地，狼烟惊梦随半生（3）

　　将军楼的失守，毫无疑问成为整个古北口战役的转折。如同一匹完整的绸缎被剪上一刀，顺着豁口，可以将这匹缎子向任何一个想象的方向撕裂——齐长城、龙王裕、帽儿山、大关东门甚至古北口城关的正面。
　　好在帽儿山上的一班有炮了，又有三挺机枪，可谓枪弹充足又占据绝对地利。老朱是个不要命的，济华是个疯子，班长发誓绝不当逃兵，丢不起那个人，一个新兵蛋子组成的班居然阴差阳错误打误撞中大发神威。
　　日军的增援部队上来了，顺着将军楼攻下来，一股日军绕过齐长城，朝帽儿山冲。146团和142团接合的山沟，由146团的一个排防守，首当其冲面对敌军。日军攻势剧烈，他们招架不住，开始往下撤。
　　大家伙儿都望向老朱，老朱也就当仁不让，“日军要是攻到咱们这儿，就切断了咱团的退路，团长还在里边呢！现在咱们就阻击这股日军，守住阵地，保住咱团撤退的唯一通道。”
　　干他日本人的，大家都憋着一口气，谁孬谁是三孙子。好在也不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选好射击位置，老朱和济华先使炮，班长和胖子一人一挺机枪，狗子看住东面，猴子守西面，配合机枪。日军脚下生风，马大栓从望远镜里甚至能看到他们奔跑时军靴下飞溅的白雪，等进入两百米距离时，炮弹带着眩目的长尾落入日军中间，机枪步枪同时响起，日军追击146团那个排的部队反应过来，全都趴在地上，集中火力朝帽儿山烽火台开火。
　　146团退下来的部队得到帽儿山上的援手，很快稳定阵脚，就在沟口设置阻击阵地，掩护后续部队全撤下来。日军见形势不利，开始有序往回撤。胖子大乐，脸上肥肉一颠三晃的，才欲得瑟，老朱却说：“生火，抓紧时间整点吃的，能填多少是多少。”
　　狗子对猴子乐，“看到没，吃货。”两人对撤退的日军扭起鼓子秧歌，跳转劈蹲的动作大起大落。马大栓简直没眼看这俩奇葩傻缺，转身摇通了旅部的电话，“北沟有日军的部队从将军楼攻下来，一个中队，146团的阻击阵地被冲破，眼下被我们打退了，但日军极有可能再次发起进攻，请求支援。”
　　几个意思？日本人还来啊！狗子和猴子顿时明白老朱说抓紧时间吃东西是什么意思了，叫大家吃饱了好继续跟日本人干呐。两人顿时从一个深蹲动作一跃而起，接过济华热好的剩饭，一通不要命的猛灌。
　　11日清晨，日军第八师团的师团长西义一来到古北口战场，接过川原侃旅团长的指挥大权亲自指挥。八个小时过后，仅攻下370高地和将军楼，卧虎山长城、大关和蟠龙山长城还在中国军队手里，西义一坐不住了。
　　下午4点钟，西义一站在370高地的山头，仔细观瞰这片群山和对面的蟠龙山长城。眼前这气势磅礴的壕堑又岂止是军事防御体系，她绵延万里，屹立千年，方砖巨石建造而成的城障亭标，是那个古老民族的钢筋铁骨。只有彻底征服这些古老的砖石，击垮对面的中央军，才算踩碎南京的尊严和中国人的傲骨。
　　现在的势态，日军占领370高地和将军楼，25师有对面南山上的工事，与将军楼高低错落，双方都难以逾越两山之间的V形山谷，谁先开战进攻，谁就是先跳出来当靶子给对方打。哪里是突破口？西义一遥指将军楼对面的山头——帽儿山！占领它，直接朝古北口东门攻击，大关不攻自破！
　　战争如弈，群山长城为棋盘，落子无悔，棋力更胜一筹者自然走在前面。毫无疑问，谋篇布局薛希来棋高一着——第一时间就派人占领帽儿山烽火台。然而他的劣势同样明显——已无子可用，接到帽儿山的求援消息，他只能将旅部警卫连派出去。
　　日军得到师团长的最新命令，立即从将军楼冲下一股人马，带着轻装备急速挺进帽儿山。前一次进攻他们没带炮，轻机枪面对仰攻距离太远，所以这次学精了——迫击炮、掷弹筒、重机枪轮番上阵，且摒弃集中兵力改用单兵跳跃式进攻，让帽儿山上的炮弹发挥不出优势，很快接近到半山坡上。
　　西北沟、北沟都有敌人摸上来，日军的掷弹筒，已经第五次在烽火台上的墙上炸响。老朱打完一梭子子弹，冲班长大喊：“老马，快报告旅部，鬼子攻到帽儿山下了。”
　　马大栓摇完电话，里边没声，再摇，还是没声。这时迫击炮和掷弹筒兄弟同心朝烽火台再次砸来，空气中到处是气浪卷入的尘土，胖子和老朱相隔仅两米，却谁也看不见谁。老朱喊道：“快去把南北窗上的门帘薅下来，通风。”
　　狗子放下枪跑过去，扯下门帘子，贯堂风涌进来，顺势带进光明。仅此片刻，日军已冲到距崖壁二十多米的地方，闪进射击死角，看不见了。
　　山脚下的日军因为步兵成功闯入预定位置，炮火暂停。烽火台停止晃动，此情此景，如同被猛兽追击一路的手无寸铁的人躲进灌木丛，摒住呼吸等待命运的裁决。老朱喊：“小日本肯定靠上来了，准备手榴弹，延迟一秒钟，听我口令一起往下砸！”
　　他和胖子各搬一箱手榴弹上烽火台二楼，狗子和猴子维持警戒，马大栓抓住为数不多的时间对济华说：“黑子，我现在命令你马上去旅部，报告这里的情况。日本人正盯着，东面不能暴露，我用绳子放你从南面下去，快！”
　　济华无暇多想，“哥哥们一定撑住，我很快带人回来救你们！”麻利地从南面崖壁上下去了。
　　下山不远，回头看，只见火焰翻动尘土，巨龙般在半空肆虐嘶吼，刹那吞没整座烽火台。他心里咯噔一下，脚下像被死死粘住动弹不了。待尘土散去，烽火台又露出屹立不倒的坚硬棱角，他才死而复生般来了力气，撒腿往旅部狂奔。
　　不多时，沟口一带猛烈的枪声乍起，是旅部直属警卫部队抵达位置开始反击。沟口和帽儿山的上下配合，天脚下那末残阳，以血铸就，彻夜不曾淡去。

　　夜深了，74旅旅部的指挥室里几盏孤灯，如豆的灯芯，在寒夜中瑟瑟发抖。通向各团、各营的电话线总算恢复，各部队的伤亡人数和剩余弹药密集涌来。滴滴答答的声音，来自电话、电报、总有往来的脚步声相和。然而通向师部的电话断线一直查不明白，一个通讯参谋跑进来，“报告薛旅长，杜师长请您即刻前往师部商议军情。”
　　地图前的薛希来当即放下水壶和吃了一半的馒头，戴上配枪和帽子，随通讯参谋出门。迎面碰上何承笈，他脑袋上围着白纱布，脸色苍白，好在脚下有力，稳稳站在薛希来跟前。
　　“你怎么还不撤下去？”
　　“趁天黑路好走，我这就回龙王裕阵地准备明天的恶战，过来告诉你一声。”
　　“海山，你的伤不轻，我已经叫旅部韦参谋长代替你指挥部队，你就放心回密云养伤吧。”
　　何承笈笑了一笑，“这场仗，自师长以下谁不是裹伤再战。别罗嗦，我走了！”
　　薛希来追出去几步唤了声海山，两人望着对方，同一时间想到已经捐躯的启大。与子同袍，与子同仇，誓言犹在，此时何须多言。
　　大关内，关帝庙，师部里众多的作战参谋、通讯员和机要员也是秉烛忙碌。关师长重伤不肯下火线，最后还是行军至通县的徐军长强行令其撤回密云治伤。关师长一走，杜副师长代理师长之职，然而战场的形势实在不容乐观，杜律明不得不连夜叫回两位旅长共商策略。
　　会议才开个头，坏消息接踵而来。先是最新得到的情报，张副总司令于7日向委员长提出辞职，9日晚间委员长批准同意，11日他已离开北平，途径上海前往国外考察兼治病。北平军分会由何应钦部长接任。会议的气氛一下子凝重到极点。张耀明苦笑道：“这个裉节上，张少帅怎么能丢下部队一走了之呢？东北军主帅都走了，112师还能在一线拼命阻击吗？”
　　杜律明想起十天前还在北平顺承郡王府见到他的样子，懒洋洋有气无力，没有一丝军人的精气神。泼天富贵里长大的公子，优柔寡断又难堪大任，错判形势一误再误，唯一的作用不过是代替其父号令东北三军，现在连这点担当也不挑了。
　　张副总司令的辞职下野和眼下的这场战争，直接推动北平和整个华北在此后四、五年间进入一个暧昧不清的含糊时代。开会的几人倘若能够预料，感慨又何止于此。
　　薛希来当即命令参谋，“即刻起，加大关注大关和河西镇112师两个团的动向。有情况立即上报。”
　　一个作战参谋进来报告：“报告师座，目前我四个团都固守原地。150团守在河西镇，伤亡很小，弹药消耗不大；149团守在北山小高地，全团伤亡一千一百人，弹药不足三分之一个基数；146团固守齐长城阵地，伤亡和弹药消耗都很大；142团守龙王裕长城，全团伤亡一半，弹药不足一个基数的四分之一。全师伤亡共计两千多人，连排军官伤亡一百多人。炮弹，打光了。报告完毕。”
　　杜律明挥手让参谋下去，敌我兵力悬殊，25师伤亡惨重，天一亮敌人还将继续增兵，怎么打？他望向薛明臻和张耀明。薛希来说：“师座，今天打到后头敌人的炮弹明显打光了，等明天他们的援兵和炮弹上来，攻击必将更为猛烈。眼下长城已经为敌人所用，112师的635团和636团只要再出现任何一个缺口，势必溃败。为迟滞敌人前进，等待我后援部队到达，我建议组织一部分兵力今夜就赶往南天门一带构筑阵地，以防一旦大关失守，日军占领古北口，也好掩护我军主力逐次转移阵地，节节抵抗。”
　　他说这话时着重看着张耀明。主意是他出的，可部队从哪里抽调？142团和146团伤亡最重，他只在74旅编制内左支右拙，就连他的警卫连也已派出去作战，实在抽不出预备队前往南天门。不是74旅那只能是75旅，可149团伤亡也不轻，团长阵亡，现在还是师参谋长詹忠言给149团代理团长。
　　所以大凡张耀明与他有一丝嫌隙，他这番话就有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嫌疑。可他薛明臻自问光明磊落，大敌当前，一切以大局为重，他不惧任何人以小意揣度他。
　　自古军人多豪迈，由来政客多擅谋。张耀武也是着眼大局的军人，当即说：“我同意明臻的想法。149团刚调回来的两个连可以给师里当预备队。”
　　“行，就这么办。”杜律明叫值班参谋通知师特务连和警卫连连长还有149团的两个连长跑步到跟前，“现在我命令，由特务连连长带领特务连和警卫连剩余人员组成一个连，和149团的两个连一起，即刻出发前往南天门一线构筑二线阵地。由特务连长指挥，全师能不能在南天门站住脚，全看你们三个连了。一定要先构筑好阻击阵地，掩护全师安全转移。”
　　特务连长担心他们一走师部空虚，提出警卫连赵连长带队，赵连长负伤在身，应该先撤下去。杜律明大声说：“不用争了，这是命令，马上执行！”
　　三个连长走了。后盾有着落，多少心里踏实，却又接到消息——112师防守大关的635团连夜进入河西镇，看样子打算途经河西镇撤退。“要不要阻拦？”参谋问。
　　情形好比两人合力肩扛巨木攀登，前头的人招呼不打一声甩手就走，后头的倒霉蛋不被砸死也得残。
　　杜律明先后与薛希来、张耀明交换眼神，无奈道：“果然不出所料。放他们走。让监视部队立即进入阵地接防。”
　　说完当即做出判断，“部署要调整，否则几个小时后日军一个进攻，就全完了。”
　　张耀明也说：“我同意，应当即刻收缩兵力。”
　　众作战参谋、通讯参谋纷纷簇拥而来，听取最新的部署安排——142团收缩阵地，防守龙王裕至齐长城一线，与146团共同防守将军楼南面。146团继续防守齐长城二线阵地。149团马上接手大关阵地，150团两个营防守河西镇卧虎山高地，火力支援潮河大关，一个营防守南山阵地。各部队没有命令不许后退，违者按军法就地执行，不用上报。
　　说完这些，杜律明问两位旅长还有什么补充？张耀明认为最好组织当地百姓帮忙运送伤兵，这时候再让部队送，太过耗损战斗力。
　　而在薛希来看来，调整名曰收缩兵力，实情只是把东西战线收缩又扩张成南北战线。370高地和将军楼还在时他主张坚守阵地，可现在战场形势发展至此，25师孤军独撑危局，扩张南北战线已不明智。然而这些不是他个人可以质疑的，军人的天职除了服从还是服从。他两次张嘴，到底还是没说，最后只提出两个旅的指挥部合并到师部，各团由师里统一指挥，减少指挥的时间成本。
　　杜律明点头同意，他也另有一重不可言说心事。
　　——单以战略而论，此时当全师退回南天门防线，保存实力，再图来日。薛、张二人没有职权提出号令全师的命令，杜律明却可以，然而此时后退就是畏战，他当不起日后一个战场意志不坚定的考评，故而只能硬挺强扛。这一扛，就是全师一千多条鲜活的性命。